来信
他们赶回去的时候,孟婶已经在屋里吃饭了。孟豪杰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往床上趴,孟婶一脸担忧跟上去,说着江聿听不懂的方言。
他扭头看了眼顾言辞。
顾言辞错开他的视线,径直走到锅边盛汤,“孟婶问他又去跟谁打架了。”
江聿“哦”了声,接过顾言辞递来的碗。
孟豪杰被孟婶上下检查的手弄得吱哇乱叫,闷闷地反抗着。
顾言辞在他边上坐下,顺便替他把孟豪杰刚说的话翻译了一下,“他说是自己摔的。”
江聿挑了挑眉。
也成,还算有点担当,不是打趴了就哭着找妈妈告状的怂鸡。
孟豪杰虽然没出过远门,普通话也没有外出上过学的人懂得多,但从小耳濡目染孟叔和顾言辞的对话,再加上他们说话时候的神情,七七八八也能猜出来不少。
顾言辞惜字如金地说了一句,他旁边的江聿称心满意地勾了勾嘴角,孟豪杰恶狠狠冲他们两个瞪着眼睛。
结果就是,又不出意外的又挨了孟婶一巴掌。
“豪杰从小就没有言辞懂事。”孟婶笑呵呵地走过来。
好像全天下的母亲都会这样迅速变脸的魔法一样。
江聿心想,就顾言辞因为孟叔救了他的事,拿出全部真情感恩戴,甚至不计较孟叔儿子对他的无理取闹。
他当然懂事,懂事的不正常。
孟婶热情招待江聿尝尝她熬制十几个小时熬出来的奶皮子,虽然吃不惯,但江聿还是客气有礼的接了过来。
孟豪杰对母亲经常夸赞顾言辞的做派嗤之以鼻,拉着长脸坐下吃饭。
这顿饭吃的云里雾里。
孟婶从小生活在这片草原,对汉语的了解也没有孟叔多,大多数情况下她都很少说话,但从她真诚的笑中能感受到她朴实善良的心。
孟豪杰胡乱吃了几口就走了,顾言辞吃完也起身准备走开。只留下他和孟婶沟通不便的两个人,加上大半个钟头不见孟叔的身影,江聿在顾言辞离开这间小屋的时候,迅速起身拦住他。
“孟叔……”江聿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么?”
读懂他话里的意思,顾言辞转头对孟婶说了一句。
孟婶回答完之后,顾言辞又翻译给他,“裘叔家里的骆驼今天注射疫苗,孟叔大概下午才回。”
江聿有些失望,眼眸慢慢垂下。
“你……找他有事?”顾言辞小心翼翼开口,但说完他就后悔了。
江聿要找孟叔,无非是想孟叔送他离开,问出口来,倒显得他白痴。
江聿点头,“这里离市区大概多远?我想麻烦他把我送到市区,只要有交通的地方就行。”
“挺远的。”
顾言辞开着江聿来时,孟叔载他的那辆破旧小汽车,在漫无天际的草原肆意狂奔。
种族之间的语言文化有壁,孟婶看出江聿脸色纠结,就问了顾言辞到底怎么回事。
顾言辞解释说:江聿想去市里。
他确实要去市里,他想走就只能先到市里,然后才能赶往机场或者火车站。
但他可以向孟婶翻译说“江聿要走”,他没说。
顾言辞微微扭头看了眼副驾驶上闭着眼睛的人,知道江聿只是闭着眼睛,并没有睡着。
他为什么没说?
顾言辞收回视线,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呵呵…”
江聿忽然笑出声来,顾言辞一头雾水,然后就听见他笑着说道,“我来的那天,这车叮铃咣当响的我头疼。”
顾言辞“嗯”了声。
江聿看着顾言辞聚精会神开车的侧脸,想到孟豪杰挑事时候丝毫无所畏惧的张狂,“你一直以来就这么任由孟豪杰在你跟前蹦跶?”
此时的太阳渐渐冲破云层,被阳光照到的地方热乎乎的。
这几天的“同床不共枕”,江聿已经看透顾言辞惜字如金的本性,他不回答也不意外。
他低头查看手机信号显示情况,就听见旁边的人说:“没任由。”
江聿擡头,有些意外,眼睛一眨不眨等着顾言辞后边的话。
顾言辞:“在牧场,夜里趁着他睡觉,我把他的鞋丢到骆驼群里。”
江聿笑容满面,一脸意犹未尽,“然后呢?他醒了是不是非常生气,然后像个跳脚的小丑一样在你面前张牙舞爪?”
顾言辞嘴角露出浅浅的弧度,说:“差不多,不过他鞋也被骆驼啃得面目全非,来不及叫嚣,只能先回家换鞋。”
“然后回家就会被孟婶跟着唠叨一番,再然后他肯定恼火得很,就去叫来那些小流氓们,一块找机会堵你。”江聿了然於心,自然而然接过话。
顾言辞笑了。
江聿第一次见他笑,虽然只是不明显的浅笑。
他对着顾言辞的眼睛,直楞楞的,“就这么恶性循环着呗?”
“活着就好。”
顾言辞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拔高立意的话,江聿也没注意到他说话语气的低沈,没心没肺地说:“活着也有很多选择的啊,既然有选择,谁会选择那个最差的。”
如果没有呢?
如果活着,没有那么多选择呢?
顾言辞不再开口,江聿也陷入自己的世界。
只不过携手打过一次架的交情,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放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也不过一个萍水相逢而已。
远远望去,天地接连在一起。
即使紧闭着车窗,江聿仿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没有感情的劲风拍在他脸上的力度。
来时的颠簸给江聿一种火车站到孟叔家里很远的错觉,所以当顾言辞告诉他还有半小时就到机场的时候,江聿着实有些意外。
突然,后视镜里出现一匹牧马。
顾言辞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马上的孟叔,“是孟叔。”
“我跟孟叔打个招呼。”
江聿开口,顾言辞就熄了火。
一看气喘吁吁的样子,就知道孟叔这一路过来的有多急切,憨厚的脸上挂着接连不断的汗珠,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勉强缓过气来,“小聿,有你的信,今天刚到的。”
孟叔从怀里把信封掏出来递给他,然后说:“我刚回家就听你婶子说小聿要去市里,还带着行李箱,咋了?”
他看向顾言辞,“这是要走啊?”
孟叔从怀里把信掏出来的时候,江聿一眼就确定了这信是他母亲寄来的。
因为这个粉色信封袋,是他父亲专门设计给他母亲一个人使用的。
而且这样收信的场面,频繁地在他的生活中出现。
“嗯。”江聿接过信封,食指随意翻开。
他的母亲是一位非常注重生活质量的女人,每周一封家信也是他母亲在他和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
在外出差的时候,他总会收到来自母亲寄来的千奇百怪的信,内容有时候是她新尝试的一道美食丶偶尔是一封心情抒发丶或者是她画的还不错的一副画的照片。
母亲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存在,他的爽朗不拘小节的性格形成,他的别具一格的文艺气息,都与离不开母亲从小到大对他的日益熏陶。
每封信的开头,永远都是雷打不动的“亲爱的小聿先生”。
所以,当江聿展信看到信纸的开头只有“江聿”二字时,他的心紧紧绷住,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紧张。
[江聿:
见字如面。
这封信或许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很好的到来。]
他当然认得,母亲这样强劲有力的字迹。
[我们深知你近些时日以来,被网络乌烟瘴气的言语扰得心烦意乱,孟叔是你爸爸年轻时候的战友,你住在孟叔家里,我们很放心。
不止是你,爸爸和哥哥在公司也与你有着不相上下的烦恼,咱们江家世代从政,一直到你父亲这一代才接触商场,进娱乐圈唱跳演戏的,祖祖辈辈好像也就你一个。
我们虽然真心支持你选择你喜欢的,但耐不住有人拿你艺人明星的身份做文章。你父亲因为你的职业,多次在酒桌上被人嘲讽到擡不起头,你哥哥也因为你的缘故,在公司被二叔公那一派的人排挤到边缘的地步。
虽然话不好听,但也是事实。
我们对你……]
江聿拿着信纸的手忍不住在颤,他强烈觉得,信上那串省略号,等於三个字———很失望。
我们对你很失望。
失望么?
他选秀冠军出道的那天晚上,母亲拿着荧光棒坐在舞台下为他欢呼,回家之后,哥哥把他冠军采访视频截成照片做成一本厚厚的“开启江聿的娱乐圈之旅”书册,父亲也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他最爱吃的菜。
所以,如果真的不喜欢他进娱乐圈,还会这么替他开心吗?
[孟叔人很好,你住在他那边我们也很放心,只是听说那里的环境有些恶劣,不过没关系,你缺什么我们帮你寄过去。
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那边不要回家里来了,好吗?]
“来自温女士”这样次次不落的落款都没有。
全篇占据不到半张纸,几百个字戳的他整个人发麻懵逼,像是没有感情的传达信息机器。
字迹,信封,信纸,他连质疑这封信的真假都找不出有力的证据。
察觉到江聿异样,顾言辞往他旁边挪了几步,撇头要看信纸上的内容。
江聿动作快一步,把信纸叠整齐放回信封袋里。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但乱了节奏的心跳声让他心慌缭乱,“孟叔,这几天叨扰了。”
江聿深呼吸,“听孟婶说今天你在别人家帮忙给骆驼打针,我知道这个时候正是用人的阶段,您放心,顾言辞送我到机场就会回来,我不会耽误他太久时间的。”
“可是。”孟叔面露难色,“我去火车站接你的时候,你父亲打电话来说,你在这里最少要呆上一年,现在就回去,我怕你爸爸那边,我不好交代啊。”
江聿刚张口,就被孟叔打断,“而且你爸爸跟我很多年的战友,开口求我帮忙也是头一次,我总不能……是吧?”
“我不知道我爸他跟您说了什么,但现在我必须要回去一趟!”他心里有太多想不通的问题。
孟叔憨厚老实,见江聿坚持,也不知道怎么劝,憋了好一会才说,“那你等我跟你爸打个电话,问问他?”
手机掏出来。
没信号。
江聿眉头紧蹙,孟叔这种不打算放人的态,让他开始变得烦躁。
“我肯定是要走的,孟叔。”江聿摆出自己的态度,“您跟我爸之间约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是一个国家的公民,我有权利维护我自己的一切行为。”
孟叔看向顾言辞,眼神中仿佛带着斥责他的意思。
江聿也看向一直不吭声的顾言辞,他叫了声“顾言辞”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不能送我去机场。
他和孟叔目不转睛盯着顾言辞,都在等他的回答。那场面有点像婆婆和媳妇一起逼问男人“我和你妈(你媳妇)掉河里你先救谁”一样。
“……孟叔。”
顾言辞开口的瞬间,他的右手手腕被江聿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