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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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五条家的那天,悟穿着松垮垮的家主服,和猫儿般趴在树上。
缘说他每天都会这样,从我离开五条家后,已差不多一个月了。
京都真是太平静了,横滨的混乱与东京的喧闹,在这幢宅子里荡然无存。
我只想快些睡上一觉,睡到喊叫声不会再出现在脑袋里为止,睡到望着白墙不会再出现绿影为止,睡到鼻尖不再有铁锈味位置,睡到能品尝到食物的味道为止,睡到再也不想睡下去为止。
悟跳到我面前,跟在我后面,问我横滨的情况,问我要不要吃什么,他(又)买了很多甜食,可以拿到我房间去。
我太累了,没有力气和他说话,没有搭理他的心情,我将他关在了门外。
好歹也快二十了,他没有闯进姐姐的房间,叫我欣慰。
回房后,我在泡澡时差点儿睡着溺水而亡,好不容易爬出浴缸,擦干身体,我倒在被褥里,还来不及嗅嗅这熟悉的气味,倒头就睡。
我是被吵醒的,起初是脚步声,尔后是爆炸声。
迷迷糊糊中,有谁进了我房间,缘的声音响起:“小月小姐,打扰了您,实在万分抱歉……但您必须来看看,没有其他人能……”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断断续续的,大概是说了类似的话。
过了好会儿,我的脑袋才稍微能转起来,将他吐出的字连成句子。
不是有大事,缘肯定不会擅自进我的房间。我猜测是悟有闯祸了,不想管。
“比较我。”我口齿不清,将脑袋埋在枕头下面:“不去。”
“您再不去,人就要死了。”缘说。
“……别……”我还想拒绝,身体却行动了,长吁一口气:“好吧,我起了,别催了。”
我一下爬了起来,从喉咙里发出不成曲调的语气词,满脑袋头发遮住了脸。
不知道我发色是天生的人,估计会觉得我是一夜白了头。
就不能让我好好休息一会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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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听到缘的话后,我是被吓到了,只是身体还没醒过来。
缘说话从不夸张,总是尽可能用最简单的话描述发生的事。糟糕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和今天月色真美差不多,我喜欢他这点,也讨厌他这点。
我裹了件外套,脚步开始拖沓,有种整个人都在漂浮的感觉。
后来吹了些冷风,清醒不少,便加快步伐,直接跳上了屋顶抄近路。
缘在我之前就做了应急处理,遣散了围观的人,没多少人看到只罩着外套的我在路上狂奔,心里骂着怎么还有这么远,说不定也从嘴里蹦了出来。
不用缘指路,我远远就看到有一处飘起了白烟,像是着火了。
“怎么回事?”我问缘。
“您的一位朋友来了,”缘在我侧旁,踩住了房顶瓦块,“悟少爷请他去会客室坐了五分钟,我就听到了爆炸声,应该是苍。”
朋友?我哪里有什么朋友?
五条家的人没有朋友,即使有过,也全都失去了。
难道是种田山火头,但缘说朋友,意思是他没见过的人。
我到了院里,没想到不是着火,而是客室塌了。
院子正中,本来是会客屋的位置,就和塌缩了的宇宙般,没得很彻底,只有四角上一点断壁残垣留了下来。
毁灭式的爆炸,一看就是悟的手笔。如果他是狗,肯定是比格,从眼睛的颜色来看,可能更像哈士奇。
悟和一人面对面站着,伸长手臂,将对方提到了空中,好似要将人掐死。
“悟,放开他!”我远远叫道,差点儿踩过小石子绊倒,缘扶住了我。
悟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没听。
“五条悟!住手!”我又叫了一声。
悟却将人提得更高。
不可置信的事,那人看见我来,还勉强擡起手,朝我挥了一下,好似下一秒就能被拧断脑袋的不是他。
我知道,说是没用了,只能抄起掉在地上的树枝,朝悟刺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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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会动手,玩闹或是练习,长大后偶尔锤他几下,都没太认真过。
这一次,我是真的动了手。
悟瞪大了眼睛,扣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松开了人,却抡起手臂用力一扔。他拽着的人被狠狠地甩到了废墟里,看得我心头一跳,好似又见到死亡。
我甩掉了悟的手,往碎木堆里跑。
费奥多尔躺在里面,到了这时还紧紧地抓着他的帽子。他的脑袋上全是血,被这么一摔,身上估计又要多出好多口子来。
看上去本就没太多活力,费佳现在更是和快死了没差别,脸色和嘴唇都惨白惨白的,唯有望着我的眼睛还是亮的。
“缘,缘,医生呢!”我头也没回地叫道。
一抹阴影落在我身后。
“姐姐,你让开。”悟说:“我要杀了他。”
我的心情依旧沈闷,横滨的事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说实话,我那时也生出灭掉费奥多尔的心,但没法下去手。我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弟弟杀了前男友,哪怕后者真的是滔天的罪人。
“五条悟,不要发疯了。”我撑着地面起身,身体还在摇晃。
“疯的是你吧,姐姐?”悟少有地用挑衅的语气对我说话:“你还没看清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怎么这样看我,姐姐,难道你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连同伴的脑袋他都能改造,他从来都没将其他人当成人看。”
悟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但谁不是疯疯癫癫的呢,费奥多尔和悟不同,他不是五条家的少爷,他遇到了太多痛苦,不仅在他身上留下了伤疤。
一个意外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人,一个没法触碰普通人的人。
我怎么可以苛责他,我怎么可以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见过太多太多死亡了,也亲手带去了很多很多,我不想再看到了……
“悟,听姐姐一次。”我探着费奥多尔的脉搏,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些别睡过去。
“不要。”悟一动不动,完全是下定了决心:“之前找你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看在你们还在一起的份上算了。但我警告过他,不要再伤害你。”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他堂而皇之地跑到五条家来,我也给了他走的机会,他非说要见你,还大谈在横滨见到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悟盯着费奥多尔,对我说:“姐姐,让开。”
我背对着悟,听到他在说话,完全是在替我考虑,内心也挣扎与纠结了一瞬。
纵使如此,费奥多尔还是笑的,好似他早就习惯了痛苦,甚至开始享受它了。他曾对我说过他的童年,只言片语,好似是癔病发作时才能吐露出来的话。
他张开手,在他的手心躺着一个盒子。我拿了起来,盒子已是血迹斑斑。
“和你..…..很相配。”他的眼睛弯起,像是两抹红月。
我打开小盒,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戴细碎的饰品,没打耳钉,盒子里放着的则是一对月状的耳坠,在大满月里还有一个小满月。
染成了粉色的月亮,升起的烟雾,我的眼前又闪过一些影子。
我的脑袋有些疼,更疼了,像是要裂开,就和鸡蛋一样。只要再有人轻轻敲一下,肯定会的。
我又叹了口气,嘴上叹的,将盖子抓在手心,站起身来。
“所以说啊——”悟以为我妥协了。
“悟,”我转向他,面无表情,“你把我杀了吧。”
悟背对着月亮,惊诧地望着我,我并不熟悉这样的他,但此时此刻,我实在是太倦了,什么都没法再想。
原来京都并不安宁,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吗。
“你要杀他,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悟,能做到吧。以后再没人管你做些什么,就算你毁掉了月亮,也不会有人说上半句话。”
我走上前,拉过了他的手。
悟的指尖,苍在旋转,我只要擦到一下就会立刻没命。
无法否认的是,我是认真的。
谁还管五条家毁成什么样,我是不想呆了,不想呆在五条家,不想呆在横滨,不想呆在东京,也不想呆在世界上。
我只想睡觉,仅此而已,哪怕洪水滔天。
曾经的我,是那么惧怕死亡,想想真是五味杂陈。
“别废话了。”我面无表情地对悟说:“我也不想在死前听你抱怨的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刺在我心里,扎得我鲜血淋漓,有一瞬间,我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非要杀了费奥多尔,我又非不让他动手,所以干脆我眼不见为净,随他们怎么去吧。
我觉得自己快哭了,悟的眼泪倒比我更先涌上来。他鼓起了脸,好似不知怎么消去这感情,随即抽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狠狠地瞪着我,飞上了空中。一声巨响,爆炸声响彻云霄。
据说那天,不少人以为京都的月亮爆炸了。
缘带医生来了,我坐倒在地,抱住脑袋,将身体蜷成一团。
之后五条家重建,对内对外一大堆要解释与处理的事,所有的事全落到我身上。
悟从京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