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22
读到这里,我依旧没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小月小姐!”春忽然冲进了库房的门。
我把春留在身边的原因之一,是她的嗓门不小,总能让我从缓慢到要停滞的时间里走出来,让我察觉到自己是一个活人。
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的人。
我想大部分人很难理解,我也并未与他人提起过。嗯,或者和费奥多尔说过,也记不大清了。
只是,每个人都有度过自己生活的不同方式。
就拿禅院家的老头来说,他选择的是酒。在满足了禅院家的期盼,留下了不少子嗣后,他便将妻子与孩子都当成他人了,陪伴在他身旁的只有酒。
日日喝,夜夜喝,没有一刻是完全清醒的。连休肝日都免去了。
据说他哥哥的死,给他带去了不少影响。
在涉谷的事件中,我想他也是带着一身酒气前去,若是能在醉意中长眠,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他如何待他人,他人便如何待他。
禅院直哉不会为自己父亲的死去留下一滴眼泪,甚至盼望着这一天来到吧。他的父亲虽然在身旁,却不能称之为父亲。
反观加茂家,加茂家的家主当然是背叛了妻子,将私生子接入家中培养,也因他是唯一的男孩。
五条家算是好的,至少在悟出生前,我也一度成为继承人的人选。在悟出生后,家里也没放弃对我的教育,甚至可以说,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是将我当成下一任家主培养。
在小孩子不知情的时候,大人都看清了吧,悟有实力,也有魅力,但并非是能被京都这边接纳的家主。
看似这安排是将我当成工具,但无论是我还是悟,都不过是洪流中的一部分。
每个人都是,自出生起就要在生命的洪流中前行,不管这生中做出多少选择,他们只能前行,并要接近名为死亡的终点。
“小月小姐!”春将我叫回了身,手里抱着一个盒子:“相册在这里,您在看什么呀!”
她如此轻而易举地翻出了我根本找不到的东西,实在是有些羡慕她。
“在看你呀。”我笑着起身,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到下面:“看你真是惹人怜爱,我可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春鼓起了脸:“什么离不离开的,我是您的侍女,照顾您就是我的工作!”
“好好。”我应道,走出库房门,见墙边缩下去了好几个脑袋,这几日第一次觉得心情还算可以,所以对着那边说道:“说来最近身体都僵了,找几个陪练怎么样?”
“哈?!”春叫了出来:“缘先生说了,您不可——”
立刻有人从墙头那边翻了过来,还是个孩子。
“我可以吗!”他叫道。
我想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热血澎湃,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如今我怕得太多了,甚至没有不怕的,只是没法说出来。
过了一阵后,我将钥匙扔给了管理库房,大步往外走去,回头说道:“你们可得再加把劲,指不定哪天五条家就要靠你们撑住了。”
满地躺着的人,好似晒太阳的猫咪,不过一个个无力爬起,发出一声叫罢了。
23
春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一群小鬼,无奈地跟上我的步伐,像是捧着高级绸缎般抱着相册,走在我旁边。
等回了主屋,缘就站在廊上,简直是将我当成做错了事的小孩。
在如今五条家,敢用严厉目光看着我的,也只有比我年长几岁,从小就被当成管家培养的他了。
“那边请您去开会。”他说。
“身体抱恙,去不了了。”我接道。
“听说,是确定要将乙骨特级叫回来了。”缘接道。
的确是上了年纪,方才打了几个小时群架就累了,语气也疲沓起来。
“其他人都在做什么呀?”我问。
缘说,禅院家的照旧张望禅院直毗人的情况,加茂家一片静好,悟帮助过的那些领域外咒术师蠢蠢欲动,有些已发了疯似的寻找羂索。
但无论是他们还是我们,都没有发现有着夏油杰外表男人的踪迹。
“特级回来了再叫我。”我才不打算去开会。
“另外,禅院直哉问您今晚是否有空。”缘问。
我吊了禅院直哉一天,隔日才同他通过电话联络,他提议让我在他坐上家主位置后,和他一同堵住那些老人家们的嘴,他则替我盯着悟的情况。
“多几双眼睛,多些消息。”他说。
我说我考虑一下,又过了一个夜晚后去见他,紧接着遇到了费奥多尔。
本是回五条家,半路上我还是下了车,走进路边的小酒馆。
偶尔体验下别人的生活方式也不错。
我在外面一个人时,只点玛格丽特,身形格外熟悉的侍者却将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杯放在我面前。
坐在最靠里的卡座,能看到一切,但费奥多尔悄无声息。
“阿月,我们一起喝。”他在我身旁坐下,一贯亲昵地贴近我。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以为这是对我的示好,听他咳得厉害,又担心他将什么劳什子病传给我,但还是没忍住朝他伸出了手。
毕竟,我没在生活中见过如此病弱的人,觉得格外新奇。
他裹在一件缝缝补补的旧大衣里,朝我笑了,一如眼前的笑。
我仰头喝了酒,火辣辣地,难喝极了,只觉得呛嗓子。
我想禅院家的叔叔简直是疯了,喝酒灌醉自己,与叫人用木棒打脑袋并无不同。
喝第二杯时,费奥多尔撑着脑袋看我。
他已摘了手套,手指划过杯边,像是在演奏乐器。
很难想象,他有一双长满了厚茧的手,我没法想象他经历了多少酷刑,才活到了今天。
“阿月,”他说,“就算看开了,我们还是朋友。我说过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抿唇笑着:“你对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你的多疑我也很喜欢,我向你保证,我从不曾厌烦。对你说过的话,我也并未对其他人说过。我对你,一向是无比热烈与忠诚的。迄今想到你向我提出分开的那天,我还是会忍不住抹掉眼泪。这样说了,你肯定又不信。”费奥多尔几乎是在与我耳语:“我虽然在那片连树叶都能吹干的风里长大,但爱人的心不比任何人更弱呀。阿月,你为什么从来就不肯完全相信我?”
他身上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让我一时清醒了些。
在一起时我们各自都会闹别扭,分开了以后他反覆说来都是那些话,总之到最后受伤的好像都是他,一定要我包容,然后他才捧来一朵冰花赠给我。
这些倒还是其次的。
我本以为他是一个柔弱的良善者,会为无家可归要被卖掉的女孩奋勇而出,可费奥多尔的另一面却追求全然的黑暗。
发现这点时,我已经一脚迈了进去。还好悟来西伯利亚找我时,拽住了我的手。
但从那之后,悟就与费佳结下了梁子。
我伸长食指,顶着酒杯,要将他推开,视线已开始摇晃:“你走吧,不把你告发到异能特务科,是我最后的仁至义尽。”
“哈。”他笑了出来,笑得轻快。
好似纵使我出卖他,他也会带着埋怨的同时继续将我夸赞。
“这也是我无法不注视着你的原因。你很好地为自己划定了不可逾越的一条线。用其他人无法企及的标准对待自己,我喜欢你的傲慢。”
“……别说胡话了。”我彻底趴在桌上。
酒精确实让我的脑袋发晕,我一把推开费佳,却被他攥住手腕,扶住了我快要落下去的身体。
“你不是每次都会和我抱怨你弟弟嘛,我只能在感叹你们情感深厚的同时生出妒嫉之心。”费奥多尔将我放回柔软的座椅中:“今天还一句都没听见。他被关了进去,你该高兴。”
“别说得和进了猫笼一样!”我用力捶了一下。
以为是打在他的身上,却是我自己,疼得我张嘴轻吸气,又在费佳的注视中缓慢地吐了出来。
他还是笑着的:“至少,他死了。将他当成目标的人,就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的话刺痛了我,就像是说出了我真实的想法。
我不记得是不是和费奥多尔提到过那件事,那次暗杀,在我的日记中也仅是轻描淡写过的事件。
从前我以为它的影响不大,又是一次次地往回看去,才发觉它占据了多重要的位置。无论是在我心里,还是在和我一同经历了这件事的悟的心里。
但我们从不曾向对方提过。
它是我痛苦源头的幸福。我试图将它关进盒子里,它却一直窥视着我,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我看,看着我的一言一行,鞭笞我走向唯一的方向。
这件事的起因大概是悟,悟的存在。
那年我九岁,刚被家人带去看对诅咒师行刑,连续做了几天的噩梦。
悟六岁,正是自我意识萌生的年纪。
在夏日的一天,外出吃贵船料理,有别家的大人送了悟一个游戏。说是限量的卡带,上面是一个像素图标,写着的「追忆篇」几个字。
悟没玩过游戏,家里人也不怎么管他是不是在电视上看限制级的电影。这个任务都交在我身上,好像我天然就是个纪律委员。
所以那天回家,睡觉前我就陪他一起打游戏。
两人一起进入了游戏中,那个拥有着我们前所未见过的自然风貌,我迄今也没现实中找寻到同样景致的地方。
在这次见到费奥多尔前,我一直以为那是他人构想出,只是为了让悟迈入死亡之境做出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