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双脚,一只是光溜溜什么都没穿的,另外一只则穿着个破破烂烂的草鞋。
看着他身下、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雪堆,只怕……
“陆威,你看看去。”
“还能动的话,给个热包子他吃。”朱元璋神色有些凝重地道。
他出身农民,在庙里当过和尚,也在中原大地之上四处行走当过游方和尚,在那种被前朝暴元压迫下,饿殍遍野、尸横遍地的条件下,他自身的情况可想而知。
建立大明皇朝之后,他一直是上位者。
虽然平日也会从奏疏上、朝臣的嘴里看到、听到这些民间疾苦,也体恤百姓,拨款赈灾、减免赋税等等,希望能缓和这些情况,但终究还是没有再亲眼看过这些情景了。
如今入了冬下了第一场雪。
又在此处见到此情此景,难免勾起朱元璋一些不好的回忆与心绪,他当年也曾如此过。
若非碰到了好心人将他喊醒,说不得如今压根儿也没什么洪武大帝。
一念及此,自是忍不住叫陆威去看看。
“唉……”陆威摇着头叹气,吐出一口白雾:“或许是凶多吉少了,咱这就去看看。”
对于朱元璋这举动倒是已经并不过多意外了。
一路过来,他见过这个在朝堂上杀地腥风血雨的洪武大帝所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他会和钓鱼的老翁互喷,会看着水边浣衣的妇女、戏水的孩童叹一句「真好啊」,会停下来和路上遇到的游方和尚聊两句各地风光……
他是朱元璋,也是黄十六。
一边说着,陆威朝那人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伸手翻过对方僵硬的身体,探了探鼻息,摇头道:“死了,身体都早硬了,没得救。”
“近些年入冬的时间越来越早,前头北平一带断断续续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几日更冷,这种情况……也难免。”他提前给朱元璋顺了顺毛。
一路过来。
他没少见朱元璋吹着船头的冷风,担心着冬天的到来,不是担心别的,而是担心许多大明百姓可能挨不过冬天。
人死了,这个结果也在朱元璋的预料之中。
从前自已当乞丐当和尚的时候,这种场面见得太多了。
所以他倒是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而是颇为遗憾地轻叹口气,吐出一口白雾道:“可惜了。这天越来越冷,也终于开始要死人了。”他的声音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平静,可眉头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天灾,阎王小鬼要往地下拉人去,咱也没办法不是?”陆威继续安慰道。
朱元璋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旁的府、县便也罢了,老四的北平府就落在这城里,这北平府总该比旁的地方要好一些吧,起码死人也不能在城里出现。”
陆威暗暗挑了挑眉。
他知道这祖宗是明白这是人力所难抵抗的天灾,无奈自已束手无策而心里不爽快,骂两句自家好大儿出出气来的。
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伸手虚引道:“此人过后会有人来处理,咱还是先去燕王府去吧。”
心里则是暗道了一句:「燕王殿下保重吧您嘞。」
正当二人要继续前行的时候,旁边的围墙之内又传出来稚嫩的哭泣声音:“娘……娘你先盖着我的衣服,我不冷的!你等我去要些钱,买了药,买了药娘的风寒就治好了。”
朱元璋眼神一凝。
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一处门口,目光左右逡巡了一番才发现,此处其实是一处废弃的破庙。
这种地方。
常常聚集着流浪在外的无家可归之人。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破庙之中正瑟瑟发抖地聚集着许多衣衫单薄、眼神惊慌、空洞、惶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瑟缩着身体。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跪在一名躺在地上的妇人面前,这么冷的天儿竟是光着膀子,流着鼻涕。
想来就是刚刚他们站在墙外听到的那个稚嫩的声音。
与此同时。
躺在地上的妇人虽然脸色苍白,虚弱至极。
却还是执拗地挣扎着坐起身来,把小孩脱下来的衣服再给他穿到身上去:“说什么胡话?赶紧穿上,不准再脱下来了,否则老娘给你屁股都打开花!”
朱元璋一时也瞬间明白过来,难怪外面墙角就有直接冻死的人。
朱元璋驻足观察了片刻。
原本就蹙起的一双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低声暗骂道:“这小小一间破庙里面,都挤了不下百人,生死也全凭运气天定,偏偏这贼老天下雪还喜欢下个不停,北方的天最甚!”
“北平府内就已经如此了……”
“也不知其他地方会是什么样。”
“北方的天,真冷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觉得冷还是什么,朱元璋忍不住叹了一句道。
见此情景,陆威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倒是也清楚朱元璋的脾性,知道怎么给他顺毛,可是这样的情景落在任何一个会有恻隐之心的人眼中,都很难再多说什么,更何况作为一个心系天下百姓的君父?
“这才刚刚入冬没多久,往后会有更冷的日子,一个北平府管成这样,朱棣他娘的干什么吃去了!”纵然朱元璋也知道这是天灾,也知道人力所难及,却依旧忍不住带着一丝愤怒骂了一句。
然而。
下一刻便有一名身着捕快服制的中年男子,隔着他们不远不近的距离,抬手指着朱元璋呵斥道:“说什么呢?糟老头子!北平府境内,竟敢直呼咱们燕王殿下的名讳!?直呼燕王殿下的名讳便也罢了,还公然辱骂燕王殿下?”
对方伸着食指指着朱元璋,呵斥的同时径直走了过来。
朱元璋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就是这次作为农民黄十六一路从应天府北上而来,也有陆威给他一路安排得妥妥当当。
此时自然更是窝火:“咱骂就骂了,你管得到咱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