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友二创,不是作者写的,应书友要求发上来,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读一读,等全文结束的时候所有番外一律挪到番外合集中】
【三副牌/万能狐狸倾情献上】
虎王(上)
“今天!我要突破这片岩穴和石壁!见到真正的太阳!”
就像「岩螺姑娘」那样,「太阳」也是个遥远美丽的传说。老一辈的斑人对她的记忆已经模糊,而年青的斑人从未见过太阳。
聚落里的老人说,他们还小的时候,矿场还建在高高的地上,他们曾有幸见过太阳。那是晨曦初破,天际由深蓝渐变为浅紫,继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随即,古老辉煌的火轮,便缓缓自大地尽头攀爬而上。
但,自从发现岩穴最深处有大片富矿,他们被赶进黑暗的地底后,这一支斑人族群,从此只能在口口相传中揣测太阳的模样。
“太阳像一颗发光的大球,非常热非常烫,挂在很高的天上。”
“比‘大岩壁’还高吗?”
“就算一百座大岩壁叠起来,太阳还是要高得多!”
“比岩浆更热吗?”
“从地缝刚刚流出来的熔岩,也比不上太阳的热!”
“比萤石还要亮吗?”
“用萤石铺满整面大岩壁,都没有太阳一半耀眼!”
“哇!太阳好厉害!那一定有很多人围在太阳下面建房子吧?”
“也许吧。”
“我们为什么不在太阳旁边建房子呢?那样子,就不用冒着危险去运岩浆,也不需要成天去挖萤石了。”一个斑人孩子小声问。
他体型瘦小,在一众孩子中也显得不起眼,但所有人都一齐看向了他。
“……”给孩子讲故事的铁镐爷爷不说话了。
另一个年长些的少年呵呵笑起来,他的脸因为笑而变圆了:
“小七你又忘啦!昨天铁镐爷爷不是刚讲完嘛,斑人天生身强体壮,所以巫神给了斑人‘矿工’的天职。我们要在地下挖矿,怎么能看见天上的太阳?”
阿七年纪小,不明白什么是巫神赋予的“天职”。
阿七:“大哥,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守‘天职’,在地下挖矿啊?”
大哥哈哈大笑:“因为是巫神为我们定下的契约啊!”
“为什么巫神不让我们去见太阳?它是坏人吗?”阿七瞪大双眼,有些害怕。
“坏人?巫神当然不是坏人,但也不是好人。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的。”大哥使劲揉揉小斑人的脑袋。
阿七整理着头发,心中虽有疑惑如岩浆涌动,却仍旧选择将疑问深埋心底。在他眼中,大哥不仅是七位兄弟姐妹中的领头羊,更是他们心中的那座巍峨大岩壁,年纪最大,见多识广,知道很多小孩不知道的事情,理解许多小孩不理解的问题。他一眼能看出哪里有萤石埋藏,哪里的红莲毯最新鲜,岩浆池旁的螺岩和岩螺,哪颗最漂亮。
大哥的眼神里总是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
大人们说这是巫神天赋的灵光,三姐则说那是岁月与经历赋予的睿智。
斑人种群里,对亲戚血脉关系并没有太严格的称呼分别,兄弟姐妹的孩子也都相互称对方兄弟姐妹。
大哥是阿七父亲的大哥的大儿子,所以大哥就是大哥。据说大哥也是有名字的,叫“盐晶”,也就是吃饭时候撒的那把盐。这个名字真奇怪,阿七不喜欢,他觉得盐很咸涩,像是泪水,所以还是更喜欢直接叫大哥。
印象中,大哥总是挂着一副笑脸。他的笑容很灿烂,像还没凝固的熔岩一样温暖,似采掘不久的萤石那般明亮。
阿七没见过太阳,但他知道太阳一定是大哥笑脸的模样。
除了大哥,阿七最崇拜的就是三姐和小哥阿五。
三姐的见识和大岩壁一样宽广,而且她能说会道,老人讲过的故事到了第二天,就能添火加油地复述一遍,让那些原本平淡无奇的情节变得跌宕起伏。
五小哥和三姐恰好相反,他木讷寡言。但五小哥是部族里有名的飞毛腿,不等萤石变暗一半,就可以在狭长的主干矿道里跑个来回,就连顺坡滑下的矿车也追不上他。
但在阿七心中,大哥仍然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他无条件信任大哥,因为大哥见识渊博,而他很多东西都不懂。不过呢,有很多事情,大哥说他长大以后也会懂的。
阿七还没长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
也许红莲毯再变色十次,就长大了吧。
据说,长大后就要去做工,履行巫神赋予的天职。但阿七不喜欢挖矿。他见过大人们做工的矿区,那里到处是刚挖出来的萤石,整个地方亮堂堂的,大人们沉默讷言,只是挥动十字镐,岩穴上到处是他们扭曲蠕动的黑色影子。他很害怕那些黑影,总觉得大人的魂灵都被身上这层影子给吃光了。
相比之下,阿七更喜欢一直往大岩壁深处走去,走到尽头,那里有一道永不停止翻腾的岩浆池,炽热的熔岩池边,长满了红莲毯和岩螺。
训醒教,一睁眼,他都会往大岩壁深处跑去,看看红莲毯有没有变色,有没有比昨天的颜色更深或更浅了些。
跑来看的天数长了,这层棉厚的毯渐渐从玉晶白,变成赤铁的深红,又从深红变作玉白。
许多岩螺会藏在毯下。这些螺专门吃红莲毯,但它们也会分泌出些许奇异的黏液,覆盖住靠近岩浆池生出来的红莲毯,让这层“毯子”里的水不会被岩浆的热气蒸完。
如果没有岩螺,这些红莲毯摸上去也便不会是湿润润的了吧。
阿七总会翻开红莲,从黏黏的菌毯下面,扒拉出拇指大小的岩螺。
岩螺长得像一枚螺旋钻头,它们的壳有花岗岩那么坚固,软乎乎的肉身子则藏在壳下,不敢探出头来,比阿七还要胆小。
如果把它们放回到红莲毯上,耐心等一段时间,岩螺就会感觉没那么危险了,蠢蠢地探出脑袋,偷偷动起来,在红莲毯上就像一层湿哒哒黏糊糊的浆液。
它留下的粘液很快就会凝固,红莲毯里的汁水就不会被热气蒸走了。
有时候,阿七也会在没有红莲毯的地方,捡到几枚钻头形状的“螺”。其实,那不是岩螺,而是螺岩。
必须非常靠近岩浆池才能拣到螺岩,所以很危险。
阿七在红莲毯上发呆,便见过螺岩是怎么变出来的。
大岩壁最深处的熔浆,比最沸腾的开水还要炽烈千百倍,它们翻滚,它们咆哮,吐出刺鼻的热气。但在狂野不羁之下,阿七发现了它们隐藏的不为人知之秘——熔岩,亦是有魂灵的。
那炽热的火星子按捺不住好奇心,就从熔浆池里跳了出来,一蹦一蹦,散落在焦黑岸边、还遗留着暗红光泽。
这份璀璨并未持续太久,火星子像是耗尽了最后的生命力,开始缓缓黯淡,直至完全失去了光泽。它们不再跳跃,不再闪耀,而是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严,逐渐凝固,最终定型为螺旋状的黑色岩石。
阿七曾在红莲毯边捡到一枚亮晶晶的螺岩,它是何等的漂亮啊,是像黑曜石那样晶莹的深黑色,有一圈一圈的螺纹。
他往螺岩上打一个小孔,用细绳串过去,挂在脖子上。
螺岩贴在胸口,阿七便仿佛能听见熔岩池的咆哮。
好像有一口难言的炽热,淤堵在心脏,似岩浆一般,喷薄欲出。
有时候,熔浆池旁的红莲毯长得太盛了,阿七就和兄弟姐妹带着篮子,沿着熔浆池边缘,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冒着泡泡、散发着硫磺味的热泉,来到红莲毯最为茂盛的区域,铲去一大片色泽鲜红,或者玉白,亦或者晶白色中点缀着粉红的菌毯,连带着藏在毯下的岩螺,一起送去养殖岩虫的洞窟。
岩虫,它们的块头比十辆矿车并排在一起还要巨大,还长着一嘴可以咬碎石头的环形利齿,比大岩壁那几个瘸着腿、身上全是疤的老斑人还可怕。
它们长得很凶,但实际上性格憨厚,就知道闷头吃岩石和红莲毯,对近来的斑人不理不睬。
除非执起锐利的钢锥猛戳它们屁股,否则,岩虫连动弹都不愿意动弹。
正因如此,阿七和其他朋友喜欢爬上岩虫的背,骑着这头温驯的庞然大物,在它们背脊上赛跑,沿着褶皱滑下来。或是躺在上面,仰望从洞窟顶部裂缝漏下的萤石辉光。玩累了,便原地躺下,闭上双眸,感受岩虫咀嚼岩石带来的轻微震动,昏昏沉沉入睡。
直到大人的叫骂声从外边传上来,趴在岩虫上睡着的斑人孩子才清醒过来。
阿七藏身在呼啦啦一片惊叫声里,和兄弟姐妹一起跑回大岩壁去。但如果有兄弟姐妹被大人抓住了,他也会咬咬牙跳出来,用自已的屁股把自已的弟弟妹妹救出魔爪。
虎王(中)
岩穴里的日子并不枯燥,而要论最欢喜之时,无异于红莲毯完全变色的时候。
红莲毯有两种颜色,一半时间如熔岩赤红,另一半时间则是水晶似的纯白。
当它们的菌毯完全变成红色,或者完全变成白色,大岩壁的大人就会挑出一条最肥的岩虫,将其宰杀,全族人聚在一起,举行盛大的庆典。
这是斑人部落来到地下之后,逐渐形成的传统,象征大地恩赐与生命循环。
阿七记得去年的庆典,那时红莲毯全部变成了耀眼的红色,就像熔浆池中的火焰跃上了地面。大人们将岩虫肉分割成块,就着最嫩的新苔藓,烤得香气四溢,整个岩穴都弥漫着令人垂涎的味道。孩子们围坐在火堆旁,听老一辈讲述关于太阳、生命、巫神、熔岩的传说,时不时爬去篝火旁,又偷偷叼来一片烤岩虫肉,塞个满口,一边出神地听故事。
老人说:“巫神创造了万灵。祂见斑人身强体壮,筋骨皮肉经得起岩石磕绊,于是巫神以熔岩为笔,大地为板,命斑人采撷大地珍藏,为万灵所用。”
老一辈讲的故事虽然新奇,却让斑人孩童昏昏欲睡。不过,睡着了的孩子却不会担心。他们因为睡着而错过的故事,都已经被三姐牢牢记在脑子里。睡醒之后,只需找到三姐,便能听她再复述一遍了。即使是全程听完老人讲故事的斑人孩子,也会屁颠屁颠跑去找三姐,懵懵懂懂听着她用跌宕起伏的语言重温故事。
三姐说:“远古洪荒,天地未分,混沌一片,唯有巫神凌驾于万物,以无尽神力,创造了这世间万千生灵。
“祂的目光穿越虚空,洞察世间每一角落,见一族斑人,其身形魁梧,体魄强健,筋骨如铁,皮肉坚韧,岩石磕绊亦不能伤其分毫。
“于是巫神抬手一挥,只见漫天熔岩涌动,化作炽热无比的笔;而苍茫大地,则自然而然地铺展开来,成为了一块广阔无垠的画板。
“祂说:斑人啊,你需深入这大地之腹,采撷那珍藏于岩石缝隙、深藏不露的宝石……”
老斑人,三姐,他们讲的许多故事,阿七都渐渐遗忘了。
红莲毯在红与白之间变幻。
他越来越少去岩浆池边。
大岩壁那儿需要帮忙的事越来越多,有时是用红藤编衣服和篮子,有时便是给矿坑上做工的大人送饭。
从前,每次红莲毯变色的庆典,都要间隔很久很久,才会再度举办。
阿七总觉得,间隔越来越短了。
他也越来越少梦见岩浆池,螺岩篮,萤石原矿,红莲菌毯。
渐渐地,便只能梦见——自已拿根杆杆好千翻,见啥敲啥搞得稀烂。温泉池旁遇见喜欢的斑人姑娘,她说他不是个男子汉。
他说说他要证明给她看,她说生命很短,你没得时间。阿七说他还小有的是时间,她笑弯了腰,说你照照看。
他对着清澈如镜的温泉水面,看到的是张皱巴巴的老脸。
红莲毯在白与红之间变幻。
那一日,轮到阿七轮值了,他给矿坑的大人送完饭,在回程路上,便听到窸窸窣窣奇怪的说话声。
不似往常的喧闹,从矿道尽头隐约传来。
阿七抱紧篮子,蹑手蹑脚摸过去。
争吵声愈发清晰,夹杂着几分愤怒与无奈,似乎是大哥在与辈分最高的几个老人争论什么。
阿七生出敬畏。换做是他,决计不敢对老斑人不敬,因为,如果父亲知道这番事,定会用红藤编成的篾条狠狠抽他屁股。
但他也不明白,一向沉稳的大哥,怎么会顶撞老人呢?心中疑惑丛生,却又不敢走上前冒出头,他只好停下脚步,轻轻放下用红藤编成的篮子,躲在石柱后偷听。
“……凭……连太阳……”
“……大的天职!……白眼螺!给我滚!”
“……为什么不现身救他们……”
他们讲的话,阿七还是不懂。
白眼螺?那是什么螺,他从没见过。
天职?是指我们斑人的工作吗,我们的工作是挖矿。孩子不需要去矿坑做工,但已经成年的斑人需要扛着十字镐,去矿坑做工到极累,还时不时会有手执钢鞭的监工巡视。
矿坑里,到处镶嵌着萤石,亮堂堂的,但是很冷。
阿七提着螺岩篮子回到家。
刚跨过门,阿七便感觉到屋内压抑的空气扑面而来,仿佛凝固,沉闷得让人窒息。
大人们或坐或立,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众人脸上写满沉重,仿佛有座无形的巨岩压在他们心头,喘不过气来。
小哥阿五平日里总是活蹦乱跳,此刻却异常安静,靠在墙角,低垂着头,棕黄的毛发上沾满灰扑扑的尘,还喘着气,带着一身的疲惫与狼狈,似乎是刚从矿场跑过来。
阿七立在门口,目光在屋内游走,最终定格在妈妈身上。
妈妈红着眼,小声啜泣。
阿七抱紧篮子,感觉心脏被紧紧攥住。他慌张了。
红莲毯变色了十六回,阿七还从没见过妈妈哭。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妈妈,不像别的妈妈那样天天苦着脸,脸上总挂着长长的泪痕。
他向小哥投去求助的目光。小哥年龄比他大,一定知道怎么办。
五小哥却支支吾吾,声音很细:“我……我送完口信,该走了。姨,您、您保重身体,我我还有下一家要去……”
小哥没有说话完。他像是在庆典上多偷了几块岩虫肉一样,逃似的跑走了。
母亲抱紧阿七,对他说了很多话。
抱着螺岩篮子的阿七这才知道。
他再怎么与老人家顶撞,都不会再被父亲用篾条抽屁股了。
从今往后,爸爸妈妈,只剩下妈妈了。
那一天有条矿道发生坍塌,几十个斑人被活埋,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
后来还知道,他出生没多久后,亲生父母也死于矿洞塌方。他一直喊“爸爸”和“妈妈”的斑人夫妻,其实是负责接济养育他的养父母。养父母原本的亲生孩子,则在九次红莲毯变色之前,因失足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地缝,尸骨化作了黑暗的一部分。
那是阿七第一次发觉,看似万年不塌的岩穴并不坚固,大岩壁也随时会坍塌。
他所处的世界也不是万年恒定,孩时曾认为颠扑不破的真理,也能一朝被颠覆。
从前,阿七总觉得爸爸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肩膀宽大得能撑起整座岩穴。
他也曾以为,就算是传说中的熔岩恶魔从火海里爬出来,妈妈都不会害怕不会掉眼泪。
但是一切都变了。红莲毯变成萤石一样的金白,又变成熔浆一样的赤红;阿七一天天长高,心底的问题愈发的少;妈妈也笑得越来越少,但咳嗽却越来越多。
只有大哥,他仍喜欢笑。但他只在弟弟妹妹面前作出嘿嘿哈哈的笑,阿七发现,他在大人面前总是板着脸。
大哥仍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但部族里的老人开始说:大哥不是好东西,年轻的斑人就该离他远点。
就连同样对小孩和善、爱讲故事的铁镐爷爷也不理睬大哥。大哥出现时,他就把脸扭过去,不肯继续讲故事。
有些大人看见大哥,就会像见到血仇一样朝他大叫,把他赶离他们的眼睛能看到的地方。
但年轻人和小孩都喜欢大哥。
大哥在放工回来后,会给孩子们讲故事,从伟大的巫神讲到骄傲的斑人,从我们熟悉的岩穴讲到大伙都陌生的太阳。
小哥仍然是岩穴的信使。他的身影出现可能代表有好消息,这时所有人都会笑着去石门垇搬粮食;也可能是不好的消息,这时又会有几个别人的妈妈偷偷躲起来哭泣。
但是,三姐已经许久没有跟孩子们讲故事了,她好像变得和大人一样,不喜欢说话,放工回到大岩壁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也许是因为大哥是大人,所以阿七太想快点长大,岩穴里的时间越来越快。
红莲毯变白又变红,颜色又变了三次。
阿七的个子越长越高,不经意间已成为一名活力旺盛的斑人少年。
一些以前不懂的问题,现在也慢慢琢磨明白。但还有很多问题,他没有明白。
年纪最大的老族长召来阿七还有另外几个斑人少年,庄严地宣告:
“红莲毯红白变色二十次,你们已满十岁,你们应肩起斑人一族的责任。”
“你们将离开大岩壁,去往矿道,用自已先天所得的力量,发掘巫神留给万族的矿藏。”
挖矿是斑人的天职,这与“活着就要呼吸”是同样天经地义的真理。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面却有许多事情是极其费解的。
为什么要离开温暖又明亮的大岩壁?为什么每个斑人小孩到十岁就要去又冷又难闻又窄小的矿坑?
大人们都不喜欢大岩壁吗?
难道说,就像小孩都喜欢大哥,大人却不喜欢大哥,老人痛恨大哥那样,大人也不喜欢孩子们所爱的?
大人为什么都不爱说话?
三姐已经很久没来大岩壁给他们讲故事了,她去大矿坑做工前不是这样子的。年少时的恐惧又涌上阿七心头:三姐一定是被大矿坑那里攒动的影子缠上、给吃掉了魂灵中的“故事”那部分,所以,她不再讲故事了。
红莲毯再变色八次,阿七就要变成大人了。
两只手掌,刚好也是八根手指。
但往后的日子里,一半的手指他要在矿坑跟着大人学习开矿,只剩下另一半的手指可以留在大岩壁休息……
再也没有那么多闲暇时光,能静静地看红莲毯从玉晶白变成赤铁红。
他也不再需要提着红藤篮子,给矿场上的大人们送饭,因为他要成为矿坑里的大人了。
大岩壁里又有新的小孩了。新的小孩会来给新的大人送饭,然后慢慢变成新的大人。
在见不到太阳的岩穴中,阿七告别了童年。
再见,红莲毯!
再会了!我的螺岩,我的红藤篮。
虎王(下)
矿道坑洼不平,阿七拖着沉重的钻头。
他垂着头,像岩螺一样沉闷。因没有看路,一头撞上了另一位个子很高的斑人矿工。
“抬起头来走路,小七!”
大哥的声音!阿七一扫颓势,欣喜地抬起头,“盐晶。”他叫出大哥的名字。
大哥放下铁镐,揉揉他的脑袋:“什么盐晶,直接叫我大哥!”
“盐晶大哥。”
“去掉前边两个字!”
“大哥!”
“这就没错啦!你我都流着斑人的血,咱永远是兄弟!”
阿七看上去有些激动又有些忸怩:“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另一班的吗?”
矿坑里实行两班倒制度,一组班人做完工回去休息,另一组班人就来顶替工位,保证矿洞一直产出不停。
劳动强度非常大,但斑人们很少抱怨——已经没力气悲天怆地了,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睡一觉。
“哈哈,大哥已经跟工友打好招呼了,今天暂休一天,以后再补回来。今咱带你看点东西。”
大哥笑着说道。
大哥又揉揉阿七的脑袋。他看见阿七脖子上挂着一粒螺岩。
螺岩是地下深层的特产,它们是形状像“岩螺”一样的石头,只能在岩浆池附近采到,不过也只是些寻常的小玩意儿,只有小孩喜欢拣。
大哥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摸了摸阿七脖子上的螺岩装饰,笑容像萤石一样灿烂:
“这螺岩挺适合你的嘛!来,跟我来!”
阿七不明所以,只能抱上自已的钻头,跟着大哥往大岩壁的方向走。
他们在大岩壁最低洼的地方,找到另外几个与阿七年纪相仿的少年,还有更小的斑人孩童。
大哥像小孩一样叉着腰:“准备得怎么样?”
“报告大哥,万事俱备!”孩子们则装成大人的样子,严肃汇报。
阿七认出了这是哪里,这里是养殖岩虫的地方,他们身后横七竖八排列着比十辆矿车横在一起还要大的岩虫。
地下资源匮乏,而地上的矿主和矿洞的守卫提供的那点粮食只够斑人族群勉强度日。为了改善生活,斑人慢慢摸索出岩虫养殖的方法。岩虫只吃石头和红莲毯就能长肉,而且体型巨大,是岩穴里虽不多但稳定的肉食来源。
“欸欸?大哥这是要做什么?”阿七有点害怕。他的个子在硕大无朋的岩虫面前像蚂蚁一样渺小,它们打个喷嚏就能把他从大岩壁吹到石门垇。
大哥抓住阿七的肩膀:
“听好小七,岩穴里只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深深敬畏。但这两种东西既不是发光的萤石,也不是滚烫的岩浆!
“第一样是螺岩。炽热的火不满足于终究会慢慢冷下来的岩浆池,于是它们跳上岸,变成了带螺纹的漂亮石头!
“第二样是红莲毯。红莲毯永远向上长,它们不满萤石那点点可怜的微光,于是冲破大岩壁的顶,突破地面,渴望见到太阳!”
大哥讲的话,阿七仍然半懂不懂。
他发出神秘的笑,拍拍阿七的脑袋:
“小七听着,矿主把我们斑人当作他的‘东西’,但这‘螺岩’是独属你自已的!斑人永远不能甘愿做别人的东西!
“你要像‘红莲毯’那样,永远昂首挺胸,守住斑人的骄傲,向上!前进!永不屈服!”
大哥捧起阿七手里的钻头。
他很激动地说:“小七,你可知道,你的钻头能突破天际!”
阿七:“……为什么啊。”
“别问什么理由,就是这样的。”
“是解释不了吧……”
今天大哥说的话格外难懂,钻头明明是用来向下钻土的,怎么能用来突破天际?如果往上钻,会把矿道弄塌方把他埋葬的。
阿七自认为很了解钻头。
村子建在大岩壁上。很久以前,大岩壁上没有窑洞和台阶,是靠着五十年来上千名斑人用钻头和铁镐一点一点开凿,才慢慢建起这座属于斑人的大村子。对大岩壁村子里每个斑人而言,铁镐和钻头都是不可或缺的挚友,他们从小就与钻头和铁镐为伴。
德高望重的斑人老人们,会得到“铁镐爷爷”或“钻头奶奶”之类的名号。
阿七回头:“大哥,我们到底要干嘛?”
大哥不由分说地把阿七抱到岩虫背上。
其他孩子也分好组坐在岩虫的脊背。
“好,准备出发,小子们听我讲两句!”
大哥声音洪亮,吸引了整个大岩壁的斑人的目光。
“在无聊的岩穴待腻了,是年轻斑人就要冲出去!去瞧瞧外边的世界和太阳!
“年轻的斑人啊,向着地面上的世界冲!只要渴望太阳,脚下的路就会不断延伸!”
没几个大人理睬大哥。
大哥潇洒地转过身:“准备好了吗孩子们!”
阿七无语地看着其它岩虫背上的斑人孩子,只听见他们大声回应:“准备好啦!”
“太小声咯!”
“准!备!好!啦!大!哥!!”
“冲——!”
岩虫突然间躁动起来,一条条如同脱轨的矿车横冲直撞向前狂奔。
“轰隆隆!!”
十几条庞大的岩虫在岩穴里狂奔,即使是宽敞的大岩壁,仿佛也不够空间任它们驰骋。
窑洞都修在岩壁上,岩虫的暴走没有撞毁房屋。
但把平地上行走的斑人都吓了一跳,他们不论男女老少都急忙扑向两侧躲避。
“盐晶疯子!你踏马又在干什么!”差点被岩虫碾过去的斑人矿工们齐声骂道。
“大哥威武啊!”不论是坐在岩虫上,或是在路边张望的小孩,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不知天高地厚地叫起来。
阿七死死抱紧岩虫脊背上的褶皱,耳边只有岩虫口中传出的嘶吼以及呼啸的风声。
阿七疾呼道:“大——哥——!这在干嘛!”
大哥把瘦小的阿七揽在怀里:“阿七,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什么事?大哥?”
“在矿坑干久了的叔叔阿姨,似乎都不想去看看地上的太阳——不,他们不是不想,而是根本不认为有太阳。
“老人们其实见过太阳,但为什么他们不愿再出去看一看呢?因为不敢,他们的心比他们的脸还要多皱纹。”
阿七坐在岩虫宽大的背上,环首四顾,他看见道路两边的孩子憧憬地望着驶过的岩虫,他们的目光就似岩壁上镶嵌着的千百块萤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站在两侧的成年斑人们,注视暴动岩虫的眼神黯淡无神,像是死人。
大哥突然拎起阿七,像球一样把他丢到另一只岩虫脊背上。
“你们现在或许不能理解我,但变色的红莲毯会证明一切!”
“我也许很快就会没命,就像跳上岸的岩浆那样。”
“但今天,我一定要突破这片岩穴和石壁!见到真正的太阳!!”
最后一句话,大哥喊得撕心裂肺,整片大岩壁和矿坑的斑人都听见他的声音。
所有斑人都被声音吸引过来。
身上驮着阿七和其他斑人少年孩童的岩虫突然一抽搐,翻身倒在地上。
只有大哥的岩虫仍然在向前冲。
阿七急忙大喊:“大哥!你去哪!”
大哥头也不回,把岩虫背上剩下的小孩都扔回到路边:“小七,你们不能再跟着我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已走!”
矿洞守卫早已察觉矿洞里的动静,他们手持长刀和钢鞭在石门垇等待。
石门垇,是矿坑离地上最近的地方。
岩虫冲刺的声音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阿七在离石门垇不足百步的地方挣扎着爬起来。
从石门垇方向,传来砍杀声,和岩虫的哀嚎,守卫的怒骂,钢鞭破空声。
小哥也赶过来了。他疯狂喘着粗气,却来不及休息就两手按住阿七肩膀:“老七!怎么回事!大哥呢!”一连甩出几个问题。
阿七愣神地指了指石门垇。
整座大岩壁的少年孩童,甚至一部分放工的成年斑人都陆陆续续赶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沉默着,望向石门垇方向。
那里出现了几个狰狞的黑影——矿洞守卫。
他们提着一个破破烂烂且软绵绵的斑人,像扔烂抹布一样摔到地上。
“叛逃者,杀无赦!”
守卫举起长刀,在萤石照耀下仿佛一道扭曲的鬼影。
大哥已是奄奄一息。
但阿七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无穷的光,比岩浆更炽热,比岩石更耀眼!
在长刀落下前,他耗尽最后一口气,爆发出骄傲不屈的呐喊:
“石门坳再走二百步,就是太阳了嘞!你们看到了嘛!”
“石门坳再走二百步,就是太阳了嘞!!”
“石门坳再走二百步,就是……”
“石门坳再走……”
一声激扬的呼吼,在矿洞内回荡了二十八次庆典,也就是十四年。
阿七已经二十八岁,步入中壮年。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只有老人死去,大人才能老去;大人老去了,孩子才能成为新的大人。
曾经的孩童,而今的成人,都是跟着大哥长大的。
老一辈仍然习惯称他阿七,但同龄的成年斑人因他的仁与武,尊他为虎王。
起义的那一夜,困于地穴五十年的斑人族群挥起十字镐、金刚钻,杀了矿洞的监工,守卫,和矿主。
起义以巫神为名义。巫神言:万灵平等。
一千人的队伍,青中壮年在前头成锥形,一路砍杀,将妇孺护在中央。
他们走出石门坳四百步,四周仍然漆黑一片,天上仍看不见太阳。
八百步,甬道没有一丝光亮。队伍不得不停下来。有个孕妇要分娩了,他们将全部萤石聚到队伍中央,将妇胎中鼓动的新生命接到新世界。
一千六百步,他们才刚刚走出矿洞,地平线尽头的那轮旭日将斑人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炽热,如此庞大的萤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