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确定面前之人就是小杰，但此时他又不那么确定。在他的心中，池小杰一直是那个整天跟姐姐捣蛋的小屁孩，而不是万人之上的帝国宰相。

人因境遇而改变，在大变革时代，在战火中，人类的改变往往只在朝夕之间。也就是不久前，陆远潜意识中对自己的认知依旧还是个为生活奔波厨子，转眼间，他已经是华族的最高军事统帅。

“姐夫，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需要探讨。不过……”池小杰比划手头上的一份厚厚的文书，难得露出一丝烦恼的神情，“手头上正好有点有些事务需要收尾，请稍等片刻。”

陆远沉默不语，池小杰亦没有在意陆远的回应，他低头提笔继续写写画画。东勤殿中静谧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你现在是帝国宰相，为琴钧做事？”

“是。”池小杰没有抬头。

“这次和谈出自你手？”陆远再问。

“是。”

不出意料的回答。当时看到报纸上的和平倡议，陆远就怀疑琴钧身边有舆论方面的高手。只是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位高手正是池小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政治天才。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陆远意识到，在小杰消失的这段时间中，在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磨难，否则不会有如此巨大的改变。但他没法开口问，因为这注定是一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你在处理哪方面的事务？”

陆远试图从其他方面打开话题。曾经在居戎的时候，池小杰也是这么批阅文书，陆远也是如现在这样一边询问，一边指导。

“一份裁军计划。”池小杰头也不抬的答道，“我打算在帝国控制的范围内，陆续裁减百分之六十的军事力量。”

这是一个完全超出陆远预料的回答。

目前帝国和联军方刚刚停战，双方根本谈不上互信。据陆远所知，领主军和白螺公社都有扩军的计划。毕竟大家也担心帝国喘上这口气之后撕毁合约。

在这个前提下，池小杰居然选择裁军！？

“是啊。”池小杰像是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如果我不裁军，领主军和白螺公社怎么可能打起来呢？”

就是这么一句话，陆远背后爆出一层冷汗。他意识到，那个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大哥”的小屁孩永远的消失了。

眼前之人，是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老辣君王。

别看联军在血税军的率领下并肩作战，实际上白螺公社，北方领主，还有伐罪军这三方核心诉求完全不同，他们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陆远隐隐感觉一旦血税军离开，联军内部肯定矛盾冲突爆发。

他没想到池小杰已经开始着手分化瓦解。

“况且，还能省下一大笔钱，两全其美。”池小杰写下最后一笔，随手盖上皇帝的印签，“好了，我们谈正事吧。”

池小杰放下笔，两手支成塔形靠在下巴上：

“姐夫，你不要尝试刺杀琴钧，你没有机会的。”

“你是姐姐…最爱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去送死。”

陆远嗤笑：“你小看你姐夫了。”

“哦，是吗？那我来看看姐夫有什么本事。”

池小杰起身，从身后庞大的书架中取出一份文书，之后坐下一边翻阅一边点评：

“看来是这一条了。”

“9月9日凌晨，华族战修陆远于流云河同今大桥附近，莫名召唤出一门手持炎轰炮，并轰杀揖轩子等四名道长。”

池小杰合上情报：“所以，姐夫是打算潜到琴钧近身，用一发炎轰炮解决问题。”

“姐夫你不会这么天真吧。”

陆远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见到此状，池小杰抬了抬眉毛：

“看来还有些别的底牌，唔……是誓约剑吗？姐姐差不多六品实力，都能凭借誓约剑斩杀九品的玄天道长。你借用誓约的力量，确实倒是有那么一点机会。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怎么使用誓约，看来华族的玄法解析能力超出我的想象……”

“够了！”陆远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你还好意思提你姐！”

“你姐那么辛苦把你拉扯大，是为了让你像你爹那样成为令人尊敬的英雄。”

“不是让你给琴钧当狗！”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对得起你姐吗？”

池小杰静静的听着陆远的谩骂，他的心思原本古井无波，但陆远的最后一个问题，让他的眼中蔓延黑色的火焰。

“姐夫。”他低着头，声音阴冷无比，“杀我姐者琴钧，不需要你提醒。”

“不止琴钧，整个琴族，整个玄天，都会为姐姐陪葬！”

“他们必须死，一个不留！！”

这是见面后池小杰第一次的真情流露，如此短暂让陆远以为是错觉。说完这些，池小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再次变回那个沉着冷静难以捉摸的帝国宰相。

“但这是我的工作。”他淡淡说道，“不是姐夫的工作。”

陆远的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忽然明白到小杰对姐姐的爱，丝毫不逊于自己。他心中的恨，同样不逊于自己。不同的是，陆远有整个华族作为后盾，而池小杰孤身一人。为此，他不得不彻底改变自己，以难以想象的心性和意志对抗整个帝国。

他比自己艰难得多！

“抱歉。”陆远捂着额头失去力气坐回去，“你有办法吗？以你的实力恐怕很难杀掉琴钧。”

陆远同样不希望小杰冒险。

池小杰盯着陆远，半晌后决定透露一点点：“掌握方法的话，很简单。琴钧特别害怕寿元耗尽，所以我给他找到了永生的方法。”

陆远惊讶：“你让他永生？”

池小杰露出一个微笑：“姐夫，如果一刀解决的话，他死的未免也太轻松了吧？”

这个微笑令陆远毛骨悚然，以至于根本不想继续问下去。

看到姐夫沉默，池小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资料，起身交到陆远手中。

“这是我整理出来的，万界道标的资料，你拿回去给修联，他们应该有办法进行修复。”

“姐夫，你的工作是带领你的族人回到故乡。复仇的事情有我在，你放心的去吧。”

陆远接过资料，知道这里面的东西重于泰山，他知道从理性角度出发应该立即动身返回神州，可他依旧天人交战。

“不小杰。”陆远最终摇摇头，“我对琴钧的仇恨不止你姐，还有我的同伴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战友。如果我不替他们亲手复仇，他们的血会在深夜窃窃私语令我难以入睡！”

“我必须亲手杀了他，不惜任何代价。”

“就算是你，也无法阻止我！”

池小杰叹了口气。

“姐夫，我当然不会阻止你。”

“不过在你离开之前，我要还你一样东西。”

说完，池小杰示意陆远跟上。在书架的尽头，池小杰打开一个隐秘的暗格，这里面藏着他最珍视的东西。在重重封印的保护中，里面放着一双小鞋子，一把梳子，还有一个……

足球。

当年陆远送给他的那个足球。

小杰将足球还给姐夫，眼角流下一滴冷泪。

“姐夫。”他说，“玩不起不要玩。”

“这句话我还给你。”

。。。

陆远离开东勤殿前，回头看到池小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心无旁骛的批阅文书。

两盏烛火在他的身侧摇曳，夜幕中侧颜，看上去就像认真复习准备迎考的高中生。

这是陆远和池小杰的最后一面。

。。。。

池小杰，天虞历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当然，后世在讨论的时候并非这个名字，而是天虞第三任皇帝，鼎鼎大名的血帝！

一方面，血帝终结了琴钧时代的内乱，重新统一处于分裂边缘的帝国。他终结了帝国绵延数千年的种族制度，自此之后帝国上下再无种族之别，统一为天虞民族。

在政治统一的同时，血帝政策开明，积极发展工商业。在他短短三十年的统治时期，帝国经济高速发展繁荣昌盛，人民富足生活美满。

可另一方面，血帝近乎偏执一般的残酷迫害琴族，有计划的进行种族灭绝。他一手策划数次严重饥荒，巨量无辜琴族竟然饿死在富裕的帝国中。他通过法案，剥夺琴族的公民身份，将琴族贬为天虞诸族中唯一的奴隶群体。

在他统治的三十年中，琴族人口数量骤降，琴族从天虞第一大族，最后竟然沦落数量稀少的少数民族。根据后世的统计，短短三十年的统治中，至少有28亿琴族死于非命。

血帝之名，由此而来。

帝国历6371年4月，白螺港公社与北方领主联盟爆发严重冲突，金刚狐施云调停双方失败。

帝国历6372年8月，战争蔓延到整个北方，一时生灵涂炭，无数难民涌向帝国。

帝国历6373年5月，在整个帝国的期待下，血帝率军亲征。他十战十捷，仅用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北方战乱。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血帝并未处死相关将领士兵，只是命令他们解甲归田。并且，血帝保留了被征服地区的制度，允许当地人自治，只是不允许再保留军队。

此举为血帝赢得空前声望，帝国历6375年4月，宗族厅一致确认，血帝有霸王血脉，是名正言顺的皇储。

帝国历6377年2月，琴钧下诏退位，血帝正式加冕。

帝国历6379年6月18日，池小鱼十年祭日，退位已久的琴钧被拖出来公开处死。他谋害霸王的罪行被公之于众，他被切成碎肉，天阙的民众生啖其肉。

可笑的是，直到临死前，他还在期待着血帝承诺他的永生之法。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琴钧对天空喊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

这是背叛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