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和乌隔着篝火，相顾无言。

其他人躲得远远，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打扰到两人的交流。

因为这几天陆远的叙述，同伴们早就知道了乌这个人物。但是那可是神话里的人物，大家的心理预设和听三皇五帝的传说故事差不多。

现在神话中的人物竟然走进现实，众人不得不谨慎对待，倒不是说害怕，而是一种见证了大事件正在眼前发生的兴奋感。

与同伴们不同，陆远的思绪深沉而忧郁。像所有古典英雄一般，乌有着令人惊讶的健美身形和乌黑的长发，他的魅力即使同性也会为之嫉妒。可现在在眼前的，只剩下扭曲漆黑的阴影，不祥的气息从炉火般的双眼中不断闪过，让陆远担忧他会在下一刻变得和营火外那群游荡者一样丧失理智。

陆远拿出石箭头，他想到在梦中最后的记忆。在最后的一刻，他的身躯和灵魂在大气层中被焚毁，仅余一缕本命的火焰在深空中不断寻找着自己未竟的使命。许多许多年之后，一群好奇的羽族飞到那个致命的高度，他们带走了这缕天火，并最终被陆远得到。

“我可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远。”认真的考虑之后，陆远决定实话实说，他是会一些话术，但话术在历史沧桑面前如此无力，“我只是在偶然间，得到了他的火焰力量。”

黑色的游荡者如磐石般沉静，唯有手臂上的一点天火依旧跳跃。许多年前，名为远的族人将自己的火焰作为信物交给他，而他带着这点火焰穿越历史和死亡找到陆远。

依旧是岩石摩擦破碎的声音在游荡者体内沉闷响起，无端的，那机械的噪音让陆远觉得乌正在笑。

“我也……未必是你知道的那个乌。”游荡者回应道，“你用火，我射箭，所以你是远，我是乌。”

现代人很难理解乌的这个说法，但陆远在回忆中经历过那个神奇的时代，他明白乌的意思。在原始部族中，族人们营集体生活，所有人共享一切，所以个体的概念非常薄弱。为部落生火做饭的人都被称为“远”，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个体。

又一处反逻辑。

既然乌已经认定了陆远的身份，陆远也没必要继续否定，他对乌有着很强烈的亲切感，可能是天火带给他的久远记忆。

“远……你一直没有回来……”乌发出疑问，但并不像责备的样子。

陆远指了指天空浓厚的云层：“失败了。我死在了上面，身体没了。”

乌听了双眼亮起暗红，这可能代表点头，过了几秒钟，他缓缓说道：“不怪你……”

一句不怪你，道尽沧桑。陆远偏开头，鼻头发酸。人类面对命运如此无力，可除了反抗又别无他法。就算被神抛弃，挣扎着也要活下去啊。

“我离开之后，大家怎么样了？”

陆远关于旧日的记忆停留在死前那一刻，当时还有数万部族像乌一样留在冥土中。

“都变成了失去理智，不知明天的游荡者。”乌托起手臂上的那点火焰，“因为你的火，我还记得发生的一切。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没想到……等了这么久……”

“对不起。”

“这不怪你。”

陆远拿出最好的食材：“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烤。”

乌的眼光闪了闪，他那漆黑扭曲的身躯上可没有“嘴”这种器官：“我没法吃东西，不过你随便烤点什么吧，我还能闻到香味。”

陆远烤了一条猪腿，他依稀记得这是乌最喜欢的食物。当油脂噼啪滴落在篝火上燃起青烟时，乌扭动如漆黑枯枝般的身躯靠近篝火。

“你就是远。”他岩石般的声音带着可以感受到的笑意，“香味一点没变。”

就着香味，两人聊了一些之后发生的事情。

乌和族人被困在冥土中，逐渐被冥河腐蚀变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游荡者，但并不是所有的游荡者都来自原始部落的族人。

“有时候冥河会带来一些迷茫的灵魂，有时候也会带走一些，我在这里已经有无穷的岁月，依旧无法探知冥河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冥土的范围和我们曾经生活的乐园一样，这里是乐园的倒影。超出乐园的范围，只有无尽的迷雾。走进迷雾，很快会成为迷雾的一部分。”

而陆远，则把后来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乌。

乌并不奇怪乐园的毁灭，因为隔着冥河，依稀可以看到对岸的乐园变成了现在的旧日高原。但旧日高原之外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晓。

当得知祖灵带着那几百名洗去记忆的婴儿，又在另一片土地上建立了新的文明之后，乌一言不发。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不是亲身经历者很难理解。陆远以为乌会对祖灵充满怨恨，可他只是沉默以对。祖灵创造了他们，祖灵抛弃了他们，一切如此自然。

乌注意到周围的血税军，问道：“远，这些都是你的新同伴吗？你们不该来，你们不属于这里。”

陆远无奈道：“我也知道不该来，但自然针对我们，强迫我们陷入亡者之乡。或许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们再次相遇。”

“或许也不是自然的针对，亦不是命运的安排。”乌晃动身体站起来，“远，你和你的同伴必须尽快离开，用我们当年的方法。”

“但我们当时失败了。”陆远提醒，“我当年无法承受死在了天空。”

“但这次一定会成功。”

乌摘下背后的弓箭，不可思议的混沌力量在弓身上涌动。

“远……”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当年那一箭是我不够强，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问题。无数年来，我在悔恨中度过。我终年在荒凉的冥土中游荡，不断的练习着那一箭，我向一切可能的存在祈求，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是证明自己有多强，而是证明即使没有神，我们也能挣扎着活下去。”

“现在，兄弟又站在我的面前。”乌的躯体中伸出一节漆黑的枯枝，那可能是他的手，“远，我的兄弟！让我们一起完成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神会抛弃我们，但我们不会抛弃彼此！”

“好！那就让我们放手一搏！”陆远的心绪同样被激荡起来，现在大伙全都被困在冥界，这也是最后的脱离的机会。无论为了现在的同伴还是远古的同伴，他必须全力以赴。

两人热血澎湃，周围的人一头雾水。

最后还是旅者上前，开口问道：

“所以，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才能让我们所有人脱离冥界？”

陆远和乌一齐看向铅云密布的天空。

陆远说：

“很简单，乌把我送上太阳，而我把太阳带下来。”

旅者点头称赞：“你们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