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陟、韦坚、韦昭训,刚才就在街道尽头,全程目睹了这场皇室互殴。
实际上不只是他们,李林甫、李适之也都没走,也正是这些看热闹的人第一时间通知其它宗室过来劝架,这场争斗才会在二十分钟内结束,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多久。
事后,三韦共乘一辆马车。
做为老大哥的韦陟叹息一声,道:
“今后的事情,你们俩个都不要掺和,我是代表族内给你们的警告,等到搞清楚圣人心意之后,咱们再好好商量。”
韦陟做为中书省大佬,等于皇帝秘书,眼下就连他都看不明白,圣人到底在想什么。
担心太子掌握权柄,影响你养老?无可厚非,但是人都已经被圈禁在十王宅,够惨了,如今又推出一个隋王羞辱太子,有那个必要吗?
国事艰难,国祚再出问题,岂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长安好不容易平安了三十年,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吗?
长安长安,名字虽好,何时又长安过呢?
他的这句话,韦坚和韦昭训并没有接茬,两人以前的关系很不错,但是眼下有些尴尬了。
因为韦昭训的闺女嫁给了李琩,而最关键的一点是,韦昭训从女儿那里得知,李琩与盖擎指腹为婚,盖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和韦妮儿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这是要配对的。
如果配上了,盖擎便成了完完全全的隋王党,外有盖嘉运,内有李林甫,李琩军功在身,如今已经向太子之位发起了挑战。
所以韦昭训认为,韦陟这个时候想要大家收敛一些,已经是不可能了。
“我说的话,你们俩没有听到是吧?”韦陟脸色阴沉的分别看向俩人:
“我现在还是家主,你们要是觉得自己傍上大树,将来能顶替我,那也是将来的事情,现在,你们必须听我的。”
一个是隋王党,一个是太子党,主子将来要是成事了,他们的地位绝对很高,而韦陟做为先皇旧臣,势必不受新皇待见。
但是,即使如此,韦坚和韦昭训也顶替不了人家的宗长,韦陟不过是在说气话,宗长看的不是在朝廷的权威,而是在家族的辈分资格。
“兄长良言,弟弟谨记,”韦昭训点了点头。
韦陟又看向韦坚。
韦坚撇了撇嘴,沉声道:
“覆水难收,李琩今天已经如此羞辱太子,可谓盛气凌人,正因太子过往心善仁厚,屡次谦让,才致使李琩做大,实为养虎为患,这样的错,太子今后不会再犯了,如今势成骑虎,兄长莫怪我说话难听,我韦坚今后与李琩势不两立,太子今日之辱,必有回报。”
韦昭训眼角一挑,闻言耷拉下眼皮,也不吭气。
韦陟也是脸色难看道:
“眼下形势还不明朗,不可心急。”
“够明朗了!他要争储君之位,我倒要看看,他如今有没有这个能耐,”韦坚冷哼一声,直接叫停车夫,掀帘离开。
韦陟长长一叹,拿韦坚毫无办法,说到底,人家是彭城公房,虽依附大宗,但也不是事事都听你的,不像韦昭训这样的同宗兄弟。
“李适之是个变数,”韦陟皱眉看向韦昭训道:
“他今日借着大出风头的机会,已经拿到了武举铨选大权,此人与右相之间必有一番争斗,极有可能依附少阳院,你是我的兄弟,我自然不愿看你出事,隋王的事情,你能少掺和就掺和,实在避不开的,也要有分寸,这样将来我才能够保你。”
他其实还是不太看好李琩,因为韦陟还是认为,圣人易储的可能性不大。
好好的承平盛世,一旦易储,那就是走回头路,整个国势都将随之跌宕。
韦昭训叹息道:
“太子外表仁厚,实则睚眦必报,我曾在东宫任职,自然非常了解他,弟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了,我们韦家这一次已经被卷进去了,最难堪的是,我们很有可能是给别人做嫁衣。”
韦陟瞬间明白韦昭训的意思,他之所以希望族内低调一些,不要明目张胆的站队,也是出于这一点考虑。
为什么是给他人做嫁衣呢?因为无论太子妃还是韦妮儿,眼下都非常尴尬。
太子妃位置虽正,但是太子宠爱长子李俶[chu],有意李俶立嗣,而韦妮儿就不用说了,是个小的。
韦家的内部,眼下已经出现了两派拥趸,就怕到最后出了大力,胜利果实给别人摘了去。
说白了,就是担心白忙活一场,让李俶和郭淑占了便宜。
“韦坚不听劝,你是明事理的,怎么做不用我教你,”韦陟耐心劝说道:
“事情说到底,是要看圣意,好在我在中书省,平日里会多加留意,有什么事情,我会派人寻你。”
韦昭训点了点头:“听兄长的。”
他其实也只是嘴巴上顺从,心里清楚的很,自己已经被李琩绑上贼船了。
......
五十名河西兵,当下全都有了编制,这是大喜的事情。
本来今晚李琩是要和大家在一起痛痛快快喝一场的,但这不是打架了嘛,所以这件事情只能由盖擎代劳了。
盖擎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傲气,除此之外,各方面其实都超过了他爹。
他深知李琩如此厚待河西兵,势必将来会派上大用场,那么他做为李琩的同党,又是这帮人的老上司,自然会帮着解决一些问题。
“有家室的,我这边会派人往凉州,请盖帅着人护送至京,没有家室的,如今身份已定,也是可以考虑了,”
盖擎坐在金吾卫的一所衙房内,朝着众人道:
“缺钱的找我,我会补贴你们一些,但是别指望隋王与我会给你们安置宅子,长安的宅子,我们也买不起。”
“哈哈哈哈......”堂内顿时哄笑。
老黄狗笑道:“弟兄们能有今天,全赖隋王所赐,我们已经够风光了,我是不要宅子的,也不会娶妻生子,老命一条,今后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他也买不起宅子,娶不起妻儿,因为他不攒钱,长的又太丑了,长安的女人是看不上他的,妓女都看不上他。
他们这些人当中,马敦是最抠门的,赚的钱一分不少都攒着,平时全部是蹭吃蹭喝,因为他爱上了长安,希望能留在这里安身立命。
只见他朝老黄狗笑道:“这样吧,你赚的钱都给我,我给你养老送终。”
老黄狗嗤笑一声:“那你先叫声阿爷听听。”
大家就这么互相调侃着,推杯换盏,大吃大喝。
王人杰被盖擎叫到跟前询问伤势,两人先是喝了三碗酒,盖擎这才道:
“良器终究还是年轻了点,今年要参加武举,中举之后,多半会被派至边关任职,这些老弟兄,还是要托付给你。”
王人杰笑道:“良器有其父之风,大家还是喜欢他的,不过咱们这些人里确实有几个脾气臭不好管的犟驴,我来盯着,不会出问题。”
盖擎点了点头:
“龙武军不比其它地方,皆为勋贵外戚子弟,你去了就是外人,此番咱们又折了他们的威风,你在那里的日子不会好过,好在右龙武的章令信,与盖帅还有些交情,我会借机拜访,给你留份人情。”
章令信出身武都章氏,后世的甘肃陇南地区,被封武都候,他的妻子,是李治的庶长子李忠的孙女,也就是说,他是个外戚。
但他真正掌权,是因为人家是基哥的潜邸旧臣。
这个人还是好说话的,比陈玄礼强多了,王人杰要是去了左龙武,那才是真的难混。
“混日子罢了,”王人杰笑道:
“禁军平日无事,除了戍卫便是戍卫,一眼看到头的日子,我有自知之明,这辈子不会再指望什么,所以去了那边,不会招谁惹谁,他们招惹我,我也由着他们。”
盖擎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但是要记住,禁中的事情还是要多打听,多与人交好,这些打点的钱我来出。”
“放心,隋王早有交代,我知道该怎么做,”王人杰点了点头。
他又不傻,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虽然李琩和盖擎都没有跟他明说,但他也看得出,隋王是想做皇帝的。
而他在长安,已经认定了李琩这个主子,自然明白该为主子做些什么。
士为知己者死嘛,自己活了半辈子,李琩是唯一一个这么礼敬他的贵人。
就冲这份情意,他都愿意为李琩赴汤蹈火。
义气这种东西,后世已经不多见了,但是在华夏古代,它存在于每一个时间段,源自于华夏各类典籍、儒家思想、教派学说等等都在强调重情重义,将无情无义之辈视为最下等。
因为义气也叫忠孝之气,刚正之气,是被世人所推崇和敬仰的,关二爷就是典型的例子。
盖擎了解王仁杰的为人,也信得过对方,有这样一个人在禁军帮着打探消息,无疑是大大有益的。
“你也该寻个妻子了,一把年纪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胡来,”盖擎道:
“在长安,盛行娶贵族女子,我和隋王会给寻摸一个合适的。”
王人杰一愣,顿时一脸向往。
他喜欢谈感情,但是没跟贵族女子谈过,不过私底下幻想过很多次,如今得知有希望,内心肯定是有些激动的。
当然了,他这个出身,想娶贵族,只能是旁支中的旁支,庶出中的庶出,甚至还是丑陋的,换句话说,就是那种实在嫁不出去的,才能轮到他。
不过他不挑的,只要知书达理他就很满意了。
......
杨玉瑶本来是在李琩府上的,但是宣阳坊来人了,紧急喊她回去。
得到消息的她一刻不敢耽误,拉着李琩和杨绛也去了。
杨玄珪挂了。
马车上,无论杨玉瑶还是杨绛,表情都非常平静,神情有些伤感,但还不至于哭出来。
主要是因为杨玄珪躺倒在病床上已经三个月,这一天的到来,大家心里都有准备。
“杨钊三番五次写信,希望我能将他弄回长安,我也一直在想办法,”杨玉瑶蹙眉道:
“家里还是要靠男人的,如今二叔过世,盖擎进封,正是时机。”
她心里很清楚,杨钊是派在河西的棋子,负责监视盖嘉运,但是如今盖擎升官,便是安了盖嘉运的心,那么杨钊的作用便已经不大了。
盖擎现在依附着她,河西方面的事情她都是第一时间知晓,也会第一时间禀知圣人,那么盖擎便等于是真正意义上的河西进奏使,与圣人之间的隔阂正在逐渐消弭。
“你倒是说话呀,我是跟你说呢,”杨玉瑶见李琩不吭声,抬手放在了李琩的手背上。
杨绛见状,内心无奈的叹息一声,好嘛,不瞒人了是吧,当着我的面都有这种亲热举动了?
“嗯,他想回来就回来吧,如果你能将他召回来,”李琩颇为敷衍道,他其实已经在想,杨钊一回来,无疑又是一个大搅屎棍,这个人的能力毋庸置疑,当然,指的是往上爬的能力,不是治国能力。
杨玉瑶白了他一眼,道:
“我早已跟贵妃提过多次,我们家男丁薄,全指望杨洄不现实,还是要靠自己,杨銛是个老好人,扛不了事情,还是得杨钊来,贵妃如今正在与圣人置气,这个时候提要求,十拿九稳。”
呵呵......李琩无奈一笑,基哥啊基哥,你一世英名,到老了被一个女人拿捏,真可谓一物降一物,杨玉环别的本事没有,治你还是有手段的。
说话的功夫,马车便已进入宣阳坊。
杨府门外的灯笼也已经挂了白,门楣上扯了一匹白幔,杨玉瑶掀帘一看,回头在杨绛的大腿上一捏:
“傻愣着干什么,哭啊......”
杨绛一愣,赶忙低头就哭,杨玉瑶也是分秒之间,眼泪便垂下来了。
这倒不是她们演技好,而是抵达杨府之后,确认杨玄珪确实不在了,回忆起过往,伤心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泪水直接便夺眶而出。
这可是亲叔叔,血缘至亲了。
府门外有人迎接,杨玉瑶和杨绛口中哭喊着二叔,被人拿着白布遮盖住头顶,就往府内牵引,李琩则无必要,只是被塞入腰间一枚黄纸叠成的三角符箓,便进宅了。
杨銛虽然出嗣,但依然戴着重孝,只是不会再服丧了,否则老杨家在朝中真就无人了。
李琩再一次见到杨家的所有人,还是有些尴尬的,以前见的时候,那是正牌女婿,眼下嘛,半个女婿。
按照蒲州的习俗,今晚就要停灵,灵堂已经在布置了。
杨銛做为卫尉寺卿,自然是很快便安排好了一切,府里府外忙忙碌碌。
李琩是不会进灵堂的,就在前院的正堂坐着,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跟崔峋、柳澄这类女婿还不一样,他轻易不能给人戴孝,虽然按理说,他身上至少应该也挂点白。
厅内黑乎乎的,只是李琩身边点了一支蜡烛,毕竟今夜府里的火烛,都用在后面了。
这时候,李琩听到门外有声音响起,
杨銛的弟弟,今日的大孝子杨锜故意发出声音让李琩听到:
“左相请在前堂稍坐片刻,等小子安顿好了后面,再过来陪侍。”
“别别别,今夜是正事,你可不要管我,只管带大郎(李霅zhà)去,让他帮忙搭把手,”李适之连声推却之后,接过烛台,独自一人进入厅内。
他今夜是带着儿子来的,李霅都过来帮忙了。
“隋王好,”李适之主动朝着唯一那点亮光打招呼道。
他知道李琩在这里,杨锜已经告诉他了。
李琩赶忙起身,上前迎李适之坐下:
“左相辛苦了,您本不必如此的,派人慰藉一番即可。”
李适之笑了笑,放下烛台道:
“理应来的。”
说完这句,两人非常客套的寒暄一番后,便陷入沉默。
从前的时候,李琩与对方是酒场好友,除了国事无话不谈,关系其实挺不错,但如今形势变了,李适之要跟李林甫开干,而李琩和李林甫穿一条裤子。
有时候,人情关系就是转变的这么快,今天是朋友,也许明天就是敌人。
没有汝阳王李琎这个融合剂,李琩和李适之的关系会越来越疏远。
但是有人代替了汝阳王,那就是杨玉瑶。
今晚就是她故意安排两人坐在一起,这是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机会。
杨玉瑶摆了一桌席,就看李琩和李适之怎么下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