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田书彦的情况大概就是“家贫,无从致书以观”,但人家自述出这句话的名士是堂堂正正“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田书彦则走上了偷盗的歪路,事多了没有不露出马脚的时候,想必田书彦被发现的小偷小摸之事不在少数,广陵公子好心给他脸面,从不在人前教训他,都是私底下苦口婆心劝诫几句,谁知有的人就是明明干着不要脸的事偏偏还死命维护自己那点脆弱可怜的自尊心,广陵公子好心提点却令其心中积怨。
自从田书彦摇身一变成为文举状元郎,这阵子从他口中没少吐出关乎先生奚广陵的腌臜话,正好长安官场中也有过去看不惯奚广陵的旧同僚,小酒一喝秽语一出,跟田书彦那叫一个相见恨晚,很快凑到了一堆。
秦洵轻嗤一声:“怕是也还记恨着上回偷我荷包被送官的事,道长,他认得你吧?”
“贫道常去广陵学馆拜访,学生大多都见贫道面熟。他知晓是贫道捉住的他,也知晓贫道当日看见了他的面容。”合一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或许他以为,后来被广陵那般责备,是贫道向广陵告了他一状吧。”
其实合一道长哪里有多嘴告状的爱好,不过是那田书彦在广陵一带才名尚可,被送官后被迫露了脸,围着一圈看热闹的看客
们有人认得出他,而后事情会传到奚广陵耳朵里也不足为奇。
但田书彦与官场中人毕竟对道门子弟也还心有顾忌,何况这阵子合一道长本人也在京城,田书彦不敢多说合一道长什么,也没那个胆子初来乍到就招惹长安贵族子弟的秦洵,这便将怨愤悉数归到了如今已奈何不了他的奚广陵头上。
合一轻轻一叹:“曾经贫道还有些不大理解广陵,他与贫道这样的清修子弟不同,他年少成名,十五拜官,即便是寻溯到前朝,试问又有何人是十五岁任上州知府之位的少年才子?广陵生来就该是官场中人,风光无限,怎就舍得尚且年轻时说弃就弃了。这些年贫道几番入京探望家师,也顺道涉入过几回官场交际,倒真觉得,广陵的确不适合这里,他太干净了。”
保持干净,便难在污沼中生存,沾染尘泥,又非竹化谪仙所愿,清隐才是最好的归宿。
宫门已近,秦洵淡淡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合一忽然笑出来:“你这孩子对广陵的评价倒是挺高,难得见你这么说谁的好话。”
“他是我的启蒙先生,我很尊敬他。”即便成长后诸多想法与仁善怜世的启蒙先生背道而驰,总归还是打心底里尊敬这位懵懂时期的和善引路人。
秦洵与合一道长在出宫门后作别,分上了两辆不同的马车。
秦洵没去田书彦的住处,而是提前送信约了田书彦茶楼一聚,他料着田书彦定会赴会,就算不是给他这贵族公子的脸面,田状元郎也会顾忌着偷荷包一事的把柄,生怕自己不赴会秦洵会以此要挟他。
秦洵想过,若非凭田书彦的本事动不了他,田状元郎如今怕是连灭他口的心思都有。
人就是这样,很多人年岁愈长后都不再愿意与旧时熟人往来,尤以打拼出头飞黄腾达的为最,有时并非不念旧情,而是不愿意再面对当初那段时期里,被旧时熟人看在眼中的平凡亦或挣扎着的自己,那些旧识见证过自己不愿回想乃至狼狈不堪的过去,看过你出糗,看过你颓然,看过你卑微,每相顾一次,就要强迫自己记深一度,无论你现下如何光鲜亮丽,曾经你都用过那样难堪的面目示人。
秦洵倒不屑于小肚鸡肠到继续用那点被偷荷包的琐碎要挟人,他不打算再跟田书彦提起此事,再怎么不喜此人,他也没必要揪着不放非得当面给人没脸。
茶楼是问了问交际颇广的长兄,随便选的一家,优势在于茶楼的掌柜跟秦淮相熟,口风紧,真有个什么多少能帮着打打掩护。秦洵约田书彦见面本就不为好生吃喝,何况约在午膳过后不久的时辰,想来不论是他还是田书彦,腹中都没那么多空隙再填食物,叫壶
茶喝喝不至于让场面太过拘谨便罢。
秦洵赴会喜欢踩点到,田书彦也很准时,二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茶楼里预订好的雅间,秦洵对着店小二递来的菜单大致一扫,递去了对面给田书彦:“今日我请,田公子点吧,若嫌光喝茶无趣,这家茶楼里几样茶点也还不错,不必跟我客气。”
田书彦也真不跟他客气,接过菜单点了壶茶楼里的招牌龙井,在这家茶楼的菜单上不是最贵也不算便宜,茶点估摸着二人的食量点了三个品种,一切把握在一个合适的限度里,不会让自己显露贪相,也不会是忐忑怯场的模样。
自去年秋时举子入京,在长安这几月里,田书彦已经很快学会了如何在官场同僚中恰到好处地交际。
秦洵不跟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田书彦明显有些诧异他的直白,刚开始还端着些清高书生的架子,“吾”啊“汝”地引经据典表示不涉党争的立场,被秦洵毫不客气地一句:“我不喜欢文绉绉这套,此处仅你我二人,还是随意称谓为好。”田书彦没抗争多久,说话间便被他带得再文不起来。
“你我”的称谓其实才是寻常交谈间最为普遍的,不过在顾及一些身份时,正常若是不甚相熟的话,称谓上还是得正式些,尤其是较常人更为讲究些的文人书生,常常在与陌生人交谈时爱用个书面语。
秦洵这人散漫惯了,除了在须得礼待初见生人时会用上“吾”、“汝”、“尔”等文绉绉的书面称呼,不济也是江湖味浓重些的“在下”、“阁下”等客套称谓,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你呀我的随意交谈。
要说齐璟的话,过去秦洵见着的也就是他对底下人正经命令时,或是待年纪相仿且不甚相熟的朝臣时会用一用客套的书面称呼,其他时候倒也不多在意,毕竟需要他面对时注重礼节的人,像是他父皇啊师长啊老臣啊,他尊称对方,自称着什么“儿臣”、“学生”、“晚辈”就足以应付。
哦对了,自他受封陵亲王后,他面对原先会自称“吾”的那部分人已该自称“本王”了。
不知齐璟现在在做什么,这时辰是在听学,齐璟那么认真听学的人,余光瞥见邻座空空的桌椅时,不知是否会分神想一想逃学出来揽士的他,就像他此刻还能分神想一想齐璟一样。
咦,分神了……
秦洵神游着神游着忽然在神游中自己提醒自己回了神,好在尚且还在给田书彦咀嚼他提议的工夫里,田书彦蹙眉思忖,并没有注意到转着空茶杯的秦三公子已兀自神游了一大圈回来。
来之前齐璟说田书彦不会很难搞,虽说秦洵还不知齐璟为何会下这样的定论,但就他与田书彦一番交谈来看,这人确实出乎意料
地好说话,但奇怪的一点在于,从头到尾他就没提过洛王党与昭和公主的事,秦洵原本还琢磨着这田书彦身为昭和公主的驸马却投身陵王党恐怕多有不便,还打算谈至中途好好与田书彦提一提此事,不想对方自始至终似乎很避忌着这个话题,最开始坚持的仅仅是不入亲王党争,秦洵识趣地并未多问。
秦洵并不相信田书彦会愿意不涉亲王党争,众所周知想要在朝堂中爬到高位,多少都要与皇室某方势力结党,中间立场的朝臣除非像燕左相那样功勋卓越的开国老臣,否则绝无高官厚禄的可能,毕竟在官场上总得需要同僚或掌权者的有心提携,你若不归顺于他,人家凭什么给你好处,指望皇帝,他坐这把龙椅多年,看过的才子谋士不胜枚举,每日忙着平衡权臣之间的势力就焦头烂额,又凭什么高看一眼新入朝的别地举子。
而田书彦此人,显然不会甘心只领个几品的小官位,战战兢兢地拿着那么点温饱的俸禄。
田书彦是个小人,小人给点甜头吃,就会唯命是从,或许不讲情义,但对利益绝无抵抗力。
刚好,齐璟与秦洵的手里有足够诱惑他的利益。
近日审职调官一事尘埃落定,皇帝连同殿试举子的官职分配都已放出,除了文武前三的状元榜眼探花,其余并不留任长安朝堂,而是下调各州,而各州调任入京的官员也在近日陆续做好交接,动作快的已然动身离乡,赶赴京城。
连一直让皇帝举棋不定的楚胜雄,都已最终确定令其入皇内院任职,官品不高,也就与楚胜雄原先的平州郡令同品官职,却是成为了所谓的“皇帝内臣”。
而放榜时风光无限的文举状元郎田书彦,却领了御史台中的官职,官品尚可,却偏偏是御史台,日后若无出彩又不得提携,恐怕就是在御史台这么个当今大齐形同虚设的机构里混混度日。
怪不得官职调动确定后,去踏田书彦门槛的人骤然大减,还去拜访他的基本都是看在他很大可能成为昭和公主驸马爷的面子上。
这么一想秦洵又想不通,昭和公主毕竟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皇帝既然有心把她许给田书彦,那把田书彦放在这么个尴尬的官职上,就算昭和公主跟田书彦自己不说,皇后跟曲家都不会那么容易打发吧?
这个问题还是他回宫后问起齐璟得到的答案,彼时他当真不怎么费力气地搞定了田书彦,回宫后用晚膳时与齐璟说起,齐璟告诉他:“昭和近日与武举状元一同游春。”
秦洵诧异得筷子都顿在半空:“这又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文举状元郎新戴上的那顶官帽……有点儿绿?”
也不知当日殿试时是个什么光景,反正那之后“文举状元将为昭和公
主驸马”一事在长安城里几近板上钉钉,官场上几乎个个都在贺喜田书彦将要迎娶公主做驸马爷了,怎么一朝变天,素来深居简出不爱露面的昭和公主,居然与武举状元游春去了?
齐璟替他夹了菜进碗里:“齐孟宣身后的兵权不足。”
这倒是在理,古来兵权才是重中之重,洛王齐瑄并母族曲氏总在齐璟这里吃瘪的缘故,大半在于兵权上缺少底气。
而当今大齐手握重兵的武臣又基本是陵王一党,洛王党挖不动墙角,只得从稍次一等的武臣当中招揽,此番正好借着时机,将新晋的武举状元收归麾下总是不亏的。
皇帝约莫是拉不下脸出尔反尔的,鬼知道是曲家的谁逼着不爱迈出闺房门的昭和公主去与武举状元游春,总归如此招摇地来一出,这昭和公主驸马的人选不换也得换。
怪不得田书彦那么避讳着提到此事,也怪不得皇帝顺手就将田书彦扔进御史台,八成早前将他提上状元,多半就是为了让他娶昭和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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