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白氏,久侍宫闱,贤德温良,今生皇七子齐云霁,深慰朕心,晋封贵妃。”
“礼部尚书经年操劳,却金暮夜,事必躬亲,今其年事已高,待今岁中秋朝宴后,朕允其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赏黄金千两。”
“礼部侍郎秦子长,天惠卓绝,恪尽职守,待原礼部尚书退任后,继为新任礼部尚书。”
秦洵代朝一事稍稍扰乱一瞬太极殿内君臣议事,随即便恢复如常,皇帝有条不紊地一一列着今日事宜,言毕一手撑在膝盖上。
跟了皇帝二十多年的大太监吴公公早会看他眼色,见状便一甩拂尘搭于臂弯,直立身子朝堂下略微拖长了尖细的音调:“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一断眉青年出列,执笏立于殿中。
“马郎中,何事启奏?”
“臣以为,陛下如今膝下已得七位皇子,且皇长子与皇次子皆年过弱冠,仅以皇子之身事于朝堂,已然不妥。”
曲家棋子,秦洵心下冷笑一声作出判定。
姨娘刚生了新皇子晋为位次皇后的贵妃,曲右相就已经坐不住了,只是自然不能由他位高权重的右丞相亲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拂帝之逆鳞,便不厚道地将差事扔给了刚入朝为官不明政事的吏部小郎中马飞去得罪皇帝。
这愚钝的小郎中八成是异乡子,尚未打探明白长安朝堂,曲伯庸许是先前给过他不少照拂和好处,他便急吼吼站位巴结权贵了。不知若他久居帝都后渐知朝局,是否会后悔今日当这个出头鸟代替老狐狸去撞皇帝的锋尖。
若是他真能安稳活到久居长安的话。
皇帝刚宣布了几件喜事,心情正是不错,却叫马飞提起这么个他其实不大乐意谈论的事情,笑容不免浅淡下来,“所以,马郎中以为,应当如何?”
“臣以为,陛下当将高于十五之龄的皇子,立太子,封亲王,各司其职。”
马飞此言一出,官列中私语不绝,秦洵明显感到自己左右身侧这三个同母所出的亲兄弟皆僵了身。
秦洵垂眸不语,浅浅笑了一笑。
曲伯庸这是将如意算盘明目张胆戳上了皇帝的鼻子尖啊,卡在十五之龄,刚好既包含进了十七岁的三子齐璟,又排开了十四岁的四子齐琅,至于这十五之龄往上的三位皇子里头,曲伯庸自是又要排去他明言斥过“烂泥扶不上墙”的齐珷,以及非己亲缘的齐璟,明摆着就是想叫皇帝立皇长子齐瑄为太子的意思。
秦洵竟还有闲心往左侧去瞥了眼那十四岁的娇宠四皇子面上是何神情,不出意外见这小少年眸中怨毒神色深重几分,只是这回不是针对秦洵,而是针对立于殿中那受他亲生外祖父的授意刚刚将他排除在太子候选人之外的吏部郎中。
还是嫩啊,也不想想,曲伯庸是个多老辣薄情的权臣,有一个嫡长子身份又已及冠成年的正统人选外孙可供他扶持,即便你齐琅比长兄齐瑄聪颖百倍又受宠百倍,曲伯庸也不会费那个事多顾及你这十四岁毛头小崽的。
皇帝明知故问:“朕闻马郎中所言,似是心中已有太子人选,不知朕的那个儿子,能得吏部郎中青眼?”
皇帝如何看不出,百官如何看不出,这入朝为官不足半载的小郎中是位高权重的曲右相扔出来探探皇帝的小机关,只是既非右相本人出面,小机关也效用有限,既能探得君王一星半点的心思,又不会过火到惹其翻脸,皇帝就算是恼,最多是将这小机关拆一拆暗示警告,不至于同自己的重臣国丈计较他使的这些小伎俩的。
小小一个吏部郎中,皇子何至于需得他青眼,皇帝不过是借话在问他们德高望重的右丞相曲伯庸中意他哪个儿子做太子罢了。
“臣以为,皇长子孟宣殿下,正宫所出,嫡长之身,孝悌忠信,可承大统。”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那朕的若愚和归城呢,马郎中作何指评?”
“二殿下与三殿下帝王之子,自是仪度过人,然,二殿下是嫡非长,三殿下非嫡非长,臣以为,担江山天下之任者,当出自正统。”
这样蠢钝,也难怪被曲伯庸那样轻易就推出来了。秦洵不动声色地望了望龙椅上君王的脸色,心知这吏部郎中马飞的几句多言怕是得给他自己招祸了。
你想拥立齐瑄,可以说齐瑄恭俭,可以说齐瑄孝顺,把齐瑄夸上天都没事,皇帝顶多是因为马飞提起他目前并无打算的立储之事略生不快,倒不一定会多加责罚。但是马飞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起嫡庶之别,秦洵并不确定这些话是曲伯庸教的还是马飞自己增添,但他心里清楚马飞这些言语出口简直是蠢透了。
当今圣上齐端,庶子出身,兄下次子,他就是非嫡非长继位为帝,马飞口口声声的正统嫡长子,于皇帝而言,说的是他自小不合最终决裂的兄长,平亲王齐舸。
这么一番话,马飞无疑是在朝堂之上,拂了皇帝的脸面。
皇帝不会放过马飞。
秦洵不心急,也不言语,甚至他恐怕是这太极殿内众君臣中心里头最轻松的那一个,他跪坐这一排连他四人,以尊长右位往左,齐瑄、齐珷、秦洵、齐琅。秦洵将身边三位皇子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包括被马飞力拥为太子人选的齐瑄,兄弟三人皆神色复杂难看,秦洵甚至听到齐瑄极低地似乎是说与齐珷听又似自语,道了句“外祖父糊涂”。
是了,齐瑄平庸,但齐瑄不傻,曲伯庸此番这样着急莽撞,不过是因今日清晨之时皇后宫人递急信道
白淑妃生子晋封。
皇帝正当壮年,待这新生小皇子长成尚有寿长,照白绛这得宠势头,她大儿子齐璟的精算难敌,她母子身后林秦二臣的位高权重,若是她小儿子七皇子也同样聪颖受宠,皇后与曲家会日渐难敌,若有朝一日,这新晋贵妃惦记起贵无可贵的尊位,曲折芳的后位便悬了。
所以曲伯庸虽说是想牺牲马飞探探皇帝心思,多少也是真存了那么些说动皇帝将立储之事确定下来的希冀。
但是皇帝,并不喜欢他们在这样事情上的心急,曲伯庸是重臣,皇帝可容,却不悦。
太极殿内几近窒息的静默,马飞被高座上的帝王直直盯得脊背发凉,一阵阵过悚,在静极的庄华大殿内他几乎听得见自己心口一声声擂鼓的节奏,他缓和般咽了口唾沫,终于闻帝王寒沉的嗓音穿过轻微的耳鸣感刺入他耳:“马郎中所言,诸位爱卿可都许同?”
“臣有异议。”秦洵闻身后一人亦是青年嗓音,微偏了头往后看去,见一细长眉眼的青年出列而立。
“鲍侍郎,你与马郎中同属吏部,怎么,竟是有不同高见?”
鲍姓吏部侍郎,就是满芳庭牡丹姑娘说的那个风流好色靠娶燕相千金拜官的鲍付全?秦洵多瞄了一眼,许是带了些先入为主的偏见,觉得鲍付全那副细细长长的眉眼瞧了不是那么舒服。
鲍付全弓腰拜道:“臣以为,太子储君,须承君务之重,经年来陛下政务多分与三皇子归城殿下,三殿下理政得宜,从无纰漏,若论储君者,三殿下可承大统。”除了曲右相党同之人因着那亲缘权势定会拥护曲皇后之子,旁的明眼人谁看不出陛下最看重的分明是三殿下齐归城,就算尚未给个明确的太子名分,已经明明白白在作储君培养之态了。这种时候不顺着陛下的欢心拥护三殿下,非给陛下找不痛快,不知他们吏部这新来的小郎中是怎么想的。
出乎意料,这人从前没听齐璟提及过,却是这样直白地站位齐璟,只不过,一个蠢货就够叫皇帝烦心了,又多一个出来,皇帝今日喜得皇子的耐性八成都要被耗光了。
立什么太子,封什么亲王,这种时候要么不说话,要么只能打圆场道此事待议,真当自己站出来表立场示忠心很机灵?
秦洵轻轻动了动跪坐得有些麻木的双腿,权当自己今日是来太极殿看一场戏,边看戏边在心中津津有味地暗评着。
“陛下,臣斗胆妄言,陛下近些年未免待三殿下偏颇太过,其二位兄长皆已成年,各有才思,陛下如若待子长久厚此薄彼,未免叫世人言陛下为父偏袒。臣以为,陛下若分政事于子,年长皇子当均位理政,臣相信,大殿下与二殿下经手政事,未免会劣于三殿下,总
归其兄弟三人皆为帝子。”
“陛下,臣以为……”
“陛下……”
皇帝被闹得头疼,将要到发火的档口,见燕左相匆忙起身至殿中来,也是老重臣了,皇帝生生将已涌上心口的火气暂且压了下去。
“陛下。”燕左相一张老脸皱巴得都有苦色,老腰深深弓下,颇有无奈道,“老臣以为,近日朝堂事务繁冗,陛下已日理万机,临近亦有中秋朝宴、科举殿试及上林秋狩诸事,陛下正当壮年龙体康健,这立储之事,何必急于一时?诸位年轻同僚听闻陛下喜得新皇子,一时记起此事,本意是为我大齐社稷思虑,言辞却未免年轻意气了些,如今立储之事尚非近日头等大事,不应过多烦扰陛下,老臣以为,此事容后再议不迟。”
总算有个会说人话的了,皇帝脸色缓和不少。
可怜朝堂老臣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秦洵瞥了眼燕左相佝偻的侧影,老人家一把年纪了,既要哄着朝堂上君臣和睦,又得为乱出头的女婿鲍付全事后,真是将左相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
他暗自在心中嘀嘀咕咕,却闻皇帝口中忽吐出他的大名,带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问他:“朕可差点忘了,秦家三公子今日第一回上朝,跟你们这帮子日日来太极殿在朕面前吵嘴的可大不相同,朕倒是很想听听,微之,你以为,朕的几个儿子里,谁可当储君大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