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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小时之前。
柴方荣一句话, 明雀只能硬着头皮去火车站接人。
从毕业来到滨阳这两年里她都没有回过家。
幸亏上一家公司压榨员工的力度那么狠,让她有借口留在滨阳,不用回去面对那个本就不需要自己存在的家庭。
她亲爹和奶奶是个把重男轻女摆在台面上的, 当初不介意柴方荣再婚身份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带着个儿子。
而后来柴方荣和她爸又生下了明睿这个小儿子,柴方荣更是一举成为老明家的大功臣, 让她爸爸有了个“后”。
从很小的时候时候明雀就知道,她对这个家庭来说无足轻重。
按照继母发的图片她找到了他们母子俩所在的地方, 隔着一段距离就看见了柴方荣。
看见她那张红光满面的脸的瞬间, 明雀无意识抖了下。
她呼出一口白雾,劝说自己冷静,向他们走去。
柴方荣看见她过来, 开口就是埋怨:“哎哟你可算来了,这滨阳冬天也太冷了。”
“跟崇京挨得不远,气温低了这么多, 冻得人腿都僵了。”
她旁边的高瘦男生看见明雀,倒是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姐。”
明雀对明睿笑了下, 拍了拍他胳膊,关心:“又长高不少, 多吃点, 上学累吧?都瘦了。”
柴方荣看她一眼, 眉心的折痕加深,急着辩解:“天天好吃好喝的,生长期长得是个头哪儿有长肉的!”
“你有这个心,倒是给你弟弟多买点补品回家,他现在高二正关键呢。”
明雀脸上的表情僵了几分, 对明睿投去温和的笑意, 主动拎起旅游包, “您肯定会给睿睿最好的,我没有担心过这点。”
“走吧,我路上来的时候给你们订了酒店,今晚先住下再说。”
柴方荣见她一个不情愿都没敢表露,像是满意了,搂着儿子跟上。
“睿睿晚上想吃什么,让你姐给你点。”
明雀打车带着他们去酒店。
出租车里放着当地的交通广播,广播里的男女主播谈笑愉快,她靠着窗边却耷拉着眼睛。
后视镜里倒映着后座的母子。
窗子边缘漏进来的风掀动刘海碎发,她看着柴方荣举着手机隔着窗子使劲拍照的兴奋模样,忽然又想起前阵子童月问自己的话。
“你明明知道,自己喜欢美甲的心情不输于任何人。”
“为什么不敢尝试一下呢。”
“明雀……你明明……不喜欢这种一眼看不到头的生活……”
“为什么……不努力去摆脱呢。”
明雀从回忆里逃离,低头翻开手机银行,看了看卡里的余额。
车窗外的灯光一束束向后飞驰,时明时暗地映着她消瘦白皙的脸庞。
光扫过她垂怜的睫毛,拂过无奈又无助的眼神,而后被车厢的昏暗吞噬。
把人送到酒店后,明雀跟着他们办理入住,把人送上去,点个外卖给他们。
柴方荣从来都是个市侩没见过世面的妇女,跟明父结婚的这些年才算是过了些好日子,酒店走廊里她左顾右盼,发亮的眼睛透着对这个地方的喜欢。
明雀回头看见这一幕,默默说:“阿姨,我就跟您说了,跟我住不如住酒店,酒店宽敞干净,还在市中心。”
柴方荣面色一窘,不肯承认自己的小气,反过来说:“我怎么会不知道酒店不好,你爸带我出去玩都是住最好的地方。”
“这不就想给你省点钱么,你还数落上长辈了。”
“没有。”明雀走在前面翻了个白眼,心想:我哪敢呢。
柴方荣瞥了眼明雀的背影,拍拍儿子,“你可得跟你姐好好学,长大了挣钱给家里人花,也让我和你爸早点享福。”
“虽然这滨阳顶多是个小一线城市吧,但怎么说也是坐办公室在大公司里上班,薪资待遇也不比在崇京差。”
明睿没那么多心眼,比较单纯,说:“那我回头大学毕业,也来滨阳跟我姐一块儿。”
柴方荣眼神尖锐,打他一下,啧然打断:“你个傻蛋,有本事能留在本地干嘛不在家门口上班啊,可不许给我往外面跑,你就在妈身边啊。”
行李箱的滚动在地毯上划出闷响,明雀始终沉默垂眸,握着拉杆的手微微泛白。
无视继母明里暗里的嘲笑和贬低。
帮他们安顿好之后,明雀只想逃回家钻进被窝里隔绝全世界,刚要走,就听见柴方荣说:“虽说你没在崇京找到工作吧,但也至少是个大公司。”
“我想让睿睿去你工作的地方看看,算给他树立个榜样。”
“明天你有空吗?我带着他过去。”
明雀抱起羽绒服的动作一顿,看了眼坐在一边打开行李箱的明睿,跟柴方荣说:“阿姨,麻烦您出来一下,有点事想跟您单聊。”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转身出了房间。
柴方荣嘱咐明睿一句赶快洗澡,跟着她出了房间。
舟车劳顿人很疲惫,她不耐烦地问:“你说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在屋里坐着说,非要出来……”
明雀早已做好了打算,她转身回来看着继母,直接摊牌:“阿姨,我没办法带你和睿睿去那个公司参观,我已经离职了。”
柴方荣表情愣在那儿,看着明雀眼里尽是惊愕,动了动嘴,“你……你说你……”
下一刻她眉眼间渡上操心和失望,双手叠在一块拍了拍,数落的话一箩筐地倒:“你是不是在单位惹领导不高兴了?还是你工作没做好啊,明雀啊,现在找工作多麻烦。”
“你好不容易有个工作你还不好好珍惜。”
“这要是让你爸知道了他又要拿出精力来操心你!你说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明雀低着头,早已习惯她的这些话术,每次都是这样。
只会贬低她,数落她,却从不对她的人生规划做出任何安抚,指导和帮助。
作为母亲该给孩子的东西她从没有给予过自己,即便是这样,柴方荣竟然能让外面所有人都认同她是个称心负责的继母。
这是明雀觉得最可笑的事。
明雀暗处攥紧双手,任由指尖嵌进掌心,用痛感麻木自己的愤怒和费解。
“我正在适应新工作。”她抬头面对眼前这个自说自话得满脸通红的妇女,表明态度:“您愿意带着睿睿多出来玩很好,酒店钱我出了,但是在滨阳旅游的其他费用……对不起我不能承担。”
“如果您手里实在没有,您就去跟我爸要吧。”
柴方荣瞬间换上了不敢置信,好像听错话的表情,“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阿姨,我一个人在这里靠自己吃喝。”明雀挺直后背,直接对她剖开自己狼狈的现状:“没有收入却还要继续生活,我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
“如果您非要让我全程负责你们所有的旅游开销,我立刻就会吃不起饭。”
“情况就是这样,您肯定不会这么为难我吧。”
她的话说得圆满,噎得对方根本无机可乘。
柴方荣指着她脸上的肉和手指头都在抖,“明雀啊,我和你爸养你这么多年,你说这种话不怕丧良心吗……”
说着她眼睛就红了,“你说我个操持一大家子的妇女一辈子能出去玩几趟啊,还有你弟,天天嚷着想姐姐,不知道你怎么样了,想来找你,我这才排开时间带着他马上来了。”
“我们也没说非要大鱼大肉,就简单玩几天,你说你这点心都没有啊……你对得起这一大家子对你的期待吗?”
明雀偏开眼,生生不让眼睑分泌出窝囊的眼泪,“我也想让你们满意,但我先得活下去。”
“有什么事您再联系我吧,我现在每天都要上班,只有晚上有时间。”
见她要走,柴方荣拉住她:“等等!谁知道你这么没出息,跑到二线城市都保不住工作。”
“你也别适应什么新工作了,你个崇京户口的在滨阳能有什么好着落!又不是要嫁在滨阳。”
“我待会就给你爸打电话,你给我辞了工作回崇京考编去!”
一听对方要强硬地安排自己的职业规划,明雀也急了。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气得她禁不住开始发抖:“我早就说了我不适合那样的工作,我也考不上,我在这儿能靠自己生活!”
“你能靠自己生活?就是连我们娘俩的旅游费都出不起,要么就吃不起饭了,这就是你的能力?”柴方荣歇斯底里,仿佛冒着火的眼睛里充斥着贬斥:“你连崇大都考得上,一个编制有什么不行的!就这么定了!”
说完她转身就回了房间,“嘭!”的一声——留明雀站在原地,迎面承受震耳欲聋的崩溃。
永远都是这样,用自认为为她好的道理,用忽略“细枝末节”顾全一家五口的道理。
反反复复,操控着,牺牲她一个人的感受。
从八岁她卖掉自己的画板就开始了。
…………
试问刚毕业一两年的学生有多少人真能目标明确,过上舒适心仪的生活?
很少。
明雀知道,所以一直这样安慰自己,她不过也是普通人里的其中一份子,不管是盲目随波,还是焦虑自卑都是正常的心情,只要熬过这段,就能拨云见日。
可是被公司毫不留情裁掉的那刻,她坐在家里翻着学习材料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在哪儿。
努力学习,奋斗高考,大学时期也毫不懈怠,等到终于走出了象牙塔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可她的付出。
现在,连家里人都这样否认她的努力。
明雀丢了魂一样漫步在街上,再抬头就已经在金融街里了。
Library酒吧的金棕色标识在街角亮着,映入她眼底。
尽管她知道继母本就没有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过,知道不应该被这些人的评价所影响。
但柴方荣的一番话就像压垮柴垛的最后一滴雨,轰然间——她这段时间硬扛起的所有坚强如泡沫般滋滋顿然挥发。
走投无路之际,她把发泄投之于酒精。
明雀暂停所有思考,忽然希望就这么坠入深海,什么都不用再顾虑,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喝了多久,直到晕乎乎欲哭落泪的自己被人一把从桌面上捞起来。
那瞬间,竟有种溺水中被人渡了一口氧气的感觉,强势地把她无底深渊一下拽回岸边。
眼泪顺着眼角往耳鬓流,弄得皮肤发痒,明雀仰着头,目光模糊,呆呆地看着娄与征的脸。
“你……”
下一秒,她一瘪嘴,眼睛唰地更红。
“骂我干嘛……”
娄与征眉峰抖动,握着她柔软如水的胳膊,意识到不对。
她以前就是个爱哭又爱憋着逞强的人,虽然每次都没憋住让他发现。
但明雀很少这样借机随处宣泄,甚至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
殊不知在娄与征眼里她此刻就像个连哭都没声儿的红眼兔子,鼻头红红的耸动不止,眼角和睫毛都被泪水打湿,脸蛋上挂着的泪光在酒吧灯照下翻着可怜的光泽。
引得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喝醉的人心会软到极致,最容易被哄骗,也最脆弱易碎。
她仰头瞧见娄与征的眼神那么冷淡,心就像被人扭了好几圈,再浇上一层厚厚的柠檬汁那么酸涩闷痛。
“我都这么没用了……我和你这么没有可比性……”她拍拍胸口,哭腔晃动:“你还要骂我……”
说完就啜啜哭开了。
她一哭,酒吧里很多人都忍不住投过目光过来打量这对男女。
酒保不知道两人关系,看向自家老板,冷汗都下来了,“呃,征哥,我们这就叫民警把她带走……”
你别一怒之下砸店啊!
酒保说话间,明雀晃晃悠悠扑到娄与征身上,伸出手指戳着他的下巴,继续哭着控诉:“你还要欺负我……”
在场的服务生和调酒师们全噤了声,大气不敢出。
这个小姐姐不会被哥暗杀吧。
娄与征握住她乱戳的手,把人从座椅上提起来,圈进怀里禁锢住,虽然皱着眉却没有任何不耐的神色。
明雀俨然是个耍酒疯的,被按在怀里了也不安分地扭着,乱抓他衣服抱怨:“别抱我,谁许你抱我……你太硬了,疼……”
娄与征往酒吧其他地方扫了一圈,看戏的人仓促收回视线,他嘱咐轮班酒保:“我就是接她来的,先回去了,店里你多看着点儿。”
酒保点头,帮忙拿着明雀的包送娄与征往门外走,“哥你放心吧,店里都正常,这位小姐的酒单怎么结……?”
怀里的人还在乱嘟囔,娄与征看了他一眼。
酒保一愣,马上点头:“都是自家人,我待会跟前台说一声。”
出了酒吧,夜间的寒风扑面而来,明雀大衣敞着,胸口乍然被一股刺骨的风袭击。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往身边的人怀里钻,“冷,冷死了……我都穷得没衣服穿了……呜呜……”
娄与征被她撞得往后趔趄一步,无语地由着她把自己大衣拉链拉开,然后一头迈进他怀里,眼泪鼻涕蹭了满胸。
“……”
他盯着网约车驶来的里程,抬头仰颌,冷笑。
“明雀,同时见过你喝醉和发烧的人应该没几个吧。”
“你最好能醉一辈子。”
“不然我迟早跟你算账。”
明雀扑在娄与征怀里,伸手毫不害臊地摸了摸他的胸膛,痴痴嘿笑:“你的胸肌好大哦……靠着好舒服,什么时候练哒……”
“感觉比大学时候更壮了呢……嘿。”
娄与征偏开头,轻笑,被磨得没招儿了。
“明小鸟,我这就给你录下来。”
明雀蹭着他的胸肌摇头,指腹在他毛衣上摸索来摸索去的,泪眼婆娑:“不好不好,你不能再欺负我了,我都这么惨了……”
他淡去眸光,引导着问:“你怎么惨了?”
“我惨……我超惨。”明雀靠着他,伸手指指自己,目光涣散:“都说我没用,说我不好,我也觉得我什么都不配……”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烂。”
娄与征搂着人,看着靠近的网约车,带着她走过去的时候轻描淡写道:“我从没觉得你不好。”
明雀被塞进专车后座,闭上眼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回荡的都是他这句话。
…………
半个小时后,专车在楼门下停了好久。
娄与征第一次叫她,明雀哼哼唧唧没动弹,他给司机加了一倍的钱,让明雀在后座赖了二十分钟的床,最后看她反胃难受才把人拎出车上楼。
都说喝多的人会变得很沉,娄与征终于明白这点了。
一开始还能圈着腰走,但是她一直往后坐,他磨不过只能一把将人扛起来。
被他扛起来的瞬间,明雀搂着他的后颈,肚子里翻江倒海,懵了:“好高……我起飞了……”
娄与征搂紧她,唇线抽动。
出了电梯,明雀扶着墙磕磕绊绊往前走,最后往他家房门板上一趴,闭上眼微笑:“我到家了……谢谢。”
娄与征站在她身后,环胸歪头扫量,无情拆穿:“那是我家。”
明雀抓着他家门的门锁,缓缓蹲下,好像已经睡着了。
娄与征一步步往前走,只觉得比上十个小时的班还要累,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这一个小时了。
他蹲下身,伸手碰了碰她的嫩白脸蛋,“醒醒,哎,这是我家。”
明雀眉头皱了皱,忽然抓住他的手。
半晌,她眯开眼,像求助般咕哝一句:“我后妈来滨阳了。”
说完,明雀扭开头,把脸埋到门板,挡住所有狼狈的表情和声线。
“我怎么活得这么糟糕……”
娄与征撑着膝盖静静盯着她瑟缩的肩头,缄默。
他忽然想起前两天娄琪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哥,要是真到了不能再瞒的时候,你不怕她再也不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