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妈妈坐着轮椅,叔叔在身后推她,时不时弯下腰,凑到她耳朵旁,跟她说话。
暮光洒在旁边静止的小喷泉上,投映着一人一椅的移动,朦胧又带点梦幻,简直不像真的场景。
闵心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抱怨了一句,“傅霆海,你是不是有病。”
“干嘛这么说我啊?”傅霆海弹一下她的头发。
“我伤的又不是腿,我自己能走。你让我下来行不行?”
“我就想推着你走。医生都说了你要好好休息。”他含着笑,小声说,“推你一辈子我也愿意。”
闵心叹了口气,望向自己的右侧。现在是初冬,她身穿一件杏仁色的薄毛衣,但还是能看出,右臂又少了一截,几乎完全没有了,只剩肩膀的少量凸起。
阿玫驾驶那辆卡车撞向她的时候,她着地滚开了,可终究没有躲掉,车轮直接从她的残肢上碾了过去。剩余的一点右臂,连皮带骨头全都烂了。
送医之后也抢救了挺久,做了两次手术,才把断面处理干净。
大夫说,残余的面积太小了,以后能不能装假肢都是个问题。
闵心倒不是特别在意,她年轻时就不热衷假肢,虽说随着科技发展,肌电手还是很好用的,方便了她的日常生活,但戴久了也不舒服。
所以,她算是比较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新的残缺状态。
当时,傅霆海还怕她不开心,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别出心裁地把她的病服袖子绑成了一只蝴蝶,蓝白条纹的,“反正我说过,我会是你的右臂。我可不像那肌电手啊,你想卸都卸不掉我。”
闵心才不领情,白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现在你的奸计得逞了吧,你一直都说不喜欢看我穿假肢,到底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啊?以后我真的穿不了啦!你幸灾乐祸了吧,就见不得我好是吧?”
护士们都在旁边偷偷笑。闵心吼完才觉得有点脸红。傅霆海也笑,拢住她仅余的那只手,良久,才沉沉道,“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小广场上有几块地砖,走着走着就卡住轮椅,闵心不耐烦,又想下来走了,傅霆海不许她动,娴熟地替她翘轮,越过地砖的高度差。
在喷泉对面的空地上,有一大群白鸽,很多年轻人和小孩子在投喂,闵心看到小动物简直两眼放光,做出摇轮椅的姿势让傅霆海快点推她过去。
傅霆海把轮椅推进鸽群里。
雪莹莹的小鸽子发出清脆的扇翅膀声,有一只停在闵心右肩的蝴蝶结上,逗得她甜甜一笑。
傅霆海问了路边大爷,得知前面的小商店有卖鸽食的,让她在这儿等等,他去买一点。
“小鸽子有东西吃,我有没有啊?”闵心忽闪忽闪望着他,“我看到那边有卖烤地瓜的,我想吃。”
“烤地瓜?利于伤口恢复吗?”他存疑。
“当然啦!我也是大夫呀,我说利于就利于。”闵心理直气壮。
傅霆海无语地瞪她一眼,刮了下她的鼻子,“好吧,服了你!”
他疾步穿过广场,朝小商店走。温情脉脉的夕阳,照在他的微蓝衬衫上,闵心看见他步伐轻快,似有晚风在脚边旋转,丝毫不像半个月前才完成第一期化疗的人。他一如她记忆中高大明朗,就像依着她心房建造出来的山脉。
闵心收回视线,拨弄了一下轮椅钢圈,想要离小鸽子们更近一点。
可是傅霆海为了防止轮椅滑动,已经刹上了手刹。她仅有一只手,够不着另一边的刹车,再说自己单手也不好划,本想站起来走,又被傅霆海系好的安全带勒了回去,开扣还是在后面的,她碰不到……她都气笑了,那个家伙真是不把她绑住就不甘心。
不过他还算有点余地,安全带是松松的,她弯腰就可以出来,正要这么做的时候,一个纤细的身影走过来,替她弹开了后面的安全带拉扣。
闵心顿时忘记了什么鸽子,什么地瓜,目光沉静安定下来。
“女儿,你回来了。”她柔柔一笑,忙揪着自己的裙子,起身招呼着,“送你同学上飞机了?都这个点了,你吃晚饭没有?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别总去医院食堂了……”
“你坐着吧。”海汐伸出手,按在妈妈肩上,把她安置回轮椅,不经意触到妈妈右肩突出的骨头,神色微暗。
“我不累。”闵心继续提议,“要不咱们一起在这边吃点吧,你不是喜欢吃那种挺精细的小菜吗?我特地问过大夫,广场就有一家,他们说评价还不错的,让你傅叔叔请客吧……吃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累了一天了,今天别去阿宽病房了,我去就行,我多跟他说说话,医生说他有点微弱反应了,感觉他还是认得我的……对了,你想喂鸽子吗?你小时候也很喜欢鸽子的……”
她也不知为什么,遇上女儿,总爱唠唠叨叨说些有的没的,就像这些年她给女儿写信,总是没完没了的几大页纸,她知道自己话多了惹人烦,可哪个妈妈不像她这个样子,她实在是忍不住。
海汐从来没给她回过信,在医院的这段日子,也都是不咸不淡跟她聊几句伤情,聊几句吃饭了、喝水了的琐事……大多数时候像个锯嘴葫芦,闷声打理着病房里的杂务。
但闵心已经心满意足,女儿不爱说话,她多说点也是一样的。女儿说一句,她补齐剩下99句就好了……总有一天,会把这二十多年的静默都填满回声,即使要用一生的时间。
海汐蹲下来,匀匀软软的手掌伸到鸽群里。
也许她天生有招动物喜爱的特质,一枚好小只的鸽子走到她手心里来。
海汐双手托起鸽子,放到妈妈的裙子上,“给你吧。”
“谢谢啊。”闵心一瞬间欢喜又有点傻气地说。
小鸽子转动着黑溜溜的小眼珠,似懂非懂地踩在棉布裙上,不知自己这样一只有尊严的鸟类,怎么就被拿来当礼物谢来谢去。
闵心眼里暖光点点,映着夕霞,用手轻缓地抚着小鸽子白嫩的羽毛。
小家伙挺乖的,也不飞,也不躲,就是睁大眼琢磨着这个怪阿姨。
久而久之,闵心发觉自己的手偏移了位置,渐渐抚在女儿的头发上。
女儿也很乖,不动,只是望着她。
“妈妈。”女儿突然说。
闵心震了一下。
女儿多少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小鸽子可能是被她震得,扑棱棱一下,又重新飞回了鸽群。
女儿取而代之,前倾身体,微微趴在妈妈的裙摆上。
“嗯,妈妈在这儿。”闵心低头应着,声线就像晚霞里给孩子讲故事摇扇子的母亲,“我的女儿,是不是困啦?”
“不是,我是醒了。”女儿淡淡道,侧脸贴着妈妈大腿,忽然,伸出手环着她的腰,“妈,我也要当妈妈了。”
傅霆海从商店买完鸽食出来,看见卖烤地瓜的摊子上挺多人在排队,生意兴隆,大老远就能闻到香气,勾人馋虫,他想到闵心眼巴巴盼着的样子,不自觉地一笑。
现在已经到饭点了,广场上越来越人潮汹涌,沿街的馆子招牌大亮,一些卖花的、套圈的摊贩也迎来了新一波客源。
喷泉旁边有个浑身拴满气球的老伯伯正在叫卖,脚下飘飘然的,好像都要被气球带得飞到空中了。
一个大概四五岁的小丫头片子拉着爸爸的手,选择困难症一样望着那堆气球,“能买几个呀……我想要这个这个和那个……”
傅霆海朝烤地瓜摊子的队尾走去的时候,不期然看见了海汐,她好像是从她妈妈的方向过来的,淡然地停在不远处,挥手打了声招呼,“叔叔。”
“海汐,你回来了……要吃烤地瓜吗?我多买一点。”傅霆海站到她面前,征询道,“你要原味的还是……”
喷泉对面,闵心已经离开了轮椅,兴致勃勃地扑进鸽群里面,乱飞的鸽影把她包围了,他都有点看不见她了,头疼地笑了笑,“海汐,这样,我来买就好,你回去陪着你妈妈吧,她刚刚好一点,你管着她点,她听你的。”
“好。”海汐点点头,“不过我不是很想吃烤地瓜。”
“那你想……”
“我想要那个。”海汐伸手朝气球摊子一指,那个乐颠颠的小丫头片子挑了一小一中一大三个气球,蹦蹦跳跳地被爸爸拉走了,“给我买个气球吧,叔叔,我就只要一个。”
傅霆海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渐渐地,眸中的颜色温和了许多,然后,真的像个有求必应的大人一样,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好啊,你喜欢哪一只?”
“都挺好看的,您帮我挑一个吧,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去选这个,人家老伯伯都要笑话我了。”海汐走远几步,“我先去排队买烤地瓜吧。”
傅霆海也没有勉强她,径自走到老伯伯的气球摊位前。
老伯伯优美地转了一圈,展示着周身的货品,它们都圆润饱满,多姿多彩,极富生命力,直冲天际。
傅霆海有点体会到之前那个小丫头的选择困难症了,他埋在里头挑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最后,拎出个小兔子图案带耳朵的气球,“呃……就这个吧。”
他扫码买下,牢牢地接过气球的绳儿,用力地攥在手里,朝海汐跑过去。
隔着烤地瓜的白雾,她还站在那里等着他。
傅霆海把气球递给海汐,“你拿好了,别让它飞了……我松了啊?”
海汐接过来。
那只小兔子的圆脸,被气体撑得肉嘟嘟,萌萌哒,咧着粉白的牙齿冲她笑,一看就是温馨美好。
海汐在漫天的夕阳中,觉得时空摇晃。
她抬手,把自己心爱的礼物举到傅霆海面前。
“叔叔,你把我的气球找回来了,是吗?”
傅霆海怔住。
夕阳的光晕、烤地瓜的热气,让他也恍惚了,眼神中有某种东西极速弥漫,滔天卷地……
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还记得啊?”
“记得。”海汐一圈圈把绳子缠在自己细润的指头上,眼光平阔而欣然,“这次,我会抓紧气球的绳儿的,不会再飞走了……叔叔,你放心吧!”
傅霆海想说放心,动了动嘴,溢出一个模糊的音,嗓子里却发酸,发硬。
他反复点头,想微笑得更洒脱一点,“海汐,你长大了……”
身上缠了三颗花气球的小丫头片子奔跑过广场,蹁跹飞舞,在爸爸的带领下消失在夕阳尽头,“爸爸,我有气球咯……回家咯!”
傅霆海郑重宣布,“我们海汐,是个大姑娘啦!”
“叔叔,我长大后……你会在哪里啊?”海汐重复着小时候的提问。
“当然是和你妈妈在一起。”他也重复着一模一样的答案。
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可他真的做到了。
最后,傅霆海滑稽地拽着气球的绳子,就这么牵着海汐回到闵心那边去。
温惜从鸽群中抬起脸,笑容像另一侧天空里升上来的满月。
“你们回来啦!”她幸福地说。
温惜手里捧着一只小鸽子,就是刚才好小只的那个,纯白的光泽,毛绒绒的成团。
她张开手朝天上一送,“飞吧!”
小鸽子展翅扑向天际。不一会儿又落回广场,和同伴们继续在一起。
傅霆海拎着一包鸽食和一袋烤地瓜,“看看,小鸽子先吃还是你先吃?”
“一起吃!”
傅霆海蹲在温惜的轮椅旁,给她剥开烤得焦巴巴的外皮,里面金灿灿的地瓜肉露了出来,像橘红的蜜一样。
傅霆海替她吹了会儿,慢条斯理送进她口中,“小心烫啊。”
温惜吃了几口,夕阳晒在身上,像轻暖的窗纱,她女儿正蹲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喂鸽子,小兔子气球在上空像旌旗一般飘扬。
傅霆海托着地瓜的包装袋,把温惜吐出来的小碎皮接在手心里。
温惜吃着吃着,眼泪忽然吧嗒吧嗒掉在香甜的瓜瓤里,抽抽搭搭的。
“干嘛啊?怎么又哭了?”傅霆海不明所以,手又不太干净,没法替她擦泪,“你怎么一阵儿一阵儿的。”
海汐也递上纸巾,“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咱们先回病房?”
“没,我没有不舒服,真的。”温惜连忙摇摇头,身残志坚地微笑,“我就是烫出眼泪了,你傅叔叔没给我吹凉,他一点都不关心我……呜呜呜。”
“看见没有,你妈就这样。”傅霆海见怪不怪,“什么都赖我,对吧?”
“就是赖你。”她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傻不傻。”他搂住温惜的肩,下巴轻轻摩挲她头发,一边对海汐说,“你别笑话你妈,其实……她就是高兴得。”
漫天赤霞,他们三个坐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海汐喂完鸽子,拍拍掌,懒洋洋地拉着妈妈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就这么一直放着。
一开始,她是想笑话妈妈的,可最后自己也打脸了,眼泪像开闸洪水一样越淌越多,母女俩哭作一团。
傅霆海就张开双臂,把她们两个都抱住。
“你们都回来啦,回到我身边了!以后会好的。”
绕了好远的路,千山万水,他们都回到彼此身边了。
海汐忽然想起寺庙深处,那僧人为她找到陈旧的功德簿。
来自她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长明灯的烛光里,对她写下的心愿。
【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