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那男人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进诊所,正在跟阿楠姐说话,带着一股亲厚劲儿。
不一会儿,男人的脚步近了,就要来找温惜。
她一手掩唇,对傅霆海说,“那是洛师傅,我爸爸的管家,你别乱说话。”
走进办公室的洛师傅大约四十岁上下,站姿如硬板一般,黑而热忱的眼睛就像一对炭火,燃着令人舒心的恒温,笑容周正亮堂,一看就是安天知命之人。
傅霆海想起自己跟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前,温老板去傅家做客的那次,洛师傅也陪侍在侧。
不过从今天的表现看来,洛师傅并没有认出他来。
温惜迎上去问了句,才知洛师傅是专程过来送一份生日会筹备单的。
下个月初是她的18岁生日,温父怎能不大张旗鼓庆祝一场,各色礼服、美食、装潢布置,都写在这份清单上。
“请小姐看看还有什么要添加的,若无差错,待会儿就要交代下去了。”
“就为这么点小事儿跑一趟?其实都一样,别太铺张了。”温惜扫了两眼,“没什么,就这样吧。”
“好的,小姐,如果没事了的话……我就去看看阿楠那边还有什么要帮把手的……”洛师傅的脸离奇地红了红。
“嗯,你去吧。”温惜忍俊不禁,她弄懂洛师傅此行的意图了,他等不及阿楠姐下班,为了见佳人一面,没有清单制造清单也要上。
洛师傅把清单装回公文包,正要告退,却被门口一道土黄色的影子绊了一下。
老大爷的土狗到此一游,打完针的它通体舒畅,异常腾跃。
洛师傅被它一撞,公文包没拿好,里面的一沓纸张被窗口的风一吹,呼啦啦四散在地。
傅霆海和温惜都帮着拾起。
一张温建集团评标委员会的初拟名单,就落在傅霆海脚边。
他不动声色地把它握在手里,跟其他纸质文件叠在一起,交还过去,凭借对于文字的强记能力,在几秒内记住了那几位评委的名字。
傅霆海觉得不太磊落,但深衡的大局在前,他必须替父母分忧。
很快,狄旭揣着他给的情报,把名单上的要人访了个遍,拉拉近乎,表表敬意,拐弯抹角地套话。
那些人百密总有一疏,还真就让他套着了一个:
原来,招标内定的其中三家候选厂商,将于周末私下举办交流会,或许只是良性沟通,但也有可能串标。
于是,那个周末,狄旭单刀赴会,什么入场凭证都没有,连衣服都是没口袋的,随性得就像在自己家似的,理所当然的被大家当成了承办方的会务招待人员。
承办方又以为他是穿便装的保安,保安又以为他是个参会厂家的助理,所以也没拦他。
用狄旭的话说,没穿帮是造化,穿帮了也损失不了什么,谁认识他啊,鞋底抹油溜了就行了。
他就这样开完了会,会上没有明目张胆地串标,但各桌之间确实传过几个报价。还有一些质检和选材用料方面的潜在条款和注意事项,将为深衡提供一定的指南。
这一趟,获益匪浅。
傅父大喜过望,重重地奖励了狄旭,又问那评委名单是从何处得来。
傅霆海赶紧用胳膊肘往狄旭肚子上捅了两下,“那什么,他招摇撞骗,指不定从谁嘴里骗来的,爸,你还不知道他么。”
那天狄旭在会所的茶水间还扮了会儿端茶的伙计,被赏赐了一百多元的小费。
他用这钱买了一只橙色的排球,想去送给丁菀。
丁菀刚旅游回来,按说应该挺高兴,但却成天闷闷不乐。因为父母给她安排了下学期去首都S大交流半年的名额,是立领男为她争取来的。
她不想大老远跑去北方上学,却又无法违抗父母。
这天,她打电话给傅霆海,约他回高中母校走走,说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他。
傅霆海猜想或许是饯行,他来不及挑份临别礼物,狄旭就说跟他一起去,想把排球交到丁菀手上。
寒假的师大附中十分荒凉,门房大爷披着薄毯打瞌睡,高大的篮球架下全无人烟,只有一些补课生仍在教室里奋笔苦读。
丁菀人还没到,傅霆海和狄旭在操场上晃了一阵,冷寂的空气中,傅霆海为自己点起免税店里淘来的白色万宝路。
狄旭一声惊呼,“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不是说闻见这味儿就呛么?咦,还是白万!你没毛病吧?”
“人都是会变的。”傅霆海抛给狄旭一支。
学生下课后,两人去了空下来的教室。
狄旭抱着尼龙袋里的排球,在窗边眺望下面的校门。
傅霆海跟他搭话,他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哼,这家伙。
傅霆海找到自己从前的座位坐下,闲得无聊,索性摆弄起了万宝路的空烟盒,从侧面撕开,折了几种花样玩玩,心血来潮,又提着一支笔在上面乱涂乱写。
笔尖的墨水,染着盒子上的甘辣烟味,就像那天温惜呼吸时吹起来的泼墨长发一样浓烈。
狄旭坐回了他身边瞅了瞅,“这写的什么?清……扬……什么?哎,你字怎么花成这样,我看不懂。”
“拉倒吧,就你?能懂才怪了。”傅霆海用手指弹了两下烟盒,瞻仰一下自己的作品,“看好了啊,清扬婉兮,岂不尔思——意思就是一个姑娘很美,让人忍不住想起她……”
狄旭一知半解,“算了,我管你写什么呢……我只是坐不住,等人都快等得长青苔了……”
“喂,你觉得这像不像情书?”傅霆海来了兴致,也顾不上察言观色了,“我跟你直说吧,这写的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想把这几个字雕在……”
“你喜欢的女孩子?”狄旭攥着尼龙袋的手在缩紧,“是谁?”
“你猜啊。”傅霆海翘起二郎腿,他不信狄旭连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如果对调一下,他分分钟能猜出狄旭的心思。
这样想着,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狄旭抱在怀里的排球。
狄旭没有固定的女伴,新欢却从不间断,他说自己一生都要在各种女人的床上迁徙才痛快。可是今天,他一路把这只排球搂得紧紧的,像只捧着宝藏的袋鼠,在公车上都怕把它蹭脏了。
傅霆海知道狄旭也动了凡心,这家伙看上去放荡,但只要心里装了个人,就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对她好。
“我真猜不出是谁。”狄旭眼角耷拉下去。
“你怎么这么没劲?”傅霆海不耐烦,“我给你个提示吧,她名字第二个字的谐音,就在这封情书里。”
“谐音?”狄旭的语气如同沉船中的铁锈,“是丁菀么。”
傅霆海微微一凛,正待否认,丁菀已经从教室外欢快地奔了进来。
傅霆海推开椅子站起来,脸上变了色。
丁菀雀跃地来到他面前,飞身在他侧脸上啄了一口,“霆海,你果然也是喜欢我的!”
傅霆海望见门外出现了一条灰色的袖子,斜斜地在楼梯口投下倒影,被台阶割成好几截。
他耳中嗡嗡直响,想追出去,可他要找的人却走了进来。
温惜微笑着走向他,好像抱着极大的善意。傅霆海的血液曾为她流得那样快,此时却仿佛被冻住,再也动不了了。
“霆海,这是你写给我的情书,我会珍藏一辈子!”丁菀把那烟盒护在胸口,陶醉万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你开口对我表明心迹!我等了三年!”
傅霆海死死地盯着温惜,她不会不明白,这诗是写给她的!她的!
丁菀发觉他走神了,顺着他决绝的目光望向温惜。
处在众人焦点中的温惜似乎承受不起这齐刷刷的注目,显得更加疏清而凋敝,虚空的袖子在这瞬息万变的气流里轻抖。
虽然她眼里像含着泪,可谁都不会多想什么,因为她不哭的时候也含着泪。
犹如白绫布、软骨散,杀人于无形。
“是啊傅霆海,丁菀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她约你出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个,你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温惜望向那不属于自己的烟盒上,他的苍劲字迹,有苏黄风骨,“我知道自己出现得多余,我也是被她拉来壮胆的,这下我完成使命了,祝福你们。”
丁菀直到此时才发现狄旭也在场,大为扫兴,所以,她理解了傅霆海对于温惜的责难眼神。
“霆海,我被爸妈禁足了好半天,搬了温惜来当救兵,跟她一起出门,爸妈才肯放我走,所以你别怪温惜!你知道吗,我这趟去旅行,在许愿池投了枚硬币祈祷上天,让我以后嫁给你!可旅行一结束,我就接到了去首都上学的通知,爸妈想撮合我和别人,我怎么闹都没用……我以为我的愿望泡了汤,可没想到,你却给了我这个惊喜!这也太灵验了!霆海,你脸色怎么不好看?舍不得我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听我说,短暂的分开不打紧,我只去半年,你要等我!”
“丁菀,你误会了。”傅霆海抽走丁菀手里的烟盒,“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冷酷的话,他不擅长绝情,果然,丁菀并没当真。
“你骗谁呢?你从高中就对我那么好,我们一起出板报,头碰头地写作业,你来看我打排球,做过我的舞伴,三番五次去我大学找我,还把我的名字写成情书!霆海,别睁眼说瞎话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对我的感情,因为我是他喜欢的人!你不想伤害他,对吗!”
她一根手指直刺向狄旭的鼻子。
一直试图置身事外的狄旭,面色灰败地抬头,眼里有不敢置信的伤痕。
丁菀越说越激奋,好像在说服全世界,也说服自己,“霆海,你总是在考虑别人的喜怒哀乐,你不愿意对不住自己的兄弟,我早就想过这一点,这就是你长久以来对我忽远忽近的原因!可我们的幸福,怎么能被人拖了后腿,如果狄旭真是个爷们儿,就不该拿这个绑架你!”
狄旭仿佛一/丝/不/挂受她戳点,“丁菀,我没有那么想过,我没有要求他……”
傅霆海受够了。
“你们别说了,这件事跟狄旭没有关系。我再说一次,丁菀,我喜欢的人不是你,而是……”
温惜忽然清声道,“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傅霆海,你说过,你跟狄旭最好,如果有一天,你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你会让给他的,这不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吗?”
傅霆海已经在爆发的边缘,她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为什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机械地将手里的烟盒揉成一团,引来丁菀大呼小叫的抢救。
他瞪着温惜,嗓音如同结了冰,“你什么意思?你对我……”
温惜单手抱住身躯,看上去非常怕冷,只想躲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好了!傻小子,我用不着你让!”狄旭眼睛有点湿,大力揽过傅霆海的肩,坦然的笑了,“你听着,我永远不会跟你抢任何人,我没那么不识相!再说,我这种货色,丁菀也看不上,你和她才是最般配的!对了,丁菀,这只排球也是他送给你的,他挑了好久,眼都找花了,腿也站麻了,货比好几家,弄得售货员都烦了,才买到最称心如意的……你拿着!祝你一路顺风!”
丁菀喜笑颜开地抱住那只排球。温惜脸上终于滑下一滴泪,嘴角的笑却更深了。
傅霆海一声不吭,额上青筋根根突起,猛地掀翻了手边的一张课桌,往地上一掼,所有的好气度消失殆尽,“你们太过分了!”
他从未如此失态,咬牙切齿地看了看他们三人,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丁菀和狄旭赶忙追了上去,窗沿的寒鸦被惊起。
橙色的排球在地面弹跳着,像个能够让温惜取暖的小太阳。
她形单影只地蹲下,却无法用两只手将球捧起。
它很快弄脏了她断续落地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