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出自《诗经·野有蔓草》。
傅霆海坐在深衡的会议室里,神游天外,脑子早就被那个叫温惜的姑娘填得满满的。
她多像这句诗描述的样子啊,他真的太心动。
长桌前端,父亲正在白板上画出公司业绩的线性变化,与往年相比,增长率不甚乐观。
而这场会议,就是试图终结这种原地踏步的局面——
深衡迎来了一大喜讯:
近日,温建集团承建了一项重大外资工程,将在岭城建材业中试行招标,择优而取。
对于吃过温建集团许多次闭门羹的深衡来说,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遇。
这项外资工程,是由一批美籍旅华者筹建的基督圣灵大教堂。由于温建遵循的是港企惯例,在建材采购中,不实行国内现有的议标传统,而是通过与国有部门协商,发出了公开招标,以此拉动竞争,为岭城建筑圈注入活力。
一时之间,各路建材公司都如打了鸡血一般。
八十年代中期,机遇泛滥而虚华,同行之间明争暗斗非常惨烈,深衡作为一家由五金厂演变而成的民营建材企业,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傅父急需一块跳板,使深衡摆脱目前在中游徘徊的状态,赢得更大的天地。
上次与温建集团失之交臂后,傅父仍然没有放弃过攀上这根高枝,如果这次中了标——虽然可能性很小——不仅上了新台阶,还能与教堂出资方等海外人士有商务来往。退一步说,即使在竞标中落败,也可以打响一些知名度。
傅父双手撑着主席台,在投标团队中点名加进了级别尚低的狄旭,让他全程跟进整个项目。
狄旭郑重起立,却以自己阅历有限、难以当此重任为由,婉拒了。
“为什么?”从会议室出来,傅霆海叫住狄旭,“跑销售的人,脑筋灵活最有用,还有谁比你更合适?”
傅霆海说的是实情,狄旭刚进市场部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机敏和狡猾,令许多主管都望尘莫及:
比如,他大手大脚地花着公司的钱,请甲方去新开的高尔夫球场玩了三天三夜,就给深衡带回了下半年续约的丰厚订单。
他乔装成机场的小司机,送一个难缠的大客户去酒店,对方不知他是深衡的人,放松了戒心,狄旭拍着方向盘谈天说地,不费吹灰之力就挖到一手好料,用途无限。
还有一回,他找了几个卖假货的同行,在路边重操旧业,被城管抓进了局子。在拘留的二十四小时里,他“偶遇”了一个因工地事故被请到警局问话的国企领导,偷窥到了笔录本上写了那人的私人电话……
狄旭心计多端,爱走各种险棋,总能为深衡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
因此,像温建招标这样的重量级战役,傅霆海想不出他缺席的理由。
“树大招风听说过么?我在市场部表现这么牛,惹得不少人说闲话,说我大学都没上,开了后门才进来的,一肚子坏水,所以,我最近要收一收风头。你爸硬要把我放进那个队,那些元老都会不服的,你不想我被人恨死,就别赶鸭子上架。”
狄旭笑得踌躇满志,眼底却并无笑意。
招标还未全面展开,深衡就已全速运转,销售团队整日加班,傅霆海为父亲整理大量外文资料和行情统计数据,狄旭也有投标之外的小事务,监督常规货流,同样不得闲。傅霆海一直没机会跟他说起那场联谊会上的惊鸿一遇,有个姑娘美得像天降,满足了自己对另一半的全部幻想。
过了十多天,忙完了前期筹备,傅霆海回学校应付了一下查名,就翘了两节大课,跑到了丁菀的大学去。
他一刻也等不及地想再见到她。
穿行在绿树成荫的校园主干道上,天清气朗,他边走边问,找到生物系大一新生的教学楼,向人打听温惜同学在哪里。
20分钟后,图书馆。
绕过一排排书架,想着待会儿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征得了工作人员的同意,进入了最里间的藏书库,温惜在这里无偿做编录员。
傅霆海远远望去,在一面双扉铁质书柜前发现了她的身影。
她扎着歪歪的发辫,嘴里咬着一支记号笔,踮着脚把一本厚厚的书往柜里放。
旁边有一扇通风的长窗,日光丰沛,微风吹起她长裙的窄窄下摆,也吹起她一条细长的袖子,在她右边打着旋儿地飞。
傅霆海太阳穴像被人刺了一针,锐利地疼起来。
他很想上前去看得真切一点,却心知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这画面一目了然,她身着薄薄单衣,左手高举着书,右手的袖管则是空的!
那绝不是障眼的错觉,不是视角的遗漏,右臂在她身上完全是不存在的。
他狠狠的愣住,半步都挪不动……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如此一来,她在联谊会上的静坐和躲闪,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一时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仿佛命里忽得的珍宝被削去了一角……
他想象着自己失了一只手会是什么感觉,她一定很痛吧?
他发现自己脑子里冒出的头一个想法居然是,如果爸妈将来不同意他找一个独臂姑娘做妻子,他要不要带她私奔?
他被自己的高瞻远瞩吓了一跳……
这才第二次见面呢。
温惜取下嘴里的笔,在墙上的一块纸板上写了什么,又拿起一本《电视月刊》要放进书柜右上角的最内侧。
可敞开的右柜门阻挡了她身躯的移动,她正着挤不过去,侧着也不顺手,于是,左手只能用力地向右伸,捏着书脊,往紧密的书丛里塞入。
她脚尖绷直,脸上一层莹莹的汗,直到傅霆海稳步走到她身后,接过她的书。
他比她高出太多,稍一探身就把它物归其位,“是这里吗?”
温惜没有回答,澄净的眼睛映出他清挺的身影。
她怯怯地用左手拉住自己飘荡的右袖。
“嗨!温惜,你同学说你在这里。”傅霆海冲她一笑,努力不被那条袖子引走心神,“我今天没课,就想来你们学校看看,找你玩一趟。你还记得我吗?那次联谊,我留了传呼号给你的……别说不记得啊,我会失望的。”
自那天一别,温惜始终没有给他发过传呼,这不难猜想,她那样含蓄的姑娘,怎么可能去联系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可傅霆海还是怕自己没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或者……给她留传呼号的人还有很多?
温惜不置可否,转而去看自己裙边下露出的一圈鞋子,“傅霆海,是你。”
傅霆海又笑了,觉得今天的太阳更好了,朝她伸出一只手,“正式认识一下?”
任何人在握手时,都是习惯性地伸右手,傅霆海也不例外。
可温惜抬头怔怔看了看他,站着没动。
傅霆海立刻反应了过来,“对不起……”
他收回右手,把左手递向她,这才与她相握。
她的皮肤柔嫩,像一块羊脂玉,掌纹密而细,同他一样微汗。
离得近的时候,他嗅到她衣上凉凉的雪花膏气味,像冰湖上吹过来的花香。
她的眼睛很大,湿漉漉的,却又不是泪水,如濯洗过的星辰,清远中透着笃执,令他想起《血疑》中的山口百惠、《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
藏书库的圆桌上是一堆需要分类存放的书籍,温惜撩了撩耳际的碎发,“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不能陪你了……”
“没关系,你别管我,我找本书看就好了……”傅霆海随遇而安,“不过,你这样累不累?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
“我不累,这些事我能做好……我很喜欢图书馆,他们有福利,职工看书不用填那些琐碎的借书卡。”温惜在纸板上录入书的编号。
由于一只手只能用来拿笔,她便把那几本书搁在不远处的桌台上对照查看。
可封面上的阳光反射太厉害,书号看不太清,温惜不得不探头去端详一阵,又回过身来一条条写上纸板。
折转来去麻烦得很。
傅霆海看不下去,一手取过那些书,又夺过她的笔,轻轻松松替她把书号写了上去。
温惜愣了愣,面色一下子冷若冰霜。
她的下一步行动是拿来板擦,将他刚写好的信息擦去,“抱歉,我不是低能儿。”
傅霆海垂着手,傻傻站在那儿,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千几万句。
温惜坚持自己重写了一遍,两个人都没出声,风吹动窗前的帘幕,她的右袖也静静地抖动起来,如同柔肠百折。
过了半天,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对他太凶了,扑哧笑了出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从桌上的书海里掏出一本递给他。
“你先看书吧……给,丁菀提过你喜欢诗经。”
见她神色稍霁,傅霆海又能重新呼吸了,接过书随手翻开一页。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温惜低头,辫子滑过书页,她读出上面的那句诗。
傅霆海查过考据,这首诗讲的是单相思。
果然,温惜问,“你有没有思念过一个人?”
傅霆海低笑,嗓音沉醇,“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这里。”
“什么?”温惜像只兔子似地竖了竖耳朵。
“没什么。”阳光跃进傅霆海眼中,让他显得更加诚意满满,“我是说,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饭?”
温惜略显无措,“你们吃就好了,我不去了……”
“你们?”傅霆海诧异。
“你不是来找丁菀的吗?”
“啊?……我一开始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傅霆海半是抱怨,见她更局促了,便妥协地笑道,“好啊,我们叫上丁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