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叩请母亲大人万安。”
“嗯,上车吧。”
“喏。”
京郊离亭人来车往,每一日都是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一对母子的重逢,游离在这些欢声泪语之外,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宽大的马车很快驶向了京城,离亭的路人中不乏眼明心细的官眷,认出车厢的徽记,免不得勾出了一场议论。
“那是……越国公高家的马车?”
“我瞧着也像是国公府的规制。”
“那只怕是我眼花了。”
“也是。瞧那马车的品格,总得国公夫人才受用得起。越国夫人……唉!”
“堂堂的国公夫人,又是威忠武公独女,竟然钳制不住妾氏。自个幽居也就罢了,唯一的孩儿也送出京外多年,亏得她能忍。”
“越国公的心都偏到咯吱窝了,王夫人虽是忠武公独女,却是未及笄就父兄早亡,她没有娘家依靠,不忍又能如何呢。好在她的独子封了世子,只要平平安安把他拉扯大,今后总有好日子。”
“姐姐说的也是,还是孩子最要紧。越国公世子,养得不容易呢。我听说他出生那会儿,就险些……坏事。”
“何止。老越国公在世时,还能看顾他们母子,老公爷一走,千日防贼,总有错眼的时候,小世子几次都险些夭了。王夫人能护住他,想必也是有几分手腕的。”
“眼睁睁纵容妾氏残害嫡子,竟是比人家的后爹还不如。听说越国公庶长子这两年正急着寻摸亲事,也不瞧瞧门风,谁家敢把女儿填进去。”
“别说庶子了,算起来,越国公世子受他们带累,只怕将来婚事也不容易。”
“哪里是将来。我记得越国公世子出身时我正怀着老三,听说了他家的乌糟事,唬得我又把府里筛了一遍。算起来,越国公世子便该有十六七了。我还记得,世子名讳一个‘睦’字,委实是好笑。越国公若真想家宅和睦,早日打杀了搅家精才是正经。”
……
高睦也觉得自己的名讳是个笑话。出生在一片腥风血雨中的她,哪里有什么和睦?
没错,她。
越国公世子高睦,是不择不扣的女儿身。
高睦幼时就与母亲不甚亲密,三年分别,更是多了陌生。她随越国公夫人王氏登车后,看着母亲冷淡的眉眼,满腔别情无处诉说,只好干巴巴地问候道:“孩儿多年不在母亲膝前尽孝,母亲在京安好吗?”
“越国公府情形,皆如信中所言。”
王夫人作为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提及“越国公府”,不说“家中”,也不说“府中”,反而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地名,高睦却见怪不怪。
王夫人所说的“信”,是她们母女间的家信。三年前,高睦进入修山书院读书,母女分隔两地,王夫人每个季度会派家人给高睦送当季的衣饰器物,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家信。
说是家信,王夫人的信中却从来没有思子之情,只是对高睦通报越国公府的情况。是以,高睦虽然远在修山书院,对府中的光景,其实一清二楚。
此外,越国公宠妾灭妻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京外,哪怕修山书院是清净的求学之地,也对此有所耳闻。就算没有家信,高睦也不难知道母亲的艰难。她问候母亲,只是不想冷场罢了。
王夫人的回答,让高睦想寒暄都无处着手。她料想母亲不愿与自己交谈,在心中苦笑一下后,打算揭开窗帘装作看风景,却听王夫人说道:“你祖父母亡故后,你父亲无人约束,朱氏行事也越发大胆。你回越国公府居住后,万事小心。今科得中,早日外放,才是正理。”
“朱氏”是高睦的庶长兄高广宗之母,也是越国公最宠爱的姬妾。高睦幼时几次险些遇害,背后都是这位朱姨娘的手笔,越国公明知此事,却总是回护朱姨娘。如果不是有祖父母护着高睦母子,高睦甚至怀疑,她的父亲会亲手让“他”夭折,好为高广宗腾出世子之位。
王夫人之所以安排高睦进入修山书院,也是因为,老越国公夫妇仙逝后,越国公府对高睦来说越发危险。不然,高睦女扮男装的身份,进入书院那种男子聚居之地,委实不方便,若只为求学,大可不必。
高睦此次回京,是为了参加科举。登科之后,外放为官,就可以远远地摆脱越国公府。在这之前,她身为人子,又是世子,在京外求学也就罢了,回京之后,哪怕明知越国公府是狼窝,她也只能住进去。
“孩儿明白。”高睦明白越国公府的危险,也明白,只有外放为官,才能名正言顺地远离越国公府,只是……
王夫人看出了高睦的犹豫,皱眉道:“你今科没有把握中榜?”
“不是。孩儿在修山书院,学问长进了不少。山长说,孩儿今科忝列榜尾,不成问题。”高睦摇头道,“只是,孩儿一旦入仕,就回不了头了。”
“你想回什么头?恢复女儿身吗?”王夫人狐疑地看了高睦一眼,声音压得极低。
“孩儿只是怕连累母亲。”
高睦初知男女之别时,母亲就告诉她,天下间无论是多光鲜的女子,都只是笼中鸟雀,只有做男子,才能真正是个人。小时候的高睦不懂这个道理,如今的她,却有些明白了。
别的不说,就说母亲。外祖父威忠武公是当今皇上的开国功臣,在武将中勋功第一。母亲身为外祖父的孩子,若是个男儿,在舅舅战死沙场后,便该是母亲继承威国公的爵位;哪怕不能袭爵,母亲手握威国公府的家财,最不济也能做个富贵闲人,总不至于嫁入越国公府,在父亲的屋檐下受尽委屈。
“你的路,是我选的。你不怨我连累你,就够了。”王夫人合上眼皮,摆出了闭目养神的姿态。
高睦知道,母亲这回,是真的不打算与她多言了。但她还是说道:“孩儿感激母亲。”
她感激母亲生下她,也感激母亲为她营造了男儿身份。她不确定天下的女子都是笼中鸟雀,但她确定,自己不愿在后宅消耗终身。幼时读书习武确实是母亲所逼,但在将诗书读进肚子里后,她确实想发挥这些学识的价值。
至于怨不怨母亲?
高睦看了看母亲疏远的姿态,又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心中明白,她大约还是有些怨的。但是,母亲虽然与她从来都不亲近,却给了她更广阔的人生。所以,她不该怨。
高睦掀开车帘,用广阔的世界填满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马车已经进入了京城。
高睦三年前才去修山书院求学,但在这之前,越国公府先是老越国夫人逝世,后又逢老越国公升仙,越国公府为两位老人守孝,在老家舞阳生活了五年。算起来,高睦上一次在京,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本朝开国不过二十余年,新生的帝国如同蓬勃生长的少年,每一年都是不同的变化。京城之中,尤其如此。八年不见的京城,对高睦来说,几乎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王夫人身边的女管事曹氏,跟随在车窗下。她见高睦目露好奇,便主动介绍起了街边景物。
高睦不愿打扰王夫人的假寐,摆手制止了曹管事的介绍,直到路过天街时,看到一人在御道上打马而过,高睦才忍不住问道:“怎么有人在御道上纵马?”
纵马远去的背影,体态娇小,分明是个姑娘。
姑娘家骑马已经是当世罕见了,又是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飞驰,由不得高睦不惊奇。
曹管事作为高门仆妇,跟车之时目不斜视,并未看到御道上一闪而过的骑手。她却想都没想,就很肯定地回道:“想必是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
曹管事将高睦的呢喃当成了疑惑,解释道:“舞阳公主是皇上的幼女,最是受宠,一出生就封了公主,还是封的皇上的龙兴之地。她时常在御道上骑马,皇上特许了的。”
越国公府的老家就是舞阳,高睦当然知道舞阳公主。只是,在她生活的这个国度,女子发笑都要掩嘴,她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姑娘。
骑马的少女早已消失在御道尽头,高睦心中却全身她灵动的身影。她不禁怀疑:如此鲜活的女子,也是笼中鸟雀吗?
“舞阳公主即将及笄,该议婚了。”王夫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似乎读懂了高睦心中的疑惑,吐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曹管事在车外笑道:“夫人说得是。也不知将来哪家有福,能迎娶舞阳公主。”
高睦一看清王夫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心。母亲那句淡漠的话,仿佛在说:舞阳公主即将成为笼中鸟雀。
曹管事的“有福”响起在耳边,高睦真心希望舞阳公主能有福。
虽然母亲帮她挣脱了女儿家的命运轨迹,但她还是希望,世间女子,并不都是笼中鸟雀。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