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想到,邓肯可能不在洗衣房里。她到达目的地,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等她气喘吁吁地拉开玻璃门时,她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不觉大吃一惊。她几乎无法相信竟然会这样。她站在一长排白色的洗衣机前面,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原先一心想要找到邓肯,至于在这之后该怎么办,她根本没有考虑。
然后她看到远远那一头有张椅子升起一缕烟。一定是他在那儿。她往前走了过去。
他没精打采地坐着,椅背上只露出个头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面前那台洗衣机的圆窗。洗衣机里没有衣服。她在他旁边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并没有抬头。
“邓肯,”她叫他。他没有回答。
她脱下手套,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手腕。他跳了起来。
“是我,”她说。
他看看她,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深地陷在眼窝里,眼神也显得更为迷茫,在日光灯底下,他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嗅,你来了。是红衣女郎本人。几点钟了?”
“不知道,”她说,“我没有戴表。”
“你到这儿来干吗?你应该在晚会上啊。”
“我在那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说。“我非得出来找你。”
“为什么呢?”
她想不出什么言之成理的理由。“就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又抽了一口烟。“听着,你应该回去。这是你的责任,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需要你。”
“不,你比他更需要我。”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一点不假。顷刻之间,她觉得自己很是高尚。
他露齿微笑。“不,我不需要。你以为需要挽救我,但我并不需要。我不喜欢当业余社会工作者的试验品。”他的眼睛又朝洗衣机转过去。
玛丽安捏着她一只皮手套上的指头。“不过我并不想挽救你,”她说。她意识到他曾经引她说出自相矛盾的话来。
“那么看来是你想要我来挽救你了,对吗?遇到什么麻烦了呀?我想你一定处理好了。你是知道的,反正我什么也不会干。”听他的口气,他倒有点高兴自己无能为力,帮不上忙。
“哦,不要再谈什么挽救不挽救的了,”玛丽安绝望地说。“我们找个地方去好吗?”她想要出去。这个白白的房间里一排排的洗衣机,到处弥漫着肥皂和漂白粉的气味,连说话都不方便。
“这里有什么不好呢?”他说。“我倒是挺喜欢这儿。”
玛丽安真恨不得用力将他摇一摇。“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哦,”他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说今晚我们找个地方待在一起,过了今晚就再也不可能了。”他又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嗯,你是知道的,我那儿没法去。”
“我那里也不行。”话一出口她就想到干吗不行呢,反正她就要搬家了。不过思斯丽很可能会回来,还有彼得……
“我们可以待在这儿,可能这样倒更有趣。我们也许可以钻到哪台洗衣机里,你这件红衣服呢就挂在圆窗外面,免得那个下流的老头来……”
“哦,别胡说了,”她边说边站起身来。
他也站了起来。“好吧,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看来这一次我是可以弄清真相的了。我们去哪儿?”
“看来,”她说,“我们还是得去找家旅馆了。”她对如何做到这一点心里并不怎么清楚,只是一门心思地确信非得这样不可。只有这条路了。
邓肯调皮地笑了。“你是说让我告诉别人我们是夫妻?”他说。“你戴着这副耳环,没人会相信的,别人会说你在腐蚀未成年人。”
mpanel(1);
“我不在乎,”她说。她举手要把耳环旋下来。
“哎,这会儿别动它,”邓肯说。“你会把效果给破坏了。”
等他们走到外面街上,她猛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啊,坏了,一她站定了说。
“什么事?”
“我没带钱!”她当然没有想到晚会需要用钱。她只在大衣口袋里塞了个晚上出门用的小提包。方才她一鼓作气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跑来,起劲地同邓肯说这说那的,这会儿她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浑身无力,瘫软下来。她只想哭。
“我这里大概会有一点,”邓肯说。“我平时身上总带些钱,以备不时之需。”他在口袋里掏摸了一阵。“拿着。”玛丽安合起了手,先放到她手里的是一块巧克力,然后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包巧克力的锡纸,几个白色的南瓜籽壳,一个空香烟盒子,一团打了好些结的脏脏的小绳儿,一个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一团包在纸里的口香糖,还有一条鞋带。“不是这个口袋,”他说。他又掏起另一个口袋来,一大把硬币,还有几张揉皱的纸币掉到人行道上。他把它们拣了起来数了数。“嗯,钱是不算多,”他说,“但也够我们开销了。不过在这一带可不行,这里是高消费区。我们得再往城里走。看起来不可能是豪华彩色巨片,只能是地下室里放的电影了。”他把钱和那一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回口袋里。
地铁站已经关门,入口处的铁栅栏已经拉上了。
“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吧,”玛丽安说。
“不,站在车站上等车太冷了。”
他们揭过下一个街角,沿着宽阔的大街往南走去,街上空荡荡的,商店的橱窗里灯火通明。路上车不多,行人就更少。她想,时间一定很晚了。她企图想象一下晚会的情况——晚会结束了吗?彼得有没有发现她已经溜掉了?不过她所能想起的只是一片乱哄哄的谈笑声,一些支离破碎的面孔和闪光灯那雪白的亮光。
她拉住邓肯的手。他没有戴手套,这样她便握着他的手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低下头来看看她,脸上几乎带着点敌意,不过他没有把手抽开。他们俩都没开口。越来越冷了,她的脚趾都冻得隐隐作痛了。
他们走了又走,像是有好几个钟头似的;那是条下坡路,坡度不大,可以一直通到冰冻的湖面那里,不过他们离湖还有一大段路。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街区,都是些高高的办公楼,还有就是汽车销售商店门口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挂着一串串彩色灯泡和小旗子;根本不是他们要找的地方。“看来我们走错路了,”过了一会儿邓肯说。“我们应该再往前去。”
他们走到一条岔路上去,路又暗又窄,人行道上满是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摔跤,路的尽头是一条大街,街上闪烁着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广告。“这地方倒还比较像,”邓肯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她问,她意识到自己口气当中有几分伤心的意味。处在这种不知所措的境地,她没法作出什么决定来。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他作主。钱毕竟是他的。
“见鬼,我也不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对付的,”他说。“我这是第一回。”
“我也是,”她忙着为自己辩解。“我是说像这样的情况是第一回。”
“这一定有一种公认的程式,”他说,“不过我们可以边走边准备一下。我们从北往南一个一个来。”他把这条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看样子越往前就越糟糕。”
“哦,可别太邋遢,”她苦着脸说,“有臭虫就糟了。”
“啊,我不知道,有臭虫也许会更有意思呢。反正我们只能将就点了。”
他在一座窄窄的红砖房子前面停住脚;这座房子一边是个礼服租赁商店,橱窗里有个神情坚定的新娘,另一边是个积满了灰尘的花店。房子门口挂着个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皇家梅西旅社”,底下还画着一个纹章。“你在这儿等着,”邓肯说。他走上台阶。
很快他就下来了。“门上锁了,”他说。
他们继续往前走。下一个看来比较有希望。它更破旧些,窗户上希腊涡卷形的檐口给油烟熏得黑黑的。招牌上用红字写着“安大略塔楼”,第一个字母O已经不见了,还有一行字是“房价低廉”。旅馆门开着。
“我也到门厅里去,”她说。她的脚冻得要命,再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害怕:邓肯应付得头头是道,她至少也该在道义上给他以支持。
她站在破破烂烂的地席上,尽量想给人一个正派庄重的印象,但是戴着这样一副耳环,她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值夜班的是个满面皱纹的干瘪的小个子男人,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她。邓肯走上前去,他们低声谈了一会儿,然后邓肯走了回来,搀着她往外走去。
等出了门她问:“他说什么呀?”
“他说我们找错地方了。”
“真是放肆,”她说。她很生气,觉得道理完全在自己这边。
邓肯冷笑了一声。“好了,”他说,“别委屈了,这就是说我们得找一个那样的地方才行。”
他们又拐了个弯,朝东走到一条模样有些令人生疑的街道上。路边先是几幢虽然破旧但式样却颇为雅致的房子,再往前有栋房子更为破旧,但式样根本谈不上雅致。它也同其他房屋一样,正面的墙砖已经破了,不同的是它涂着粉红色的灰泥,上面写着:“床位,每夜4元”,“房内备有电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旅馆”,“全城最低价”。这是座长长的建筑。再往前他们看到啤酒酒吧“男士”和“女士及男伴”的标识,另外似乎还有个小酒店;不过这时候它们一定已经关门了。
“我想这地方就对了,”邓肯说。
他们走了进去。值夜班的打着呵欠,把钥匙拿了下来。“挺晚的了,老兄,对吗?”他说。“快要到四点钟了。”
“晚来总比不来好,”邓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又把硬币撒得一地。他弯下腰捡硬币时,夜班职员朝玛丽安望着,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一种倦倦的色迷迷的神情。她垂下眼睛,闷闷不乐地想,既然我自己的打扮和行为都这样了,那怎么能指望别人会把我看成是个正经女人呢?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上了铺着条窄地毯的楼梯。
他们找到的这个房间只不过像个大橱那么大小,里面有张铁床,一张椅背笔直的靠背椅,一个梳妆台,上面的油漆已经起翘,有的地方已经剥落了。有台小小的投币电视机用螺栓固定在屋角,每开一次得塞进两毛五的硬币。梳妆台上放着两条叠好的浅蓝夹粉红的旧毛巾。正对着床的窗户很窄,它外面挂着个蓝色的霓虹灯,灯光一闪一闪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嗡嗡声。在房门后面还有一扇门,通向一个豆腐干大小的浴室。
进来后邓肯随手闩上了门。“好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说。“你肯定是知道的。”
玛丽安先脱掉套鞋,接着把鞋也脱了。她的脚趾冻得发痛。她抬起头,只看见他那张憔淬的面孔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他大衣领子朝上翻起,头发给风刮得乱糟糟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只有鼻子给冻得通红。她看着他,只见他不知从身上哪里掏出一块纸巾,擦了擦鼻子。
天哪,她想,我到这儿干什么来啦?我究竟是怎么会到这地方来的呀?彼得会怎么说呢?她走到窗前,茫然地朝外望去。
“好家伙,”在她身后邓肯兴致勃勃地张口说。她转过身。原来他发现了一样新东西,那是一个大烟灰缸,就在梳妆台上毛巾旁边。“货真价实的东西啊。”烟灰缸做成贝壳式样,粉红陶瓷,边上做成扇形。“上面写着伯克瀑布赠品,”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接着他又把它翻转过来看看它的底部,一些烟灰洒落到地板上。“日本货,”他说。
玛丽安感到一阵绝望。非得采取点行动不可。“喂,”她说,“看在老天份上,把你那个该死的烟灰缸放下,把衣服脱掉,到那张床上去!”
邓肯就像挨骂的小孩那样垂下了头。“嗯,好的,”他说。
他一下就把衣服脱光了,似乎他衣服上的某个地方藏有拉链,或者说只有一条长拉链,一下子就拉开了,好像脱了一层皮似的。他把衣服扔到椅子上,三下两下就跳到床上躺下,把床单拉到了下巴上,眼睛牢牢盯着她,带着几乎不加掩饰的好奇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
她紧闭嘴唇,下定决心脱衣服。旁边有个人把头伸在床单外面,像青蛙似地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你是把长统袜随便往下一扒呢,还是一点点慢慢往下退呢,总是别扭得很。她又伸手到背后去摸拉链,可是够不大着。
“替我把拉链拉下来,”她生硬地说。他照办了。
她把衣服扔到椅背上,使劲解开紧身褡。
“嘿,”他说。“真的紧身褡!我在广告里见过这东西,不过从来没有见到过真的,我老是奇怪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让我看看吗?”
她递给了他。他在床上坐起身接过去,把它摊开来,又把支架弯起,翻来覆去地认真看着。“天哪,简直是中世纪的东西,”他说。“你怎么受得了的?你天天用它吗?”听他的口气那似乎是一件令人不快但却必不可少的外科手术用的装置,例如矫形用的支架或者疝带之类的东西。
“不,”她说。她身上只剩下村裙,不知该怎么办。在灯光底下,她不愿意再脱(她想这也未免有点假正经),但是他似乎正津津有味地在欣赏紧身褡,她不想打断他。另一方面,房里很冷,她有点发抖了。
她牙齿格格作响,坚定地向床边走去。采取这一行动需要坚韧的毅力。她再也没有半点犹豫,决心义无反顾地投身进去。“往前走,”她命令自己。
邓肯把紧身褡一扔,像乌龟缩进壳里那样一下缩到了床单里面。“哦,别,别,一他说,“你要是不到那里面去把你脸上涂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洗掉,我就不让你上床。搞婚外情这事也许挺有趣,不过要是把我脸上弄得像块花花绿绿的墙纸的话,我可不干。”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等她多多少少洗了一洗回来之后,她关掉电灯,上床钻到他身边。一会儿谁都没开口。
“那么我该伸出男子汉的胳膊搂紧你了,”在黑暗中邓肯说。
她把手伸到他冷冷的背脊底下。
他来摸她的头,嗅着她的脖子。“你身上的气味真好笑,”他说。
半小时过后邓肯说:“没用。我一定是腐蚀不了的。我得抽支烟。”他从床上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摸到了自己的衣服,掏了一阵找到香烟之后又回到床上来。这会儿她隐约可以辨出他的五官,在香烟的火光中那只陶瓷烟灰缸闪闪发亮。他坐在床头,身子倚在铁床架上。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他说。“一半是因为我不喜欢看不见你的脸,不过要是我能看见你的脸的话情况可能会更糟。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发育不良的小东西趴在一大堆肉上一样。倒不是说你胖,一他加上一句,“你并不胖,只是我总觉得太多的肉,叫我喘不过气来。”他把盖住他的那一半床单扔到床上。“这样好点儿,”他说,用拿香烟的那只手遮住了脸。
玛丽安在床上他身边跪了起来,把床单像披巾似的裹住身子。街上照进来的蓝蓝的灯光把房里映得半明不暗的,在白床单的映衬下,她看不大清他那又长又白的身体的轮廓。隔壁房间里有人拉了抽水马桶,房里响起一阵水流在下水道里的哗哗声,接着又嘶嘶两声之后就静了下来。
她捏紧了拳头抓住床单。她觉得十分紧张,在感到不耐烦的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感情,她领悟到这是冷酷无情的力量。她觉得最重要的便是在这一时刻激发起他的热情,他的一些反应,尽管她无法估计那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从来没有觉得其他事情有这么重要过,然而,她却没法做到这一点。她望着在黑暗中躺在她面前的这个白色的模糊不清的轮廓,在她转动眼睛想要看清它时它也在移动,似乎了无生气,一片虚空,没有体温,没有气味,没有厚度,没有声音。这种冰冷的孤寂感要比恐惧更糟糕。在这里意志再坚强,再花多大力气也是白费。她觉得没法让自己再伸手去触摸他,也没法让自己移开身子。
烟头的亮光熄灭了,得的一声瓷烟灰缸放到了地板上。她能感觉得出来他在黑暗中窃笑,但究竟是何种表情呢,是嘲讽,憎厌,或者甚至是善意,她猜不出来。
“躺下来,”他说。
她躺了下来,还是紧紧裹着床单,双膝弯曲着。
他用胳膊拢住了她。“别这样,”他说,“你得把腿伸直。像胎儿蜷在母亲肚子里那样根本不行,老天知道,我采取这种姿势时间够长的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身子,几乎像是熨斗一样,让她躺直了。
“要知道,这事不是由你随便给的,”他说。“你得让我慢慢来。”
他渐渐朝她身上挤过来。她能够感到他的气呼在她脖子的一侧,凉凉的带着浓浓的烟味,接着他的脸贴到她脸上,凉凉的直往她肉里钻;像一个动物凸出的口鼻部,满带着好奇,只微微露出一点儿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