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瘾》在狮城影展连放三场, 收获了一边倒的好评。
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金静尧的创作风格真的变了。
这部电影和他此前的任何一部都截然不同。
《血天鹅》之后,金大导演的电影大多复杂、晦涩、难懂, 是门槛极高的艺术片。
唯独《梦瘾》是一个非常通俗易懂的故事。
那些诡谲、华丽的镜头语言, 都不过是靡丽的外壳。故事真正的内核很简单, 只是一段不被理解的、边缘人的爱情。周竟绝望地爱着一个他永远不可能找到的人。
大部分的主流媒体都对《梦瘾》给出了相当高的赞誉, 认为影片“剑走偏锋, 同时兼具毁灭性和纯粹的美丽。”
“是和金静尧导演前作完全不同的风格, 他重新定义了自己。”
“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虚无主义者,第一次学会了去爱。”
“看到结尾, 真的潸然泪下。”
也有一小部分的影评人并不买账——尤其是那些从前对金静尧作品推崇备至的人,反而很失望。
“太庸俗了。”他们这样说。
严苛的影评人批评全片“美学风格华丽至极, 情节空洞乏力,几乎没有主线”。
认为导演“出人意料地拍了一部幼稚的、完全没有思考价值的爱情片”, “金静尧终于也走下了神坛”。
如此两极分化的评价,使得影展尚未结束, 双方已经在社交媒体上打起了激烈的嘴仗。
不过, 到了颁奖之夜,《梦瘾》还是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影展的最高奖。
重量级的颁奖嘉宾站上台,也没怎么卖关子,连片名都没说,将信封拆开后,很干脆利落地跳了一小段木乃伊舞。
台下的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边笑边鼓掌。
嘉宾示意众人抬头看大屏幕, 获奖影片的片花。
短短的片花里, 周竟满脸是血, 用没有神采的眼睛说:“把阿玲还给我。”
阿玲就躺在他身下, 身体绽开一朵血花,却仍在对他露出幻觉中的微笑。
这个片段并不长,只有几十秒钟。许许多多的电影人为了这短短几十秒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奋斗。
而无人知晓,金静尧为了写出这场戏,也花了近十年的时间。
他从来都是很理性的导演。
但这个镜头里,却写满了他绝望的、痛苦的、孤注一掷的爱意。
观看直播的国内观众此时也在狂发弹幕。
——草,好帅啊。
——科普一下,今年是电影大年,竞争非常激烈,但《梦瘾》从第一轮放映就一直是场刊最高分,一骑绝尘,赢得没有任何悬念。
——真的这么好看吗?有没有看过的人说一说?
——啊啊啊啊啊好激动啊
——能不能明天就上映!!
掌声雷动,导播镜头对准观众席,从一个个微笑鼓掌的大咖脸上扫了过来。
最终,一个身形瘦弱、穿黑色燕尾服的人站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上舞台。
弹幕突然停了一下。
——呃,金静尧缩水了?
——草,这是他表弟啊。
——这不小刘吗?
——????导演人呢?
小刘走上台,一脸庄严地接过奖杯。
还没有开口,他小巧的脸蛋已经被无数个巨大的问号淹没。
而此时,本应该出现为领奖台上的金大导演,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威尼斯。
黎羚并没有来过意大利,金静尧决定和她一起游历一番。
他们的第一站并非鼎鼎大名的罗马或者佛罗伦萨,而是米兰附近,一个名叫贝加莫的小城。
会停在这里纯属意外,不过黎羚一向是很随性的人,由于飞机严重晚点,她便突发奇想,临时更改了行程,拖着金静尧的手,在这座小城里闲逛了起来。
贝加莫被分为了上下城,下城平平无奇,搭缆车到上城,景色却突然变得豁然开朗。
整个古城都被中世纪的城墙围住,极目远眺出去,雾气弥漫的天空、森林、红色的砖瓦和白濛濛的教堂和钟楼,构成一副奇特、壮观而朴素的画卷。更远处的山脉和平原,则在缭绕的云雾里若隐若现。
他们在幽暗的古城中漫无目地地走来走去。这里和威尼斯不同,安静得过分,几乎没什么游人。鹅卵石铺就狭窄的街道,灰黄色的石墙倒映出他们隐秘的身影,也雕刻着经年累月的历史。
黎羚故意扭头问金静尧:“这里是不是还不错,说走就走也会有惊喜的。”
“是很好。”他认真答道。
她本来只是开玩笑,没想到他认真得像上课答题,莫名其妙有点高兴,拉着他的手用力甩了几下。
主广场上的圣母玛利亚大教堂是不折不扣的罗马式建筑,从外观来看同样朴素内敛。
然而一旦走进教堂里,扑面而来的、金灿灿的巴洛克装饰,与过于华丽的壁画,便令人头晕目眩,仿佛经历一场视觉的轰炸。
那种美丽太过绝对、是压倒性的,几乎具有某种侵略感。
黎羚仰起头,望着那无比繁复和美丽的穹顶,脑中突然地冒出一个词。奇遇,这像是一场奇遇。她和她身边的人闯入一场奇遇。
她转过脸,看向金静尧,却不期而然地撞进对方的视线里。
那双沉静的琥珀色眼睛定着她。他不在乎恢弘的历史、绝无仅有的美景,他还是在看她,一直都在看她。
黎羚便也笑了笑,心中涌出许多情感。在教堂里不可以大声喧闹,她静静地握紧他的手。
八月底的白昼很漫长,从教堂里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却还很明亮。
大广场附近的小巷子里,冰淇淋店的橱窗看起来很诱人。黎羚只想要一个球,金静尧假装听不懂,自顾自问店员买了两个,沉甸甸地堆在蛋筒上,过了一会儿就凑过来,压着她的手腕,从她嘴里抢冰淇淋吃。
算一算时间,狮城影展的颁奖典礼已经开始,但肇事导演还在蹭冰淇淋。洁癖没有了,脸皮竟然也没有了。
黎羚拿出手机,想刷一下颁奖结果。
他很不高兴她看手机,一口吃掉了半个球。
她瞪他,他还一脸很无辜。
小学生也是真的很会装。
“你就不想知道颁奖典礼的结果吗?”黎羚问他。
金静尧说:“不想。”
他像是刻意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不允许她关注影展,又去抢她的冰淇淋。
黎羚假装好心提醒:“你这里不干净。”
说完趁他不备,凑近过去,故意舔了一下他的嘴角。
金静尧定定地看着她,耳朵突然变红了一些。
他们坐在冰淇淋店门口,玻璃橱窗倒映出五彩斑斓的气球和年轻男人英俊的侧脸。
他语气不太自然地问她:“你在做什么。”
他们已经做了许多亲密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小学生还是一副很好骗的样子,时不时就会不好意思。
黎羚莫名其妙被可爱到了,就又凑过去舔了他一口。
金静尧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眸色暗了一瞬,视线垂下去一些。
冰淇淋化了一点,从甜筒的边缘滴出来,落在黎羚的手指上。
他把她的手握住,轻轻吻了一下。
黎羚吃了一惊,说:“你在做什么。”
金静尧语气很含糊地说:“……很干净。”
黎羚余光瞥见冰淇淋店里的员工在看着他们笑,赶紧站起身,将他拉走了。
她迅速地吃完了剩下的冰淇淋,金静尧没有再来抢,而是一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继续甜甜蜜蜜地逛完剩下的巷子。
黎羚其实知道金静尧为什么不关心颁奖的结果。
并不是不关心,而是早就已经知道结果。
原则上,获奖名单不会提前揭晓,但往往也不存在太多的悬念。这背后有很多门道,剧组同样有各种方式,来从组委会那里打听到“小道消息”。
借由这样的方式,再加上妮可杨超强的公关能力,金静尧在颁奖典礼举行的前几天,就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其实并不那么关心《梦瘾》是不是拿奖,更在乎他的女主角能不能拿到奖。
但可想而知,竞争这么激烈的一年,多位实力派女星同台竞技,很难爆出这种冷门。
某一天晚上,黎羚醒过来,发现床边空无一人。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到金静尧站在露台上讲电话。
“又没有给她奖,为什么要留下来。”他冷冷地说。
她仿佛明白什么,垂下眼睛,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帮她盖好了被子,又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就像获奖演员抱住自己独一无二的奖杯。
黎羚心中仅有的一点失落,也在此刻荡然无存。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金静尧若无其事地提议早几天开始他们的意大利旅行。
因为是临时起意,他们也没有在贝加莫提前预定酒店,便在大广场附近随便走进一家。
酒店出乎意料地很漂亮,和古旧的小城不同,是简约现代的设计师风格。虽然房间不算太大,但也有一个小小露台,可以眺望街景。
黎羚走到露台边,满意地欣赏狭窄的街巷和郁郁葱葱的绿树。天色终于暗下去了,而小城的夜晚总是静谧的,仿佛在沉默的历史中荡漾。
金静尧也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她。
黎羚转过头来看他,又抓住他的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最佳女主角想必已经颁完了。她有些好奇是谁,但金静尧则完全无动于衷。
他瞳色浅淡,注视着她,表情是淡淡的,被树影照拂,看起来很有些低落。许多难言的话都藏在阴影里。黎羚没有拿奖,他竟然比她更不开心。
远处有淡淡的乐声飘来。像是有谁在巷子的尽头吟唱。
黎羚摸了摸他的脸:“不要不高兴了,不就是一个最佳女主角吗。你也真是敢想,我本来可是一点都没想过的。”
金静尧低声说:“你应该拿奖的。”
黎羚大言不惭地说:“我还年轻呢,这次就先让给前辈了吧。”
这话没法接了,难道说——你不年轻了?金静尧被噎了一下,拧眉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黎羚面露得色:“哼哼,没话说了吧。”
他明白自己被耍了,露出不太认同的表情。
黎羚微微一笑,又摸了摸他。
虽然是开玩笑,但她的确也很坦然,觉得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在影展的这几天,工作之余,她也慕名观看了其他的一些入围影片。女性题材近几年来在国际上大行其道,她看到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女性,在镜头里大放异彩,那些故事令她心驰神往。
她想要向她们学习,以这些前辈为奋斗的目标。但至少就现在来看,她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这十年的差距,也不是一两部作品就可以弥补。好在她还有很多的时间。
两人依偎在一起,望着越发深重的夜色。黎羚本来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就此揭过。
“对不起。”金静尧突然说。
黎羚看他一眼,怪道:“干嘛道歉。”
“是我不好。”他握着她的手说,“如果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如果更努力地寻找她。
如果没有一直囿于自己的偏见和迟疑。
如果能够早一些把这个剧本写完——或是写出其他比这更好的剧本。
也许现在站在领奖台上,被掌声和鲜花簇拥的人,就是她了。
就像黎羚真心实意觉得,自己不值得这个奖,金静尧也真心实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黎羚更值得。
他还是觉得不满意。红毯、开幕影片,这些都是她应得的,就像最佳女主角的桂冠也是她应得的。
她值得最完美的体验,因为她是最好的。但是他总是做不到,总是不够完美,总是会有遗憾。
黎羚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某些人会不会太自信了。”
“我就一定要靠你的电影拿奖吗,别的电影也可以啊,比如说《无神论》……”她故意逗他。
金静尧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握住她后腰的手,却收得更紧了。
“不行。”他声音很轻,有些不讲道理。
黎羚开始明知故问:“不行吗?一定要是拍你的电影吗?”
“……嗯。”
他顿了顿,“要拍我的电影。”
黎羚笑出了声。
“那你好好加油吧导演。”她用手搂住他的脖子,迫使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低下头,语气很是得意。
金静尧:“嗯。我加油。”
他觉得她笑得很可爱,令人心动,情不自禁低头吻她。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淡淡香气,也许是夜晚的花在盛开。
辗转地吻了一会儿,黎羚的嘴唇变得亮晶晶的,像一种很好吃的水果。
她呼吸很乱,用手抵着他胸口,将他推开,气喘吁吁说道:“让你加油拍电影,你别乱加,加错了!”
金静尧低着头看她,说:“都加油。”
“好吗。”像是在征询她的同意。
月色下,他的面容被银线勾勒,像若隐若现的雕塑。
黎羚觉得他在用脸作弊,但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投降地说:“好吧。”
她看着他的眼睛,和他鼻尖相抵。
“那你以后也不许再说对不起了。”黎羚认真地说。
金静尧盯了她几秒钟,视线比较低,像是还在看她的嘴唇,根本没有回过神来,反应有些迟钝地说:“哦,对不起。”
黎羚:“……”
看到她笑了,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抿了抿唇,竟然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
黎羚伸手推开他拧住的眉心,又要去捂他的嘴。
他像小狗一样,飞快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完全本能的反应,太过温热的、灵巧的舌头,热意像是直抵心脏。
双方都愣了一会儿,他手臂收紧,看她的眼神也不太对了。
气氛变得危险,但可能也就危险了一秒钟。有人的手机开始震动。
两人面面相觑,黎羚说:“你的。”
金静尧说“没有吧”,假装若无其事,她觉得很好笑地推了推他。
他说:“你帮我接。”
并且暗示她,手机在外套的内口袋里。
黎羚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傻?”
行骗失败,金静尧没有办法,不怎么高兴地自己拿出手机。是制片人打来的,通知他们电影拿了大奖。
金静尧冷冷地“哦”了一声,立刻挂断了电话,打算将对方拉黑。
他一点也不高兴,黎羚倒是非常高兴,撺掇他发红包。
“好吧。”他说。
片刻后,黎羚拿出手机,眼睛瞪得很大,哭笑不得地说:“我是让你给剧组发红包!你给我转账干嘛。”
她打算点拒收。
但是金静尧按着她的手,逼她点了接受。
黎羚:“……”
没见过这种人。
为了庆祝电影得奖,他们叫了一瓶香槟。
黎羚喝得比较多,金静尧则一直看着她。
喝醉了之后,她主动凑过来,头贴着金静尧的胸口。
“你心跳好快。”她突然说,“是坏了吗?”
她一边露出醉醺醺的微笑,一边伸出手指来到处乱戳。
她碰到了不应该碰的位置,金静尧脸红了一下,捉住她的手,她还不高兴,直接坐到他腿上。
金静尧:“……”
这下真是忍得很辛苦,也可能不用再忍了。他盯着对方红润的脸颊,冷静地思考,该从哪里开始捕猎。
醉鬼黎羚突然又抱着他的脖子,啃了他一下,满意地说:“好喜欢。”
可能本来是想亲他的脸。但因为喝醉了,吻轻轻地落在了耳廓上,像一片小小的雪花。
他呆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夜晚最后变得比较纯洁,没有再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纯洁的事情。
黎羚在金静尧的怀里睡着了。
冷月如霜,银白的月色流淌过露台,他注视着她红润如花束的面容,听到她并不明显的呼吸声,伴着一阵淡淡的酒气,拂过自己的脸。
没有任何的观众。
只有月光、喝光的香槟、沉睡的教堂和钟楼。
年轻导演郑重其事地抬起手,在空气里,将不存在的花冠,戴在黎羚的头顶。
“你永远是我的最佳女主角。”他低声对她说。
像是在作出洁白的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