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侍从推开门, 琢盘上盛着一碗药,他将药送进屋,转过身把门合上。
宋知礼抬手, 匀称的指骨抵在瓷碗边沿。
陈在溪没见过他喝药的样子,侧过头, 有些好奇地看着, 又胆怯地收回目光。
“从前,从前。”想到表哥的话,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开口,却满脑子空白,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知礼放了药碗,转头看她, 神色平和。
明明是极温润的模样,陈在溪却更紧张了, 结巴了半天, 只好低下头小声说:“……从前表哥教过我习字。”
“是吗? ”男人平和地询问。
“是,”陈在溪点头,“表哥不想教我习字, 我说了好久, 表哥也不愿教我。”
“是表哥不小心将长怀哥哥赠我的字帖弄脏了,”她皱起眉,想解释:“嗯……长怀哥哥就是, ”
“习得如何?”宋知礼未听完。
“就, ”陈在溪顿了顿, 憋出来两个字:“一般。”
表哥的字, 是很挺劲的字体,力透纸背。
当时他说她“学不会”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想来,既是学不会,又何必去学呢?
陈在溪叹了口气:“好吧,一点也不好。”
橘黄色余晖渐渐淡去,光线黯淡下来后,室内点起烛灯。屏风旁的长桌边摆着纸笔,宋知礼忽而起身,抬手展开一张白纸。
他执起笔,修长的指骨抵在笔杆上,片刻后,他放下笔杆,回头:“如何?”
陈在溪凑过去看。
纸张上的黑字,笔锋凌冽,她曾对照着临过。
“和以前……”话说了一般,陈在溪才发觉纸张上是她的名字。
在溪。
她顿了下,“表哥的字还和以前一样。”
宋知礼将笔递给她,桌上的纸张被他调转了个方向。
书桌前,烛灯落下的光很暖,陈在溪站在光下,她弯下腰认真写。
她照着临,也写在溪二字,只是才落下两笔,宋知礼便开口: “太轻了。”
“表哥你想起来了?”陈在溪双眸一亮,有些激动地想将笔搁下:“表哥你以前也说我写字轻飘飘。”
宋知礼上前,白衣靠着粉色,这样的距离,让两个人几乎紧贴。
他用手掌将眼前人的手和笔一同拢住,缓缓疑问:“是吗?”
许久未接触旁人,陈在溪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挣脱,右手却被紧紧拢住,强硬的力道,她推不开。
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他又问:“是这般教你的吗?”
宋知礼带着她往下写,一笔一笔,每一笔都是凌厉的,盖过她没用力气的书写。
“表哥从前让我自己临。”
陈在溪反应过来,知道他什么也没想起,便有些失望。
临完字手背都红了,她皱着脸:“那在溪再想想,还有乞巧节的,乞巧的时候,我喝了许多久酒去找表哥要,要玉佩。”
说到这,陈在溪记得自己走时,将玉佩和翡翠叶子都留了下来。她抬眸去看白衣男人的腰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时间茫然。
“那,那我还记得……”陈在溪的声音渐渐无力。
该说的好像都说了,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犯了难,有些挫败地咬着指甲。
“罢了,”宋知礼仍旧平和,问她:“困了吗?”
她摇头:“我要再想想。”
春日里的夜,风拂过时,有些微冷。宋知礼走到窗边,将支起的窗户合上。
陈在溪看着他合上窗,心境渐渐转变。
她原本觉得表哥失了记忆也无妨,可现在看来,他也是想要找回记忆的。
一个人没了记忆,应该很不习惯吧?
陈在溪往一旁的圈椅上靠,还是想再努力一下,便开口问:“表哥你能过来一下吗?”
宋知礼什么也没说,只是缓步靠近。
他的面庞熟悉,可神色却是陌生的。
陈在溪看着,忽然有些紧张,她缓了缓,指着一边道:“我现在会好好临字,等我临完,表哥可以给我一个奖励吗?”
她记忆力不好,在宋府呆了好一阵,那些画面却慢慢模糊,唯一清晰的,竟然是那些羞耻的画面。
陈在溪很想把这些都忘了,可是夜里睡不着时,便时常想起。
表哥是怎么回来着?
陈在溪眨着眼,期待地看着白衣男人,希望他能想起来一些画面。
宋知礼点头:“可以。”
陈在溪便执起笔来去临字,她一直是极认真地临摹,但手腕就是不听使唤。
她只写了二字便放了笔,继续期待地开口问:“写完了,表哥你觉得我写得好吗?”
“尚可。”
得到肯定地回答,陈在溪呼出口气,一鼓作气地问道:“那,那表哥你可以亲亲我吗?”
室内忽然寂静,陈在溪知道这般问很没有礼貌,她甚至不敢抬头,只盯着桌沿苍白地解释:“这是,这,这是方才那个奖励……”
她在等一个拒绝,可是下一瞬,耳边却传来平稳的男声:“好。”
“啊……??”
女声不可置信,她想说些什么,光影晃动,一道黑影却压下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间。
宋知礼半弯下腰,有力的指骨抵在她下颚,使得她被迫仰起头,力道强硬。
原本只是一个很轻的吻,吻在她唇瓣上后,男人下意识地加深,眸间被染上几分欲色。
直到细碎的呜咽声从她喉间溢出,宋知礼的才平静下来,缓缓松开她。
他用指腹压在她唇瓣上,将挂在她嘴角边的晶莹抹掉,淡声询问:“是这样吗?”
被他松开时,陈在溪两眼泪汪汪,她大口呼吸着,唇瓣湿濡。
“不是!!”
缓了好一会儿,她摇头,娇声反驳,“不是,不是这样,表哥应该让我换一个奖励。”
“是吗?”他还是这一句,大概什么也没忆起。
暖色烛光落在白衣男人身侧,明明是暖光,却给他添上几分寡淡和冷清。
陈在溪忽然不敢抱怨了,想到这里,她有些难过。
她觉得自己有很清晰地意识到,表哥没了记忆。
表哥从前不会这样。
“我有些困了我明日再想想。”陈在溪推开门跑出去,随意找了个房间。
客栈很干净,连随意推开的房间都是整洁的,陈在溪一愣,往床榻上去靠。
在狱牢里呆了几日后,她越来越不讲究了,只埋头倒下,捂起脸来。
虽然陌生,但其实方才,那股窒息的感觉又让她很熟悉。
第82章
陈在溪想用心去理一理, 可是逐渐提不起精神,自出了狱牢,她又开始嗜睡。
这种感觉, 像是回到冬日,她能明显感受到身体的无力, 只是也不能做什么。
春日的夜, 温度适宜,她睡得很好, 醒来时已经到了正午。
金色的光芒透进屋,将室内照亮,陈在溪恍惚了下,才想起这是在客栈。
她连忙起身, 脚刚触碰到地,便全身一软。这摔得很茫然, 膝盖落地, 疼痛就一阵一阵的袭来。
怎么连路也不会走?
陈在溪挫败,缓了会儿后,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 抬起头。
宋知礼推开门, 只是看着她,并未走近。
陈在溪看着光落在他身侧。
男人穿着白衣,静静地站在门边, 便是高不可攀的模样。
她揪着裙摆起身, 小心翼翼地往后退, 为自己解释了句:“是不小心摔到了。”
“急什么?”宋知礼远远看着她。
“睡醒了, 想去找表哥你。”陈在溪还有些懵。
大抵还是磕到了,疼痛让她清晰, 陈在溪只好将裙摆掀起来,就看见右膝处多出一道红印。
她凑近去看,抬手触了下,又快速将手缩回来。
“表哥……”陈在溪张唇,一边抬起头,就看见白衣男人转过身。
其实她原是想去找宋知礼说话,她想说自己又想起一段记忆。
但表哥好像并不想听,陈在溪只得坐回塌上,有些挫败。
这间房间过于空旷了,几案上连朵花都没有,弥漫着枯燥和乏味。
十一带着医女推开门时,陈在溪躺在榻上小憩。
她素着张脸,乌发披散在肩侧,闭着双眼,没有生气的模样。
刚进门的医女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她掀开陈在溪的裙摆,却见她右膝的伤口上,竟已经覆着一层浅浅的药膏。
医女一顿,拿着药膏的手有些无措。
那还叫她来干什么?
陈在溪没想到自己又睡着了,揉着眼睛起身。
她杏眸在光下有些湿漉,好奇地看着眼医女,软声道:“医师你别走,我心里还有些闷,你也帮我看看好不好?”
她才刚醒,一头乌发略有些毛躁,说话时会小幅度晃荡,无意识着撒娇。
郑悦年纪很小,一时间看呆了,回过神,她忙点头,一连说了几声好。
郑悦抬手,认真感受陈在溪的脉象,片刻后,她有些无措。
她医出江州沈家,自小便在医馆里学习,虽是才及笄,但自认为手艺学得还不错。
可是这个脉象怎么这么混乱?
“姐姐,我师兄就在楼下,他会的比我多,我让他帮你看看。”
“好啊。”陈在溪欣然同意。
郑悦挎着小竹箱下楼,她匆匆跑到一间房间,语气急促:“林师兄你帮我看看,楼上的小姐脉象有些不稳,我有点理好。”
林安刚到白淮,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烦闷道:“你都快出师了,怎么看个脉象都不好?”
“不是,是那位姐姐的脉象真的有些奇怪,”郑悦叹气:“师兄你都陪我来了,就在帮我看看嘛?”
这一次来白淮,林安并不是无事,但医者仁心,他是大夫,本就是为治病才存在的。
林安拿起药箱,随郑悦往楼上走,刚到三楼时,他微微蹙眉,极轻声地询问:“这是哪家小姐?”
方才未细想,直到现在,林安才品出一丝不对劲。
客栈里太空荡了,若是没记错,这是一处是官家的房,并非有钱就能盘下,此番阵仗,来头不会小。
“有什么不对吗?”已经行至里间,郑悦未等林安开口,便将门拉开。
这是一间极其通透的屋子,正朝南,光线透亮,将室内的每一处都映照得清晰。
陈在溪乖巧地坐在榻上,正有些无聊地看着窗户发呆,暖光落在她眉眼,是很平静的模样。
林安提着药箱,他没想过会这般巧,手腕都激动地颤抖起来:“在溪。”
沈岚师姐找了数日的人就这般出现。
陈在溪也认出他,在舅母的医馆里,她曾见过林安前来送药。
她知道林安也是医师,但没想过会在白淮遇见他。
自来了白淮,在江阳的一切都缓慢淡去,再次看见熟悉的人,她眼眶湿润起来。
林安将药箱放在一旁,大步走上前:“今日刚到白淮,是师姐让我来找你的。”
“舅母……”陈在溪还未从欣喜中缓过神,她哽咽了声:“家里还好吗?”
“家里一直很好啊。”林安不懂她为什么哭,又害怕她在这儿受了委屈,忙安慰:“家里人都在找你,你别怕,我会将你带回去的。”
“我都知道。”
她知道舅舅和舅母一定会来找她的。
只是前日狱丞说得话,让陈在溪心里有些难受,她忍不住问道:“舅舅也无事吗?舅舅不能将账簿给出去吗?”
“什么?”林安被她这几句话问懵了。
陈在溪便轻声重复了遍,再多说几句,她又要落泪。
林安忙打断她,笑道:“什么账簿,茶铺里的那些本?”
“不是……”
在舅母的医馆时,林安会给她熬药喝,陈在溪对他没什么隐藏,将经过轻声说了一遍。
林安皱起眉,语调沉重起来:“谁同你说得这些?”
陈在溪双手紧紧揪在一起,又纠结又可怜。
林安便没继续问,正色道:“不要多想,师姐怎会由着你舅舅乱来?你既是无事,等明日回江阳,亲自去问问便好。”
舅舅和舅母还在等她。
陈在溪低垂眸,心口有些闷,“我现在回不了江阳。”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有些难解释,她省略了些说完,仰起头看林安:“得再等我几日……”
话未完,郑悦打断她说听见有人来了。
药箱里还备着定心神的药丸,林安快速打开药箱,将药递给陈在溪:“心闷时可服用。”
“好。”陈在溪接过药,手一抖。
她不适合撒谎,心里藏着事情时,会忍不住地紧张。
宋知礼并未隐藏脚步声。
他朝床榻靠近,一袭白衣,轮廊被光虚化,如刚同晨雾里走出一般,让人看不真切。
陈在溪捏着瓷瓶的手颤动起来,没什么底气地唤他:“表哥。”
一旁的林安正收着药箱,转身时,林安忍不住抬眸。
只看了一眼,他忙低下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步伐急促地往外走。
郑悦也跟着他往外走,她个子小,跑了两步忍不住抱怨道:“师兄?”
林安摇头,快速道:“找到师姐交代的人了,我回一趟江阳同家里报个平安,医馆里你自己照看。”
“好。”
说话间行至客栈门口,站在院前的侍从面无表情,生硬的唬人。
“怎么比来时还要多?”郑悦小声嘀咕了句,上前去推门,却没推开。
***
陈在溪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她不安地揪着瓷瓶。
白衣男人语调平缓,只是问:“心闷?”
“嗯。”陈在溪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想到林安说得话,她抬起眸。
她有话想问,她想说她相信舅舅没有藏着账簿,
只是在对上男人那冷静的双眸后,陈在洗不知怎得,说出来的话便换了一个调,“表哥怎么回来了?”
宋知礼朝她靠近,就这般看了她一会儿。
室内本就安静,他站在一边,周身气势让人无法忽视。
陈在溪更紧张了,等了许久,听见耳边落下一声 :“去食饭。”
宋知礼未留下来,他走后,来了一个布菜丫头。
陈在溪想问些什么,却见小丫头一副不理人的模样。
她长得难道很可怕吗?
陈在溪张了张唇,还是什么也没说。
走到窗边往楼下看,大门仍旧紧闭,黑压压的人将客栈围了起来,给人一种极致的压抑。
也就是这时,陈在溪缓慢且迟顿地,意识到了什么。
当夜,她睡在同样的位置上,心脏却跳个不停,始终无法入眠。
月光是柔和的,从支起的窗透进屋,落在窗边。
陈在溪还是没有睡着,她起身往窗外看,见那些人仍未离开,仿佛可以彻夜不眠。
长廊尽头,一门之隔的室内,月光同样透过窗,散落一地。
宋知礼的睡意一向很浅,他游离在清晰的边缘,睁开眼。
“表哥,你睡了吗?”
陈在溪在门口等着,想了想,她又问,是商量的语气:“我可以进屋吗?”
得到一声平静的“嗯”以后,陈在溪呼出口气,一鼓作气地将门推开。
半夜被人叫醒,宋知礼并未不耐,甚至好脾气地替她将圈椅拉开。
男人站在月光下,平和的反而有些可怕。
陈在溪没坐,她只拢了拢寝衣,仰起头就问: “表哥你是想起来了吗?”
她已经很久没失过眠了,来找宋知礼以前,她想过自己要如何试探,要如何去问,表哥会如何回答,又到底是何意思。
她挑了最直接的方式,仰起头时,纤细的脖颈紧绷着,像紧绷着的琴弦,要断不断。
宋知礼看着她,注意到她未坐在圈椅上,难得有些失望。
“嗯,想起来一些。”
相比于她的紧绷,宋知礼语调平静,话落以后,他抬手指着圈椅:“坐。”
陈在溪完全没有想坐的心情,摇头:“我……”
宋知礼将目光落在她颈侧,又说了一次:“坐。”
第83章
室内没有点灯, 月光透进屋,只有一点光亮。
陈在溪勉强看清眼前的椅子,不太情愿地走过去坐下。
这个位置, 她需要仰起头,才能同表哥对视
陈在溪不安地别开眼, 有些不敢看他。
她盯着地板, 说话时声音很没有底气,“……表哥想起来什么?”
她大概不知道, 她刻意平静的样子,如同幼兽失了巢,然后□□在风雨中,连说话都变成呜咽。
宋知礼看了她一眼, 走到长桌前,身影藏匿于黑暗。
片刻后, 桌上的灯盏亮起, 散发出莹莹的光。
一盏灯足以将这个小范围照亮了。
宋知礼点完灯,仍旧未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陈在溪。
昏黄色暖光同月色交织在一起, 让室内变得清晰。
陈在溪感受到他的视线, 双颊越来越红,连带着脖颈泛痒,她伸手抓了抓。
“表哥……”陈在溪往圈椅上缩, 单薄的衣裳称得她极瘦。
宋知礼只好收了目光, 朝她走近。
直到完全靠近, 落下的灰黑色的影子, 将陈在溪单薄的身影笼罩住。
他语调平缓,礼貌地询问她:“婚期想好了吗?”
寂静的室内, 男人的每一个字都是清晰的。陈在溪仰起头,杏眸中有些慌忙:“我……”
重逢以后,宋知礼的双眸中,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去清平寺算婚期,然后呢?”
陈在溪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男人背着光,她需要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清他是什么神色。
陈在溪听出了一丝质问。
表哥说他想起了一些,他说婚期?那后面的事呢,他没有想起吗?
这种感觉太糟糕了,陈在溪发现自己分不清他是否骗人。
春日的夜里要比白日冷许多,偶尔有一阵风吹过来,连带着屋内的光也跟着晃动。
陈在溪冷得颤了颤,宋知礼等她回过神,先走到一边将窗户合上。
“我……”陈在溪忙抬手,纤细的指尖扯住他衣摆。
男人脚步一顿,垂下眸看她,相隔很近,他双眸清晰起来。
只是她还是看不出他的情绪,也看不出他有没有骗人。
陈在溪讨厌他总是绝对冷静,她呼出口气,在心里做好决定。
表哥没必要骗她的,那么她也想,试着和他商量一些。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男人退后一步,淡淡地疏远了她。
捏在手心的布料随之滑落,陈在溪眨眨眼。
耳边落下男声:“去睡觉,明日再说。”
“那好……”
她本就没想好怎么开口,此刻听话地站起身。
只是才刚起身,忽得听见宋知礼问了句:“婚期想好了吗?”
陈在溪一句话也不敢说,站起身以后,才发觉右膝上的疼痛正隐隐作痛着。
像一根刺,直直刺入心尖,但她努力粉饰太平,平稳地走出房间。
***
翌日是个好天气,晴朗极了,连空气都比往日干燥。
江菁抱着一套新衣裳推开门,屋内大亮,她看着床榻上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这是用花锦做出的衣裳,布料柔软轻薄,又找了全白淮最好的绣娘,裙上绣花平整精致,还用了极细的金线。
江菁没摸过这种料子,触碰着裙摆的手都小心翼翼,她将衣裙放在案上后,往床榻边走。
榻上的人还在睡觉,江菁见她缩成小小一团,长长的乌发散在裘被上,极细腻。
江菁原是江州李家的丫鬟,李家在江州也算是大户,比起旁人,她已经算有见识了。
江菁没见过她这般的阵仗。
这些人,这么多人只守着她一个。
已是午间,厨房那边做了点心送过来,江菁本想着等陈在溪醒,眼瞧着她迟迟不起,才上来叫人。
白淮这边,喜一种花饼,花瓣用糖腌渍,吃起来泛着清香。
江菁细致地观察到她昨日吃了一整块,今早便又叫人做了送来,此刻花饼装在白釉莲瓣碗中,另配了壶白茶。
陈在溪洗漱完,嚼着泛甜的鲜花饼,眼下泛着青黑。
实际上她一夜未睡,只要一闭上眼,她忍不住去想表哥到底是何意思。
表哥提起了婚期,那之后呢,他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陈在溪咬了一大口鲜花饼。
可以表哥这般的公子,即是没人同他说,他也能猜出之后发生了什么吧。
为什么还要娶她。
想到这里时,口腔中充斥着甜腻,是今日的鲜花饼过于甜腻了。
陈在溪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熟悉的香气入口,她喝出来这是白茶。
是产自江阳的白茶。
陈在溪不愿在细想了,不论表哥是否生气,她都是要回江阳的。
她已经习惯在江阳的日子了,她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同舅舅舅妈生活。
想到这里,陈在溪拿着茶杯,抬眸问,“表哥在吗?”
江菁摇头,没人说她可以说话,她除了摇头便不敢做什么。
陈在溪一顿,忽而将手中的花饼往碟子中一扔,娇气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照顾了她几日,在江菁眼中,陈在溪脾性极好,总是一副乖顺地模样。
眼下说着不喜欢,也没见她真的发脾气。
不管她有没有脾气,江菁都不敢怠慢她,收拾了下就将花饼端出去,没一会儿,她端来了两叠新的点心。
陈在溪扫了眼,发现全是她喜欢的点心,心里有些古怪,却试着又说,“我不喜欢。”
江菁什么也没说,跑下去,没多久,她又换了两叠上来,但始终不开口问一句。
来回两次,陈在溪泄气,还是吃了一些点心。
用过了点心后,方才的丫头不知跑到何处去,再找不到人影。
陈在溪跑到宋知礼的房门前,推开房门,也未见人影。
走廊的尽头摆着一个花瓶,却没有花点缀在其间。两侧,房门都被合上,陈在溪一间一间的推开,还是一个人也未曾看见。
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感。
陈在溪不愿相信,抬步走到院中。
这一处客栈,是多年前圣上微服私访时修建的,共建了三层,一楼有处园子,园中移植了许多花,春日时,可以在这里看见所有颜色。
陈在溪曾在楼上,远远地看过一眼这个园子。
她特意绕过去,砖块堆砌起的高墙旁,仍有穿黑衣的侍从守在此处。
陈在溪试着同这些侍从说话,但没人愿意搭理她。她有些茫然,于是在客栈门前呆坐了一下午。
春日的午后,整个院子里都充斥着青草的香气。
不知过了多久,想见的人仍旧没有出现。
等到了日落,云层被染上太阳的余晖,许多种颜色混在一起,天空是一片橘红。
陈在溪抬步走到客栈的门边,她今日穿着白裙,手搭在裙边,纤细的指尖捏着裙摆,怯生生地模样。
落日余晖也将她瓷白的小脸染上一丝红。
侍从面无表情,连余光也不给她。
陈在溪同侍从商量着说:“不去食饭吗?”
无人应她,她眨了眨眼。
不知表哥说了什么,整个白天,还无人同她说过话。
她忽然觉得好闷,杏眸中染上水色,委屈道:“表哥还不回来吗?”
她又问:“他去哪儿了?”
问到最后,陈在溪失望地收回目光,
她守在院中守一天都没等到人,所以在看见十一的那一刻,陈在溪几乎哭了出来。
两个人对视,十一却心虚地移开目光,什么也不敢说。
陈在溪看着他,焦急道:“十一,表哥呢,我心口好闷,表哥若是不回来,能让昨日的医师来帮我看看吗?”
十一自是点头,然后带过来一位新的女医,仍旧一句话也不说,
当天晚上,陈在溪支起窗户,在仍旧寒凉的夜晚,她踢了裘被,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入睡。
原先是冷的,冷风吹在身侧,冷得她泛痒。
这种感觉极其不适,陈在溪强忍着不去盖裘被,然后冷着冷着,她觉得自己热了起来。
整个后半夜,陈在溪陷入昏迷之中。
翌日一早,江菁从绣娘那取了刚制好的新衣,又去了厨房一趟。
准备好一切后,她照常推开门。
太阳已经出来,整个屋子都敞亮干净,但房间里却没有声音。
江菁已经习惯,知道是这位小姐还在睡觉。这会儿已是正午,大人曾交代过她,说这个时间小姐该用膳。
走过去以后,江菁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用绫罗织成的裘被被随意仍下,床榻上,女人靠着墙,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手腕脚腕都裸露在外,肌肤苍白,沁着层汗。
乌发盖在脸侧,她露出的半张脸,也透着一股病态的红。
江菁忙抬手,小心翼翼地去触她,触到一片滚烫,她单薄的寝衣都已经湿透了。
屋子里沉静,如死寂一般。
江菁吓得六神无主,忙扔下手中的东西跑下去叫人。
第84章
来白淮小半月, 今日一早,从知州府邸搜出的账簿被送到上京,私盐一案彻底解决。
刑狱司里, 宋知礼写完上奏,正低垂眸看着手中的信纸。
十一的声音清晰:“除了这些, 昨日我回宅院时遇见表小姐, 她说要找医师。”
“林安是沈岚医馆里的人,表小姐同他相熟, 对他很信任。”
宋知礼眸色未变,放下了手中的信纸,“哭了吗?”
这话问得突然,十一愣了愣, 才明白男人是何意思,当即便回忆起来。
表小姐昨日虽是有些闹腾, 但她守在院中, 并未掉过泪。
十一如实说道,见宋知礼似是满意,也松了口气。
殿内平静, 十一今日还有任务, 此刻终于能转身离去。只是没走几步,便看见有人匆忙地跑进殿内,面色焦急。
午后, 天气骤变, 层层云层遮盖住阳光, 天色阴沉。
客栈的院中, 站着一排医师。
医师已经替陈在溪看过,她只是发热, 医师便开了好些药。
但整个白日,陈在溪都未曾醒来。
江菁不由得慌乱起来,她替陈在溪换好衣,又用罗帕将沁在她肌肤上的冷汗一一拭去。
做完这些后,她看着仍紧闭双眼的女人。
退热以后,陈在溪白的莹润,面庞是平和的,脸颊上有一抹很浅的红。
江菁守了她一个白天,发现她原是白瓷,虽是好看,只是太过易碎。
宋知礼午时来了一趟,他面无表情,身影越发冷肃起来。
医师都不知换了几个。
十一的头越垂越低,不敢看他:“大人,已经让王太医的学生赶过来了。”
床榻上,陈在溪安静的样子,唇瓣渐渐失去颜色。
宋知礼看了她良久,“等她醒来,将她要见的人带去。”
“大人,那个医师还押在……”
“那便放出来。”
***
一直是这样的,她生起病来便极其磨人,在江阳时,陈在溪也曾昏迷了整整两日。
她只会觉得自己睡了一觉,至于睡了多久,便不知了。
陈在溪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
这一觉睡得有些不太好,不知是不是错觉,睡梦中,她总觉得有人在扯她的头发。
她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用手去收拢头发。
一转头,对上男人冷漠的眸子,黑漆漆的,她吓了一大跳。
室内不似往日那般整洁,药箱摆在案上,就这般敞开放了一夜。
宋知礼站在床侧,黑色长袍上,几道压痕褶皱很明显。他不像是是守了一夜,因为双眸清明,眼底没有一丝倦意。
陈在溪张唇,很快便克制住那声表哥,她什么也没说,翻了个声。
心里还有些闷,她这会儿知道盖裘被了,将整张脸都藏进被子里,还是不说话。
宋知礼也什么都没说,他转过身,门合上的声音清晰,落在陈在溪耳畔。
只是很快,门便又被拉开,他端着个瓷碗进屋。
晨日里的光将他影子拉长,男人沉着张脸,将瓷碗放到榻几上。
陈在溪听见声响,没忍住又往裘被里缩了缩。
没等她将自己裹起来,宋知礼走近,大手落在裘被上,摁住她那双不安分的手。
陈在溪剧烈反抗,那大手便落在她腰间,准确地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他不带情绪,动作缓慢却强硬,一点一点,称得上是慢条斯理地将裘被从她身上剥下来。
方才闷在裘被中,陈在溪的一张脸已经闷红,此刻被拉出来,她呼吸着,黑发乱糟糟。
宋知礼将她凌乱的发丝一一收拢,他指尖很凉,偶尔触在女人脖颈上,让她忍不住往后缩。
发丝被别她耳后,宋知礼将手锢在她下巴,迫使她仰起头。
日光明朗,将男人眉间的冷漠映照得清晰,他板着张脸,问她:“你多大了?”
陈在溪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她被他眼底的冷漠吓到,连抬眼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老实地想往后缩,抵在下巴上的力道却加重,她吃痛,当即便哭了出来。
“我还是个小姑娘的……”陈在溪只好闷声道。
大病初愈,她嗓音很沙,不似往日的清透。
此刻被迫仰着一张脸,露出来的脸颊清瘦,脸上一点颜色也没有,白的有些病态。
她哭了出来,宋知礼不在问她什么,抬手给她擦泪,又将榻案上的药碗递给她。
从白瓷碗里氤氲开一股苦涩,陈在溪没接,她就是不喝,
宋知礼未强迫她喝药,见她低垂眸不看人,他收了目光,将药重新放在榻案,便转过身走出屋。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门紧紧闭上,陈在溪看着,又想起那些围在客栈里的侍从,心脏闷透了。
片刻后,门被拉开,她刚想收回目光,却看见进屋的是林安和郑悦。
林安挎着个药箱,见她醒来,也实在是松了口气。
“林师兄……”
在医馆时,陈在溪也跟着大家一起唤他师兄,跟着他,她还认识了好些药材。
林安却对着她轻轻摇头。
“喝药吧在溪,”他叹气:“你现在这般,岚师姐看见定是会心疼的。”
陈在溪听话地拿起药碗。
她喝药的样子极乖巧,见她这般,林安藏在袖中,正颤抖的手平静下来。
他站在原地,“听旁人说,在溪你前几日在找我和郑悦?”
“前几日?”陈在溪反应过来,想说些什么。
林安适宜地打断她,自顾自说了一堆,皆是在叮嘱她要按时喝药,照顾好自己。
说到最后,陈在溪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劲,她捧着药,整个人被一股温热的苦涩环绕住。
林安缓步走近她,极认真的模样。
在陈在溪心中,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林安多数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正色。
“在江阳时制的药丸还剩下一些,若是心脏闷,记得按时吃药。”
可他上回已经给了她一个瓷瓶的……陈在溪意识到什么,忙抬手接过,又点头:“好,林师兄我会好好吃药的。”
她说这句话时,宋知礼正坐在隔壁的房间。
明明未见人,却仿佛能看见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宋知礼轻扯嘴角,神色冷淡。
十一吓得直冒冷汗,试着开口提醒:“大人,这林安本就是来找表小姐的,现在让他同表小姐接触,怕是不好……”
宋知礼又怎会忘记。
他闭上眼,额头隐隐作痛,在没有记忆的每时每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陈在溪。
独独不能见她闭上眼的模样。
养小姑娘,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面前的长桌上放着封信,宋知礼将信纸展开。
信是从上京传过来的,私盐一案了结,圣上让他回京奉命。
他看了许久,抬手将信纸递给十一。
十一接过,这封信已经送到两天了,但大人始终没有表态,他当即道:“我让人回京去……”
“明日启程。”
***
林安只陪了她一会儿,陈在溪紧紧捏着他递过来的瓷瓶,躺在床上不说话。
宋知礼进屋时,她正发着呆,听见声响,陈在溪翻了个身,仍不看他。
日光落在床榻边,将缩在裘被里的小姑娘照得清晰。
只会拿生病来要挟人,可不就是个小姑娘。
陈在溪就这样闷了一会儿,但身旁的表哥既不离开也不说话,她觉得有些难熬。
她想到被留在客栈的那一天,明明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理她。
表哥不是想起来一些记忆,难道不知道她会害怕吗?
陈在溪默不作声地擦眼泪,只好开口和他商量:“表哥你不要逼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但有在认真想。”
“没有逼你。”
宋知礼看着她,“明日我回一趟上京,你好好想想。”
陈在溪没听懂,缓了好一会儿以后,她紧捏着手中的瓷瓶,小脸紧张:“我,我会想婚期。”
隐约察觉到男人今日很好说话,陈在溪将裘被拉开,露出有些毛躁的脑袋来。
“表哥你让那个小女医来陪我吧。”
宋知礼看着她泛红的唇瓣,沉默良久,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陈在溪犹豫着,还是从裘被中起来,抬眼望去,暖光落在男人的眉眼上,连带着他都柔和了起来。
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这几日她瘦了许多,眼下挂着泪渍,可怜巴巴的模样。
宋知礼单手便能将她环住。
男人用指腹替她擦泪,有条不絮地给她顺着发,又将她的衣领理正。
最后,他的大手覆在她削瘦的肩上,感受着那股甜香。
“会乖吗?”
陈在溪点头。
第85章
沈老医师为人慈和, 桃李天下,沈岚想了许久,想到白淮的一间药铺老板也是她师弟。
宋知礼走得第三日, 林安收到消息,推开房门往楼上走。
走到尽头的那间屋前, 他松了口气:“在溪, 该回江阳了。”
回江阳。
在白淮竟已住了小半月了,陈在溪在心中念叨着回江阳, 还是觉得很恍惚。
抬眼往窗外看,夜色浓稠,黑压压一片。客栈已经看不清了,他们正缓慢地远离那处。
是表哥临行前, 将客栈里的侍从撤走了大半。
就好像,他一直知道她决定要走一般。
陈在溪根本不敢细想, 虽是在回江阳的路上, 但她心中没有解脱,反而被恐惧弥漫。
马车匀速往前,白淮江阳两地相隔很近, 从白淮到江阳只要一个夜晚。
江阳的春天同冬天是没有一点相似的, 在这个水乡小镇,冬日只有清冷,春日的颜色却极其繁多。
等天亮的那一瞬, 晨光透过薄雾, 春日的颜色虽被水雾淡化, 但仍旧是亮眼的。
在陈在溪离开的这几天, 院子中的花开得更艳了,她走以后, 沈岚每日也会给它们浇水。
林渝因此内疚了多日,他不得不去找关系,该花钱打点的花钱,该恳求的恳求,只是石进落马,知州自尽,官衙内整顿了数日,再没有人有胆量插手此案。
好在马车最终还能停在院前。
陈在溪极快地跑下来,衣裙荡漾,她瞪大眼,忍住不哭。
林渝也没忍住泪花,前些年白茶收成不好,但他都没像这几日这般伤心。
沈岚拉着陈在溪进屋,赶了一晚上路,她做了面食等人回来,又温和地安抚她情绪。
在回江阳的第二日时,给花浇水的任务重新落到陈在溪肩头。
这是她最喜欢的事情,等目送完木木去学堂后,她便在院子里浇花,
林家不大,但因为人少,有时会稍显空荡,沈岚便找了好些花移植在院里,早些年还种下了一大颗海棠。
这是陈在溪好不容易才盼来的春日,她喜欢看这些颜色。
一整个晨日,她都在院子里,数着花瓣和花苞,看那朵花舒展的最惹眼,越看越欢喜。
这样的日子,才是陈在溪习惯的。
她脸上开始长肉,一日饮三碗苦药也不觉得难受。
只是心中的不安也并未少。
陈在溪害怕表哥会很快从上京回来——即便她心里清楚,江阳同上京相隔太远,既是回来,也不会这么快。
这样的不安持续了几日,一日午后,沈岚提前从医馆里回来。
她手中还拿着封信,看像陈在溪的神色复杂,“在溪,你父亲在今早里送了信来。”
此时,陈在溪正躺在榻上看闲书,听见这句话以后,她缓了好一阵,才明白“父亲”二字是何含义。
父亲怎么知道她来江阳了?
“他……”陈在溪放了书起身,“舅母,信上写了什么?”
沈岚走到她身旁坐下,她在医馆里呆久,乌发被染上股草药的淡香,这样的味道令陈在溪安心。
沈岚看着她询问:“在溪,你在上京是定了亲事?”
信纸被展平,书些的几句话字迹工整,语气却陌生,字里行间都是关切。
有一句话是:“聘礼已经送到景江了。”
陈在溪拿着信纸的手颤抖,她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低下头,“舅母,对不起,是我先前没同你说。”
“在白淮遇见的,可也是他?”沈岚没有怪她的意思,抬手轻拍她的肩侧。
“嗯。”
陈在溪张唇愈解释,但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捏着手中的信,她只是想,她好像真的得想婚期了。
手中的信很被人抽走,沈岚轻嗤两声:“有他这么做父亲的?真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未管教你,现下一听能攀上大户人家,到是眼巴巴地来送信了?”
沈岚只有一个孩子,便就是木木,但她更想养个女儿。
同陈在溪相处的一年,她原只将人看做是姑姐的遗孤,但感情积累起来,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此刻看着这封信,沈岚问:“同舅母好好交代,你来江阳,可是因为不想嫁人?”
陈在溪摇头。
一开始是,她惧怕梦,更惧怕在宋府的日子。
现在却是因为,她喜欢江阳。
梦的真假她已经不想分辨,只是因为,她喜欢现在的日子。
见到沈岚以后,陈在溪才发现女子还能这般活着。
既是婚后,也从不必守在屋子里,自己有一间医馆,忙碌起来,一天也和丈夫见不到几面。
但她不是,她什么也不会,若是成亲,那以后便只能呆在宋府,还要日日给老夫人请安。
这简直比梦更让人害怕。
所以来江阳以后,陈在溪就不想回到从前了。
沈岚看着她,小女孩的心思一向好猜,虽是没说话,但心里想的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我同你舅舅商量过了,”沈岚语调平缓:“周家的小儿子品行端正,他家里也是开药铺的,和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在溪,舅母同你说,在大户人家里讨日子,并不好过,舅母知你也不想嫁,你明日同小周见一面,若是合适,便换个庚帖,等这月底便成婚。”
“那表哥……”她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封信实则是昨日送来的,收到信以后,沈岚第一时间去寻了林渝,两个人想了无数个法子,才想出一个稍加妥当的法子。
“等你嫁过去,便就是周家的人,大户人家里如此讲究,又怎会在盯着你?”沈岚见她害怕,安慰她:“不要怕,等过一年在寻个日子合离,舅舅舅母都会替你安排好。”
也就是这一瞬,陈在溪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一时间竟也有些期盼。
“舅母,我,我想想。”
温度逐渐升温,但夜里还是有些寒凉。
陈在溪抱着裘被发呆,这是她回江阳以后,头一次睡不着。
忍不住又去猜想。
表哥……表哥到底想起来多少?
但眼下,眼下这不重要,陈在溪逃避地闭上眼睛。
舅母说得话她也有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般做。
可是对江阳的向往,已经将她整个人牵制住了。
一场雨以后,江阳迎来了几日阴天,好不容易等云层散去,周家的小儿子周以在这个晴天里,约沈家的陈在溪去桥头放纸鸢。
在江阳里,念得上名字的药铺也不过几间,除了沈家,周家便是其中之一。
沈家和周家都是乐善好施的好人家,这两家若是结上一门亲事,街坊里逢人都是夸赞。
正是春日好天气,大晋民风开放,在江阳这样的小地方,还未成婚的年轻男女,也时常相约赏花。
桥头前的年轻男女不少,光是成对的纸鸢便有好一些。
放纸鸢只是借口,陈在溪站在树下看花,更别说这种拿着线的嬉戏,她总是控制不好方向。
今日她穿着件白衣,裙摆上有粉色的绣花,长发梳成两根长辫子,只是寻常的装扮。
但站在花旁,比那开得正艳的花还要惹眼。
周以抱着纸鸢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有这样一位小娘子好像也不错。
于是他上前将纸鸢递过去:“沈家妹妹,我教你放纸鸢吧。”
陈在溪看了一上午花也有些乏了,她看了看周以手中的纸鸢,随口问道:“这纸鸢能飞多高?”
女声娇糯,一字一句很是动听。
周以听见她这般问,当即便点头要给她放纸鸢。
他的确能将纸鸢放很好,是整个桥头,飞得最远最高的一个纸鸢。
然后,周以将绕着线的线轴递给她。
这是陈在溪第一次体会到放纸鸢的乐趣,它飞得太高太高了,而她牵着线的一头,带着纸鸢。
是周以将最高的纸鸢给了她,陈在溪玩了一个上午,心里有些不过意不去。
临走前,她去桥头那间最好吃的点心铺买了点心,然后对周以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间点心铺子,谢谢你。”
然后在春光下,两个道别。
***
上京的春同江州比起来,又是另一番风味了。
四季的更迭在宋知礼眼底,都只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变化。
在往前三十年,他未曾对任何一个季节有过偏爱。
春日同冬日是没有区别的,北院没有花,为数不多的颜色是绿,也不过几点。
他不会在意那些花是何颜色,花瓣是否舒展开,春日里的纸鸢能飞多高,桥头最好吃的点心铺是哪一家。
更何况纸鸢,在宋府里都不会出现。
这里的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可以用空荡来形容,而这样的空荡,已经维持多年。
没有改变过。
远在上京的宋知礼看着手中的信。
得知她再一次,没有犹豫的抽身离开时,他心中只泛起极浅淡的起伏。
是意料之中,在他刻意之下的纵容。
但这抹浅淡的起伏还是缓慢蚕食他的心脏,一点一点,如同春蚕吐丝般,将他彻底缠绕进其间。
宋知礼清晰的意识到,小姑娘是不讲道理的。
他耐心教她,她也不会听。
小骗子。
第86章
天还未亮, 数十个穿着灰袍太监踏进宋府大门。
大太监福海拿着根佛尘,小心道:“哎呦你别磕着,都是从宫里搬出来的, 这要是碰着一点,卖了咱家可都赔不起。”
小太监们闻言, 手上动作更小心。
宋知礼本就深得圣心, 此番下江州,不过一周便将案子处理好, 天子大喜,自然又赏赐了不少稀罕物件。
福海指挥着人将东西送去库房,拉开门的那一瞬,见地上已经放着许多木匣子。
小太监张征抬着手中的东西, 艰难问道:“师傅,没地方放啊。”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 但这一刻, 福海的嘴角仍旧忍不住抽搐起来。
宋府本就殷实,长公主和陛下又总是惯着孩子,有什么好东西都往宋府送, 送到现在, 这库房都满了。
虽是稀罕的物件,但在宋世子这里,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真是……”福海深吸一口气, “咱家这些个匣子都送来小半月了, 怎么连看也未看呢?”
“那师傅……”
“先放外面吧。”
整个早晨, 白术极为忙碌, 北院里人少,许多事情都需要他一个人完成。
好不容易整理好库房, 一看天已到正午,他又去取十一从江州寄来的信。
在宋大人休沐的这半月里,他每日都会盛上来自江州的信。
轻扣书房的门,白术走近,照常将信封盛上。
在春日的午后,气温已经回升,白术却感受一股冷情。冷清到他冒起冷汗,等白术彻底感受到这微妙的变化时,是宋知礼将手中的信放下。
江州一案已经处理干净,大人日日等信,只能是因为表小姐。
十一这回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白术想了想,踌躇道:“大人,可要让十一将表小姐送回来?”
宋知礼似是才回神,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今日将库房里的东西清点好,抄送成册子。”
清点库房?
白术心下震惊,反应过来以后忙点头。
他转过身便要去出去,抬步才走到门边,听见身后又传来句男声。
“明日回江州。”
***
近一月未见到宋知礼,陈在溪悬着的心逐渐放缓。
舅母没有骗她,这个春日,她身子逐渐转好,已经不用闷在屋中。
陈在溪去医馆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开始不满足于绣花,小心翼翼地同外界接触。
沈岚的药铺在江阳东门这边,因着价格公道,为人和善,这附近的百姓,不论是小问题大问题都喜欢找她。
春季里,小孩子容易得一种叫“热痱”的皮肤病,患病者的身上会发红,夜里总是泛痒。
来医馆的人多了起来,林安同郑悦去了白淮的药铺,江阳这只剩下沈岚一人,人一多,她也有些忙不过来。
陈在溪便也往药铺跑,她现在认识几种药材,也能帮上些忙。
来药铺配药的人不少,遇见人多时,陈在溪会将头低下。
沈岚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青皮,姜黄,天冬各一钱。”
木质的高柜的一排有数十个小屉子,陈在溪听见后,抬眸张望找起药来。
小屉子上标有药材的名字,将这几样找到以后,她伸手去够一旁的戥秤,已经习惯。
一整天都在这样的忙碌中,直到未时,药铺的门被周以拉开,他显然不是来买药的,手中还提着从桥头买得点心。
这是上一次,陈在溪带他去的那家点心铺。
此时的药铺,外面还等着几个前来看病的人家,沈岚把着脉,一边在纸上写下病症,让陈在溪去取药。
周以眼色极好,只是放了糕点,过去帮忙。
他自小在药铺里长大,这些药材放置在何处,他熟记于心。
日落时,沈岚将药铺的门关上,送周以出门。
有人认出他,笑着打趣:“今早还听周大娘说铺子里忙,原是你来沈家这帮忙了啊。”
周以耳根微红不敢看人。
于是这一周,周以都来药铺里帮忙,有时会带点心,有时也会带一些胭脂,直到婚期将近,需要准备的事情多了起来,他这才没时间往药铺里跑。
六月初夏,来药铺的人少了,沈岚的日子清闲起,昨日便将药铺的门合上,暂时闭门几日。
陈在溪忘了这茬,这几日在药铺帮忙已成习惯,她自觉换衣出门。
沈岚梳完头后去找她,一抬眼见她穿着那间灰色长衫,皱起眉来:“今日去置办行头,怎穿成这样?”
同周家的婚事就在月中,沈岚昨日便将陪嫁的单子清点好,今日是要去取预定好的小物件,以及陈在溪的嫁衣。
虽只是走个过场,但这样的大事,沈岚想尽力做得完善些,“去换那件香纱制得衣裳,舅母给你梳发。”
江州夏季,白日里并不比上京凉爽,这里的寻常人家是用不上冰的,都是穿一些轻薄的衣裳,多是纱制。
这一代,寻常人家用得纱不将就,虽是轻薄但并不柔软,陈在溪会更喜欢春日里的旧衣裳,夏季也穿。
在五月时,林渝去徽州贩茶,他带回了两批香纱料子。
在江州,很少有人穿香纱,林渝也是听朋友夸赞,才用头采茶换了两批。
沈岚拿着料子去找绣娘,给家里人都制了身夏衣,也包括她的。
陈在溪想起这回事,进屋换衣,衣裳才制好几日,这是她头一次穿。
等换完衣她才发现不妥,香纱本就轻薄,这衣裳的腰又收的极紧,将身姿曲线勾勒的明显,尤其是脖颈,空空的。
陈在溪忍不住皱眉,江州的民风怎比上京还要开放?
沈岚却是越看越欢喜,上手给她辫发,又细心挑了朵粉色的头花别上。
若说婚期降至,最忙得便是沈岚。等到了马车上,她手拿着陪嫁单子,还在清算。
算了会儿后,她忽然说:“在溪,你母亲还给你留了好一些东西,都是些精巧的首饰,我和你舅舅都没动过,这次一并添进去。”
窗外,阳光落下来,是熟悉的热烈。一片翠绿间,陈在溪听着耳边的声音,忽然愣住。
已经久远的回忆浮上心头。
母亲临走前,的确给她留了好多东西,那时的她没有护住,每每想起,总是会偷偷落泪。
原来那些珍贵的,早已经被偷偷送出去。
母亲说给她留了嫁妆,原来她做到了。
这一刻,陈在溪忽然就同以前和解。
母亲选择离世以前,并不是没有给她做打算,只要得到她一点周全爱意,陈在溪便极开心。
马车已经行至天香阁门口,楼上放着定制的衣裳,楼下是一些已经制好的成衣。
沈岚还想再给她添两套夏衣,留在楼下转悠。
今日来取衣的人不少,陈在溪独自上楼,由绣娘带着往前走。
天香阁是大晋最好的绣铺之一,在上京城也有绣楼,价格极昂贵。
林渝和沈岚对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境,但在大事上,也不会亏待孩子。
楼上的人要少许多,摆着许多精致的衣裙,绣娘领陈在溪走到一套红衣旁,问她是否满意。
她抬眼望去,日光将这套红衣映照得越发艳丽,霞帔搭在两旁,用金线绣制。
陈在溪看着这些繁复细致的绣花,虽只是走过场,但看着嫁衣时,她期盼起自己穿上。
绣娘忙将红衣娶下,“小姐你在细看看,有什么不满意,都还能改。”
红色的布料落在手心,微微有些滑,陈在溪抱着它走到光下,细致地检查起来。
天香阁的绣花确实精巧,她现在也学着绣花,明明练了许久,但此刻一看,连别人的皮毛也没到。
下个冬日……她还要继续学绣花。
收回目光,陈在溪抬眸,想让绣娘将衣服叠起来。
一抬眼,却见许久未见的人站在身前,面无表情。
暖光将男人的轮廓微微虚化,只剩下一道修长挺直的影。
陈在溪浑身一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光下的人影已缓缓清晰。
“……”
表哥怎会来江阳?
连想都不敢想,是下意识地害怕,拿着嫁衣的手已经颤抖。
陈在溪转身预跑,却见不知何时,天香阁内已无人影。
紧接着脖颈一紧,一只大手温柔地覆在她颈间,似爱抚,又似禁锢,仿佛轻而易举间,就能将那脆弱的脖颈掐断。
鲜红的嫁衣散落在地,陈在溪已然僵住,下一瞬,听见男人语调淡漠:
“小骗子。”
宋知礼看着她,感受到手心上,极细微的跳动。
他额间一抽一抽,覆在她颈间的手下压,缓声又问:“小骗子,不是说要嫁表哥,跑什么?”
这一刻,被人禁锢在手下,她避无可避,杏眸湿润,正不断往下淌着眼泪。
宋知礼近乎漠视地看着她流泪,眼眸中是绝对冷静。
“我……”
于是陈在溪试着去回答,她想问表哥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可那些想好的措辞,商量的语气,在对上男人的眼眸以后,她全都不敢说出口。
绣楼中,精巧的绣衣被悬挂起来,艳丽的颜色,柔顺的料子。
宋知礼站在光中,黑衣的暖光的映衬下,反而愈加冷肃。
陈在溪想,她未来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看穿黑衣的男子。
她还是没想好怎么说,而落在颈间的力道未收,她哭了会儿,也不敢动。
僵持片刻,空荡的绣楼中,传来另一道女声,“在溪。”
沈岚没有顾忌地跑上楼,侍从不敢下死手,便没将人拦住。
“在溪,同舅母回家。”
第87章
没说两句, 楼下的侍从追了上来,将沈岚往下带。
许是因为发生了这一出,侍从手上的动作不在收敛, 硬拖拽着沈岚,没个轻重。
陈在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勇气, 推开宋知礼便往下跑去。
鲜红的嫁衣被踩在脚下, 女人的裙摆荡漾开,在半空中划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宋知礼驻足在原地, 他没有上前,只是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极缓慢地摩挲着指腹。
手中湿润,是方才陈在溪落下的泪。
马车停下天香阁门口, 见侍从不在拦人,沈岚拉着陈在溪, 步伐凌乱。
回家的路上, 车内偶尔晃荡,陈在溪垂眸看手,方才的勇敢消逝, 她心中只剩下担忧。
车内弥漫着一股紧张地气氛, 沈岚收起陪嫁单子,抬手覆在陈在溪的手背上,“明日就去周家好不好?”
“我不嫁了舅母……”陈在溪摇头:“表哥会生气的。”
沈岚一顿, 神色有些复杂。
心中的紧张仍旧未散, 只要平静下来, 陈在溪便能想起方才, 想起那覆在颈间的触感。
她总是过于迟顿,但到了这一刻, 也意识到,若是明日还去周家,表哥大概真的会生气。
陈在溪没见过宋知礼生气的模样。
相反,他周身总是平静的,一双眸平静,情绪平静,不会为了任何人发脾气。
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她哭一哭就好了。
哭一哭,表哥就会给她擦眼泪。
在不懂他吃这套以前,陈在溪就惯会用这个手段。
只是今日……陈在溪捏着裙摆,面露难色。
上回在客栈,她是故意哭,今日明明也哭了,却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办。
江阳并不大,从天香阁到林家不过两刻种。
沈岚下了马车,面上平静,心下却有些担忧。
照信上看来,宋家是上京的高门,这个世子爷还担任大理寺卿,怎么看都是陈家高攀。
这样的人物,怎会执着于这桩婚期。
只是沈岚没有想到,这位宋世子还会来江阳,甚至于,连官衙里的人都不敢将他拦下。
沈岚从未在江阳见过这般阵仗。
等进了屋,沈岚什么也没提,风轻云淡地安慰,“舅母去换件衣裳,你好生缓缓,等你舅舅接木木回来开饭。”
她说完,往里屋走,刚合上门,风轻云淡转瞬即逝,沈岚泄气般靠在门檐。
方才在陈在溪面前,她不过是努力维持平静。
沈家的宅院不大,院中一角,那些精心养护的花到夏季时,已经枯萎了一半。但花叶常青,长势极好,意味着第二年定能结出色泽艳丽的花来。
陈在溪蹲在花栏前,有些纠结地乱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站起身,双腿有些麻木。陈在溪缓了会儿,抬眸时意识到天要暗下来了。
舅舅同木木怎么还没回来……
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心中一跳,陈在溪往门口走去,正巧看见沈岚离去的背影。
“舅母,”她抬步追上:“舅妈是接木木吗?我也一起。”
两个人往前走着,此时日落,住在附近的人刚好收工回家,一路上能碰见不少熟面孔。
郑大娘前日里打趣过周以,她在南门开了一家糖水铺,又同沈岚是邻里,两家关系很好。
回家的路上,郑大娘提着食盒,一路上都在张望着,好不容易看见沈岚,她忙走过去关切:“沈大夫,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哦,怎么连药铺都关门了?”
沈岚扯出笑容,“休息几日,怎么了?”
“不对呀,”郑大娘皱起眉:“我刚从南门那里过来,药铺外面,怎围着一堆官衙里的人?”
邻居间都会多帮衬,郑大娘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你家林渝没事吧,他是不是和什么案子扯上关系了,你快回家守着。”
沈岚的脸色白了几分,“我回去看看。”
“舅母,我去接木木。”陈在溪捏了捏她手。
临走前,沈岚安慰她:“早些回家。”
木木在当地的私塾念书,陈在溪记得路。
一路上心跳个不停,她反反复复回忆着白天,又想起方才郑大娘话。
陈在溪强撑着一口气,好不容易走到私塾,只看见私塾中已经无人。
教书的先生每每都要留在最后,听见她问话,先生皱起眉来:“人不是被接走了?”
江阳不大,消息流通的很快,等陈在溪沿路往回走时,已经有人在讨论沈家出事了。
陈在溪隐约听见私盐和舅舅这几个词,来时的紧张变成惶恐,她脚步急促起来,往前跑是几经跌倒。
偶尔有人认出她,停下来驻足片刻,便拉着一旁的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沈岚是江阳有名的医师,对人对事皆带着善心,但这一代就是这样,谁家有些什么事,背后都一起议论。
更别说是和私盐这种案子牵扯上,往常和林渝沈岚接触的邻里也不敢上前了,大家只是寻常人,也害怕将自己拖下水。
这些身后的私语和关切,陈在溪尽数忽略掉,她只是散发性联想——如果她不来江阳呢?
过了这座桥,往前便就是梅庄,沈家的宅邸便坐落在梅庄里,这里有冬日唯一的颜色,梅花星星点点,是红的。
陈在溪想着这些画面,猝不及防被人拉住了手。
是周以守在这里等她,少年心性直率,望见未婚妻出事,义气地跑出来,窜住她手腕:
“在溪你别回去,沈家被抄了,你先去我家躲躲。”
沈家被抄尚未牵连到陈在溪,周以知道,此刻她万不能回家。
同宋知礼不一样,周以的情绪常常流露在眉眼之间,不论是喜还是厌,亦或是现在这样,他双眸担忧,面庞焦虑地看着她。
陈在溪想收回手,扯了一下没扯动,只能摇头,轻声道:“我要回家的。”
表哥大抵在等她,她还要和他解释。
周以扔拉着她手腕,见她面色苍白说要回家,他有些不忍:“那我陪你去。”
“不行不行。”陈在溪这才慌乱,只是对上少年一片赤忱的双眸时,她忽然意识到,周以也和她有婚约。
虽只是口头上定下,但两家也都有认真准备,陈在溪一时沉默了,意识到当时的她实在是意气动事,没有想后果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她也没想到,表哥还会来找她。
“那我在后面看着你。”
对上她,少年笨拙地拿出耐心,见她不喜,周以也就收回了手。
陈在溪抬步往前,即使心有准备,但抬眸望见官兵围着沈院时,她还是被惊在原地。
院门正开,屋内的整洁不复存在,那些花大抵也是被毁了,一片惨状。
舅舅舅母呢?
举着火把的官兵将眼前照亮,沈岚的身影削瘦,被两个人反手压下。
天已经彻底暗下,前面那抹刺目的红光清晰,远远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舅母……”
陈在溪呢喃了句,直直往前走。
她脚步匆匆,只差一步,便走出长廊。
视野随之开阔起来,宋知礼站在沈院前侧,一袭黑衣融进夜色中,只周身气势过于出众,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陈在溪抬眼便看见了他,脚步一顿。
似乎也是才察觉到她,男人侧头看来,目光准确地落在女人手腕上。
方才被周以牵住的手腕灼热起来,陈在溪心下一跳,下意识将右手藏在身后。
宋知礼什么也没做。
陈在溪不在停留,跑过去找沈岚,“舅母,我没接到木木……”
话一顿,陈在溪才发现,沈岚已经闭上了眼睛。
沈岚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方才她剧烈挣扎过,无果,精神气耗完以后便晕了过去。
陈在溪想说得话只得止住,无措地看着那些穿着绛色的官兵,一下子被吓到。
偌大的宅院空荡,忽然间她就意识到一切。
她戏弄了宋知礼,他不会让她好过。
陈在溪从来没有这么难受,她蹲在沈岚面前,眼泪便吧嗒吧嗒往下掉。
任性是有后果的。
这一次不一样,陈在溪感受到心脏紧紧缩在一起,她不断调整呼吸,只是无果。
可她一点也不想哭,她想坚强一些,只得用两只手捂住眼,藏着湿透的眼眸。
粉色的裙摆散落在地上,陈在溪跌坐在地,就像一朵焉掉了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丧失了精神气。
哭了片刻,等陈在溪再抬起眸时,发觉身旁的人都散了,于是乎火光也没了,全都是黑漆漆的。
她意识到眼前的人影,只是周围过于昏暗,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只余下,浅淡的寒意,让她不由得战栗起来,本能性害怕。
这样的害怕,她其实很熟悉。
第一次见到宋知礼时,陈在溪相当惧他,惧他的冷漠及不近人情。
她后来好像有些忘了这份恐惧。
陈在溪缓缓起身,张了张唇,一声大人还未叫出来,宋知礼走上台阶靠近她。
方才哭过,她脸上尽是水渍,发丝糊在脸侧,有些狼狈。
夜里有风,她极单薄的身影落在眼底,稍有些可怜。
宋知礼看了她一会儿,使她更为胆怯,眼角溢出来泪花。直到下一瞬,男人抬起手,指骨压在她脸侧。
他很有耐心地模样,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泪:“还没哭够?”
第88章
陈在溪摇头避开他动作。
挂在眼睫上的一滴泪随之落下, 她抬手抹掉,双眸仍旧清澈。
“你现在是很讨厌我吗?”
她连表哥也不叫了,小心翼翼地朝男人质问。
没等人开口, 却有些可怜地自顾自解释道:“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说, 但是……”
像是不知道唤他什么, 陈在溪一哽,只好学着别人对他的称呼, 生疏地同宋知礼拉开距离。
“是我错了,宋大人,你抓我吧。”
精气神几乎被耗尽,陈在溪说完想上前一步, 却紧张到被自己绊住,在平地踉跄了下。
宋知礼就看着她娇气地模样, 平生头一次, 感受到心中强烈的情绪起伏。
他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是他给她时间适应,但未料到她有胆子同别人定亲。
亦或是方才,她在他眼下却同旁人亲密。
或者是当下, 她唤他一声大人, 疏离抗拒的模样。
让他抓她。
他又何尝不想将她困住。
偏生她一副娇气地模样,磕着碰着了就要哭,闹脾气也是折腾自己。
宋知礼生在国公府, 其父是国公爷, 其母是长公主。当今圣上同安和关系匪浅, 连带着他也一起偏爱。
前半生里, 他从未受过挫,也没人忤逆他。
只是, 他好像独独看不得她落泪。
这一次,宋知礼抬起手,强硬地给她擦泪。
男人粗砺地指腹压在她脸颊上,不给人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这才满意,为数不多的耐心,也一半全给她,此刻缓声道:“表哥没讨厌你,若是不悦,也不会去折腾旁人。”
身后是空荡荡的院落,那些花或许已经被人踩踏,而舅母才被官兵带走,木木也不见了。
陈在溪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他。
“私盐一案有人翻供,朝中无人愿来江州。”
宋知礼将她颈间的发丝别在耳后,眸色不似作假:“可表哥要来江阳接你,圣上自然只能将事交给我,让我来审。”
夜色中,黑衣男人身影高挺,将眼前人完全笼罩住。
他解释:“现下将人抓起来,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等将人审完,若是确认无事,自是会放出来的。”
陈在溪张了张唇,她想说她相信舅舅。
却想起刚回江阳时,她偷偷去问舅舅,舅舅却没有回她。
陈在溪不由得将事情往坏处想,一时间沉默了,什么也不敢说。
“不要怕。”
宋知礼揽过她肩膀,手搭在她脊背上,却什么也没说。
他要她开口。
亦如在北院门前,女孩怯生生扯住他袖子,唤她表哥,让他帮她。
“我……”陈在溪确实有私心,可是胆怯到连私心也说不出口。
腿有些麻木,她将额头抵在男人心口下方,闷声道:“那你,你是大理寺卿,就没有什么小道消息吗,到底有没有事呢?”
“自是有的,”宋知礼很满意她的依赖,“只是表哥刚来江阳,还未去整理这边的供词。”
“好。”
陈在溪面色苍白,无力点头。
那些供词卷宗被放在江阳的刑狱司中,天色已晚,只能翌日去看。
陈在溪听完纠结片刻,小心提议:“那我明日能和你一起去看吗?我,我远远地看就好,不会做什么。”
“表哥翌日不能来接你。”
宋知礼先是否定,没等她失望,他继续道:“你夜里同表哥去客栈,明日一早跟去邢狱司。”
陈在溪仍旧有些惧他,听见他这般说,僵了僵。
可一想到舅舅和舅母,她只能点头:“好。”
夜里的江阳稍有些冷清,为了节省开支,寻常人家的夜里,不会一直亮着油灯。
此刻走过巷子,只有稀薄的月光映下,散着莹润的光。
陈在溪走在宋知礼身后,一直垂着头,她抬起眸时,是因为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是周以在唤她。
巷子的尽头,周以踩着一截干枯的树枝,遥遥望向她,又唤了一声:“在溪。”
陈在溪脚步一顿,还没回答,就听见身旁的人语调冷漠:“他在叫你。”
宋知礼的眼眸已不在平静,藏匿在黑暗中的面庞,沉得吓人。
但还是耐心问她:“要去吗?”
就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点头。
宋知礼不得不承认。
若是她不跟他走,他也没办法。
他拿她没办法了。
“我有些话同他说,你,你等我。”
陈在溪没有犹豫地点头,然后就往周以的方向跑去。
踩着月光,她裙摆荡漾起来,像一朵花。
宋知礼看着她背影,觉得有些刺眼。
两个人没有在巷子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避着宋知礼,周以将陈在溪往前带。
等走到一处空地,周以才敢质问:“他是谁?”
他的确也该质问。
陈在溪正想着怎么回答,周以忽然伸出手,用双手拉住她。力道极重。
她吓了一大跳,本能性得想挣脱,“周以,你先放开我。”
“在溪,他是谁,”少年有些激动:“你为什么让他抱着你?”
陈在溪意识到什么,“你方才跟过来了?”
“……”
周以是跟过去了,站在巷子里,将所有画面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原是想上前的,只是在看见那般多的官兵以后,就胆怯了。
他还有家人,还有父母,但他也放不下陈在溪,所以在纠结了好一会儿后,周以还是上前。
刚抬步,站在月色下,一袭黑衣,身形修长的男人便侧头望来。
那便冷漠的目光,明明隔了那么,那目光却仿佛直刺心头,是淡然的,也是尤为不屑的。
周以吓得不清,刚凝聚起的勇气便消散,双腿打颤。
回忆到这里,他面色有些难看,只追问:“你同他怎么回事,沈姨不是说过,你是嫁给我的,既是要嫁给我,你怎么能同旁人接触?”
方才的画面如同一根刺,要知道同陈在溪接触的这两月,周以连她手都被牵过,只今日碰了她手腕。
那个男人却可以抱她,给她擦泪,
“你们家里人怎这般,”他是气到了极点:“怪不得被抓走了。”
空气都僵住。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周以忙松开她手,慌乱解释:“在溪,不是的在溪,我没有这般想,只是方才气到了我……”
陈在溪终于能收回手,将手藏进袖子中。
他怎么能这样说呢?
月光下,陈在溪柔弱的身影晃了晃,但她努力硬气道:“可是周以,舅母说过,我同你只是假成亲,事成以后,会退还彩礼,若是不成,也会过继给你们家五间铺子。”
早在定亲之初,沈岚便同陈在溪说过,让她不必担心任何事,过去周家以后,也没人会委屈她。
她从一开始,就是要和离的。
周以眼中,陈在溪一直是一朵病怏怏的美人花,让人不由得想照顾。
可此刻,她带起刺来,竟也不让人讨厌。
“对不起在溪,”周以上前想拉她的手:“是我说错了,你不要放心上。”
“我担心你,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他语气慌乱:“沈家不是不能住了吗?我过来就是要接你的,你可以去我家避一避,而且你本就是要嫁给我的,我,我不要那些铺子……”
陈在溪避过他伸出的手,有些头疼地深吸一口气。
她想起自己要同他说什么了:“其实我也有错,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说,我不会嫁给你了。”
“你在说什么?”周以一时有些难接受。
陈在溪侧头避开他目光:“你父母也不会同意你娶我的。”
“既是同意,我也不能嫁你了,你就当,就当我们提前和离了好不好。”
同他在一起,本就是为了应付表哥,现下被表哥抓了个正行,她又怎会再给自己找火坑呢?
解释完,陈在溪侧过身想走,纤瘦的模样。
静谧角落,黑漆漆夜色,无人会在意此处。
这里没有旁人,是方才两人为了躲宋知礼,特意走远。
周以看着眼前的背影,不甘到极点,忽然就握紧拳头上前。
他抬起双手压女人脖颈上,想将她往后拖:“在溪,你跟我,”
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浑身一松,他无意识往后倒。
眼前的所有,都不过瞬息之前。
陈在溪眨着眼,她已经紧绷了一天,直到这一刻,彻底崩溃。
她当然也被吓得不清,就看见从夜色中走出的人影。
一袭黑衣肃穆,神色比起白日,更为冷漠。
可下意识依靠熟悉的人,是人的本能。
没有站在原地等人走近,陈在溪冲过去环住他,就开始哭:“他,他……”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被扑了个满怀,宋知礼脚步一顿,抬起手将她揽进怀中。
他想安抚她,开口的一瞬,却变成淡声讽刺:“怎么,除了表哥不嫁,这种人你也愿意?”
听见这话,陈在溪哭得更凶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抽一抽地为自己解释:“我现在没有要嫁他了。”
其实这是宋知礼平生第一次,说这般呛人的话。
只是看着她后悔,他心中竟奇异的,生出愉悦感。
这样的愉悦只维持了一瞬。
她哭个不停,像个泪人。
她的眼泪也不应为旁人而掉,宋知礼将手搭在她脊背上安抚:“别哭了,表哥守着你的。”
片刻,男人生硬地又道:“你若在哭,明日去刑狱,便不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