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惊起了树枝上打盹的夜鸦,扑腾着翅膀抖落了一地树叶,被伯德纹马卷起的轻风刮起四散,躲在树叶下结茧静静地等待寒冷过去的冬虫掉落在累累的枯枝上。
湿漉漉的雪在森林里随处可见,辨不出种类的各种小兽在上边留下清晰的足印,马身后一个个凹洞塌落,一点点阳光透过疏密的林,化成光斑显得有些阴冷。
铃木的枝桠上缀满了寒冬依然清脆的叶子,在这寂静的森林里随着风抖落碎碎的轻声,和着那夜鸦的低鸣宣泄着一丛丛的慌乱,这片罕有足迹的树林迎来了冬日里的陌生来客。
位于戈蒂斯堡附近的这片铃木树林据传是监狱处置犯人的地方,也有人说几百年前戈蒂斯堡战场上的亡灵聚集在这里,种种诡异的传说让这里人迹罕至。
冬日里难以狩猎而饥肠毂辘的野兽们格外悍猛,眼睛里闪烁着凶光,巡视着这片广袤的森林,即使是再骁勇的猎人也不敢轻易闯入这里狩猎。
更不用说那些穿着猩红猎服,让仆从领着鹰隼和一大队猎犬才能够在某个小草丛里抓到一只倒霉狐狸的可怜贵族狩猎爱好者了。
独眼海盗将雅兰斯夫人带进了这片森林,对于他来说,这里十分安全。
独眼海盗是烈金雷诺特家族的侍从官陆斯恩,他料想的不错,在阿诺德兄弟将加斯东送往警务部以后,克莉丝汀夫人并没有特别吩咐要照顾雅兰斯夫人。
至于这是克莉丝汀夫人刻意留下陆斯恩出手的机会,能够让雅兰斯夫人更加感激这份礼物,还是说她有意无意地遗漏了这个问题,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森林的明暗总是在枝叶树影和光影中交替,西去的光线艰难地拨开缝隙,落在骑着伯德纹马的男人脸上,如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在雅兰斯夫人眼里是如此的可恶可恨可气可耻。
男人放开马鞭。用很舒服的姿势搂着她,任由马儿随意前行,仿佛只是彼此眼里就是最美风景的情侣在散漫闲逛。
一从枝叶被积雪了下来。男人伸出手指一弹。细碎地雪绒飘零而下。竟似在森林里下起了雪。
雅兰斯夫人狠狠地扯下那已经无法遮住他脸地纱巾。拨开眼罩。那原本有一轮红色瞳孔地眼球已经恢复了本色。这个男人正是她第一次见面就称之为恶魔地陆斯恩。
雅兰斯夫人仿佛不记得她曾经疯狂地吻过这个男人。那种如同经历幻想故事中女主角浪漫场景地激情也已经褪去。她望着这个男人。绝无一丝感激之意。
“我差点死了。”雅兰斯夫人推开了陆斯恩地手臂。勉强坐直了身体。声音很冷淡。
“你没死。”
陆斯恩依然毫不在乎雅兰斯夫人地情绪。保持着他那让人讨厌地微笑。
“你是想说你来得很及时。你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像一个威风凛凛的骑士杀入邪恶的城堡救走受尽折磨的……”雅兰斯夫人顿了顿,这后边一般都接着“美丽的公主”这样的词汇。她觉得这样不合适,便含糊掩饰过去,“如果不是我恰巧砍中了那通道里巨大的老鼠,我已经被老鼠吃了,如果不是水道的栅栏突然腐坏掉,我早就淹死了……我地幸运,并不是为了衬托你华丽的出场所设置的铺垫!”
“你很幸运……”陆斯恩用似笑非笑地表情说话,“所以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还要计较什么?是觉得我不应该来救你,还是来得太晚了?”
“如果不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你会来救我吗?”雅兰斯夫人明显不信任陆斯恩,这个男人很有魅力,会让所有接触他的女人向扑火的飞蛾一样不顾一切地被他吸引,但雅兰斯夫人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的寂寞,却也能够冷静地对待感情,这个男人不适合她,她更不会像那些恋爱中的女人,对她爱恋的人陷入盲目的信任和崇拜中。
“你觉得你很有利用价值?你高估了自己,对我来说。你的那点利用价值,并不重要。”陆斯恩摘下一片椭圆形地树叶,泯在双唇中以吹,清凉的哨响在森林里响起,一只松鼠从不远处的榉树洞里爬了出来,纵身一跃落在陆斯恩的肩膀上,他逗弄着那只松鼠,让雅兰斯夫人觉得自己还不如这只松鼠重要。
这是一只肥嘟嘟油光水滑的胖松鼠,蓬松的大尾巴垂在陆斯恩的肩后。它的右前爪里还握着一枚松果。左前爪试探着想来扯雅兰斯夫人束胸衣的抽带。
雅兰斯夫人厌恶地拍开松鼠地爪子,她觉得这只松鼠像极了湘夏丽舍一只经常窥视她的仓鼠。
“如果我没有完成那部书。对你的计划有很大影响吧?”雅兰斯夫人很难接受陆斯恩这番看似冷漠无情的话。
“有一点,但是影响不大,你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剩下的我可以自己完成。对于人类来说,他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他们远远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重要。你也一样,少了你,圣格吉尔教廷依然会在樱兰罗帝国站稳脚跟,圣伯多禄教廷会被描述成披着神袍的堕落者组织。”陆斯恩眯着眼睛凝听松鼠在他耳旁吱吱说话,随手一翻居然是一大袋松子。
松鼠大叫了两声,十分高兴地抓住那代松子跑开,不知道钻进哪个树洞里独享美味却了。雅兰斯夫人瞪大眼睛,这个男人居然早已经准备了一袋松子来逗松鼠玩!她浑身都在发抖,这个男人是不是来森林游玩,救她只是顺便做的一件事情?
“那你为什么还来救我?”雅兰斯夫人咬着牙齿,一字一顿地道。
陆斯恩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我和你的交易还没有完成。虽然你死了,对我没有太大影响,但是有些事情是你必须为我做地,你就必须活着去做,你死了岂不是意味着作为交易地另一方我很吃亏?雅兰斯家族已经灭亡。因为他们犯的罪等同叛国逆谋,雅兰斯这个姓氏算是从樱兰罗帝国彻底消失了,自然不会有人再称呼你为雅兰斯夫人。”
雅兰斯夫人看着陆斯恩地眼眸,里边只有清澈平静的淡淡笑意,这个男人对待任何人都这样冷漠吗?
“雅兰斯家族到底犯的是什么罪?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雅兰斯夫人疑惑地道,对于这个她曾经十分痛恨的家族。她非常了解他们地势力,那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家族,否则也不能护佑她这个遭受亚尔曼家族的巴比耶觊觎多年的可怜女人了。
“雅兰斯家族在百年前和神圣日诺曼帝国的佛伦斯堡公爵联姻,虽然说佛伦斯堡公爵的女儿只是一个私生女,但实际上这名私生女和神圣日诺曼帝国枢机教宗梅塞走地很近,从那时候开始雅兰斯家族便被圣伯多禄教廷渗透,在近些年更是被完全控制,雅兰斯家族的加斯东,这个人是安瑟尔的哥哥。他在昨天意图向圣伯多禄教廷通告圣格吉尔教廷建立的消息,被夏洛特庄园的阿诺德兄弟抓获,在这个时候帝国政府总是能最高效地运作起来。有加布里尔三世陛下和圣格兰姆耶宗座的谕令,雅兰斯家族没有任何逃脱的生机。”陆斯恩向雅兰斯夫人略微解释了一下,遗憾地道:“可惜了,这些年雅兰斯家族向圣伯多禄教廷有多次巨额捐资,并且通过向投资银行融资的方式,转移了雅兰斯家族的许多财产,如果他们地计划成功,他们可以在神圣日诺曼帝国获得伯爵领地,并且在教廷的庇佑下发展。”
雅兰斯夫人的唇色发白。脸色十分难看。
“这是不是意味着,不管有没有和我做这笔交易,你都会让雅兰斯家族消失?”雅兰斯夫人有些迟疑地道。
“不是我,是克莉丝汀夫人,她早就注意到了雅兰斯家族。她在这个家族里安插进了可靠地棋子,让她可以完全掌握雅兰斯家族的一切秘密动向,所以才能够在最合适的时机出手。”
“你也早就清楚安瑟尔是怎么死的,雅兰斯家族对我做的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吧?”雅兰斯夫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仿佛强抑住胸中的怒火。
“我知道,雅兰斯家族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恨,他们并非你地仇敌,他们在保护你……”陆斯恩点了点头,“这并不是很难调查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还和我做那样的交易!”雅兰斯夫人指的是陆斯恩答应帮助她让雅兰斯家族消失。
“这是你提出的要求,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吧?我有那个义务要告诉你这些事情吗?”陆斯恩莫名其妙地扶了扶他的高顶帽子,在森林里戴着这样的帽子骑马,可不是一件容易保持风度的事情。
树枝拨开了雅兰斯夫人一直系在胸前的披肩,露出因为特制束胸衣挤压得特别高耸挺拔地大半个乳球。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森林里是一抹鲜艳的亮色。因为她激动的情绪,束胸衣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地呈现出一种绷紧到要裂开的痕迹。那对于绝大多数男人来说,一定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恶魔!你是个恶魔!”雅兰斯夫人的眼角淌出泪水,她很后悔原来为什么没有咬掉他的嘴唇,让他无法再露出那种看似温柔实则冷漠地笑容。
“嗳,雅兰斯夫人,你原来是叫我希罗,那可是恶魔地死敌。”陆斯恩摇头表示拒绝接受雅兰斯夫人的称呼。“你为什么还要叫我雅兰斯夫人?你不是已经完成了你需要交易地事情吗?雅兰斯家族已经消失了。”雅兰斯夫人讥讽地笑了起来,她的眼角还有泪水,这让她的表情有些怪异地呈现出一种惹人怜惜的模样。
“我记得你说过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称呼你为玛吉露达,你也希望我还是叫你雅兰斯夫人。”陆斯恩又解释道,女人有时候能够记住你十年前在哪个花园靠哪个方向的角落的哪棵棕桐树下牵着的是她的左手还是右手,但有时候她们偏偏又很容易遗忘那些对她们不利的事情。
雅兰斯夫人也有这样地习惯。
“我没有这样说过。”雅兰斯夫人拒绝承认,“但是我会坚持这个姓氏。”
“这是一种很有勇气的表现,当然这也是你的自由。”陆斯恩不以为然,他能够理解雅兰斯夫人的心情,有些愧疚吧。所以想让这个家族留下一点痕迹,却无关什么深厚的感情之类的东西。
雅兰斯夫人即使会在陆斯恩地帮助下脱罪,但她如果坚持雅兰斯这个姓氏,只怕谨小慎微的伦德贵族们不会再有一个安瑟尔这样的男人愿意娶她了。
哪怕只是情人,但是一个能和曾经被圣格吉尔教廷打压的雅兰斯家族扯上关系的女人,也不会被接受。陆斯恩无意去干扰雅兰斯夫人的决定。或者说他觉得这些事情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
伯德纹马前行的速度不快,但依然在不长的时间里深入了森林。
不同于森林外围树木地高大繁密,森林深处那些参天巨树反而越来越少,低矮的灌木丛开始增多,偶尔可见潺潺的溪流在伯德纹马地脚下淌过。
这些溪水散发着热气腾腾的雾,堆砌在小溪中的卵石上爬着矮小的青藤和在石缝间挤出来的细苗,那是森林动物排泄物滋养出来的绿色生命,因为来自温泉的溪水温度适宜,却也让这些种子颠倒时节地在冬日发芽。
雅兰斯夫人的眼神空洞地失去了焦距。茫然地看着森林中处处不同的景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问陆斯恩,“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在警务部没有撤去对雅兰斯夫人羁押地通告之前。雅兰斯夫人并不具备合法进入伦德的身份,更何况她在戈蒂斯堡杀掉了两个人,这两个人可都是有爵位在身的贵族,这种罪名绝不是雅兰斯夫人能够承担起的。
雅兰斯夫人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因为一个被扭曲了的仇恨种子生根发芽之后,结下了苦涩难噎的果实,她没有办法再亲自打扫湘夏丽舍,没有机会再享受讲台下学生们崇拜仰慕的眼神,更不能向往常一样在固定的日子去茶餐厅里享受美味的下午茶点。
现在怎么办?陆斯恩会帮助她洗脱这些罪名吗?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真正地恶魔,她不指望他会像普通男人那样同情她的遭遇,对她心生怜悯。
这个男人只做交易,可是自己又有什么是可以交给他的?
“你能够去的地方不多,我带你去你可以去的地方,那只松鼠告诉我,再往前一点,就是现在你应该去的地方。”陆斯恩随手一指,森林里迷雾弥漫。树影沉沉,雅兰斯夫人也无从得知他指的到底是东西南北哪个方向。
水声时不时地在耳边响起,一些溪水完全在枯叶下流淌,森林里并没有固定的路径,陆斯恩似乎也只是随着伯德纹马前行,并没有固定的方向,绝大多数地方伯德纹马都可以自行寻路,有些地方却需要陆斯恩拔剑劈开道路,一路行来。陆斯恩所说地“再往前一点”遥遥无期。当他最后一次说这句话时,暮色已经越过多米尼克大陆樱兰罗海峡。来到了樱兰罗帝国,覆盖了森林地天空。
夜色来临之后,森林中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低了许多,雅兰斯夫人不禁紧了紧披肩,抱着胳膊,她想像原来那样被他抱着,却又再也无法抛开脸面和自尊做这样地事情了。当伯德纹马绕过一颗在森林深处罕见的巨大红杉之后,雅兰斯夫人惊讶地发现马蹄落在了一条虽然不宽敞但绝对是人工开拓的小路上,难道那传闻广袤无垠的森林就这样被穿越了?
“这座森林的众多传说和诡异事情并非无因,都是因为这座旅店,它被称为亡命徒,流盗,劫匪的避难所。”陆斯恩拉住了马,远远地指着沉在迷雾中透出点点混光的一栋似乎不小的建筑物。
“避难所?”雅兰斯夫人黯然,难道她竟然也沦落成亡命徒,流盗,劫匪这样让人憎恶的存在了吗?
以她曾经的生活环境和接触的人来对比,她完全无法相信和这些人相处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这些日子你可以停留在这里。不要害怕,在这座旅店里,任何人都可以做他想做地事情,没有人干扰,但也没有谁可以在旅店里对其他人为所欲为,更不能伤害他人。除了他们的服饰没有品味。言行粗鄙,他们会像一位绅士一样对你欣赏却保持距离……当然前提是你拒绝他们献殷勤。”陆斯恩抱着雅兰斯夫人跳下马,朝着旅店走去。
一落地,雅兰斯夫人就马上推开了陆斯恩的手臂,宣示着她的不满,可惜她没有勇气拒绝陆斯恩的所有帮助。
雅兰斯夫人绝不会接受这些人来献殷勤,她奇怪而警惕地看着陆斯恩,“怎么会有这种地方,专门接待亡命徒。流盗劫匪的旅店?”
“西里尔区大贵族地生活,对你来说遥不可及。埃尔罗伊宫是你无法接触到的另外一个世界,你不知道黎多瑙圣母院下的潮湿监狱。你原本也不知道戈蒂斯堡的鲁瓦西,这和你不知道铃木森林里的旅店一样。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流盗劫匪的世界,西里尔区的大贵族不允许新崛起的贵族在他们的庄园附近新建寓所,埃尔罗伊宫不会在洛德大帝钟楼上飘扬圣伯多禄教廷旗帜,任何一个世界都有它们独特地规则和存在意义。”陆斯恩走到旅店门外,这是一座用森林中随处可见的榉树修建的木结构两层旅店,粗犷随意地建造在这里,谈不上任何艺术风格,但结实地让人十分安心。
旅店门在片刻后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清瘦的少年,他有一双在暮色中发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雅兰斯夫人,明显地呆滞了片刻,显然没有想到有一个贵夫人打扮的女人闯进这里。
他又看了一眼陆斯恩,海盗倒是和亡命徒有很多共同语言,几乎就是一类人,但陆斯恩的打扮很难让人觉得他是一名真正的海盗。
少年只觉得陆斯恩和雅兰斯夫人是一对十分般配的贵族男女。他没有说什么,半响之后把目光收回来。那双发光的眼睛黯淡下去,懒洋洋地道:“是要过夜吗?一个银币一晚上,晚餐有免费地,但也有收费的,要菜单吗?”
“要一个房间,再准备菜单。”陆斯恩看着身旁有些畏缩的雅兰斯夫人,她的脸上和身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仿佛是抑制着恐惧和兴奋怪异结合的心情。
陆斯恩脱下外套,取下帽子。走进了旅店。吩咐了一名穿着破旧燕尾服大概是侍者的男人去为伯德纹马准备一些饲料,他随意地点了点头。旅店厅堂里只有三个客人,一个满脸刀疤显得面目狰狞的壮汉正在独自喝酒,一对双胞胎兄弟无聊地玩着猜牌的游戏,看到雅兰斯夫人,这队兄弟眼睛一亮,大声地吹着口哨,说着带着浓重口音地斯兰罗话,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明白,一阵喧哗之后又开始玩他们的牌,并没有过来骚扰雅兰斯夫人。
正如陆斯恩所说,这里的人彼此互不干扰,他们做自己的事情没有人管,他们也不能做会干扰到别人的事情,雅兰斯夫人虽然没有彻底放心下来,但也稍稍安心了。
只是她在听到陆斯恩对那少年的吩咐后,却又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一个房间?
这意味着什么,是他准备离去让她独自一人留在这个陌生而可怕的地方,还是说他要留在这里和她同住一个房间?
这两种可能,雅兰斯夫人都不希望出现,但这显然是陆斯恩最有可能的两种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