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咸阳。

正午的阳光照进大殿，在地面投出斜方光华，耀眼温暖，却没有丝缕能够爬到案桌后踞坐之人的袍角之上。

层层书简堆叠铺满桌面，嬴政玄袍裹身，端肃的眉心微微拢起淡褶，整个人犹如一方深不见底的幽潭，内敛的威压盘旋周身，冷凝慑人。

——天下大定，同归大秦。

但这么几年来，六国余孽还不肯消停，频频闹事。

刺杀不止也便罢了，但若任凭他们再这般四处散播流言鼓动人心动荡，于初定的大秦绝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还是需要……重压之下，方可迅速见得成效。

搁笔回桌，嬴政抬手掐了一把眉心，端起手边的茶水轻呡一口润喉。他已不复少年，如此久坐半晌处理公务、视线从未离开书简，多少还是有些疲累。

短暂歇息过后，他将批复完成的竹简摞至一边，重新拿起一卷，轻抖展开铺于桌案。

蓦地，嬴政微垂的眼眸中凛冽之色一闪而过，而后长眸稍稍眯起，手指已挪至桌边长剑剑柄，不着痕迹拢起攥紧。

【叮咚——】

【时空桥梁已构架成功，联系人权限开启中……】

一刹那，嬴政剑眉敛起，定秦“锵——”地出鞘，锋芒顿现。

只是这剑锋于一片空白之中环顾索敌、遥遥虚指，最终却不知该指向何处，茫然无落处。

……到底是何处来的声音？

殿内侍者已被他尽数挥退，如何还会有人声出现？

——且还是出现在他耳畔！

嬴政少时敬鬼神而远之，碾灭六国之时更是从不信什么仙鬼存在，若真有仙鬼存在，那只死在秦军铁蹄之下的亡魂就能够生吞活剥了他们，而若有仙鬼存在，秦国历代的先王也可成为仙神，护佑大秦——

可随年岁渐长，天下万姓愚钝盲信、情势时局现实的重重高压逼迫之下，他虽不全信，但在扯起神鬼大旗护卫统治权的同时，也不得不半信半疑地信起这些。

而此时，分明有声音，四下却无人，究竟、究竟……究竟——

是神？

亦或鬼？

——还是……装神弄鬼？

【权限已开启，联系人绑定中……】

【联系人绑定成功！】

【您有一则新的好友申请，请问是否同意？】

同意？

什么同意？同意什么？

好友？可是友人之意？

嬴政持剑的手因长时间举着略有些发僵，但眉宇间的冷厉凝重之色丝毫未减，闻言更是暗自冷嗤。

他的人生中从未有“友人”这类的存在，唯一的一个勉强算得上的，也早已不是了。

如何会有“好友申请”这种东西？

无论那神鬼人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一问都会是它此次的败笔。

他眯起眸子，冷淡启唇：“朕拒……”

【叮咚——】

【查询到您为乙方，无拒绝权利，已自动为您同意】

嬴政：……

这鬼神、这装神弄鬼之人，莫不是专程来戏弄他的？

【新联系人：[嬴政]已添加成功！】

【您有一则新消息，请问是否立刻读取？】

闻言，嬴政脸上的不悦之色骤然一滞，连带手中的定秦都轻轻顿住。

它刚刚说——

谁？

他的好友、……嬴政？

纵使仍未弄清楚这道奇特的声音源自何处，但嬴政掌背微微凸起的经脉都很明显地在诉说着，他已被这道声音激怒的事实。

无论是谁，是神是鬼、或是人，敢拿他本人作为戏弄的噱头，都不可轻绕。

“装神弄鬼之人，给朕——”

【叮咚——！】

【您收到来自好友[嬴政]的视频通话请求，请问是否接听？】

随着这道提示音一同而来的，还有突兀出现在嬴政面前的，一道方方正正的小光幕。

巴掌大小的光幕幽幽散发着光亮，明明是透明的，却依稀可见其上端正的字迹，[嬴政]二字跳跃闪烁，似乎在提醒他，正在有人等待与他“通话”——

凭空显物，这是超出于常识的东西。而这等东西，无论如何也非人力所能至……这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而是真正的、远超于人力范畴的存在。

几乎在一瞬间嬴政就明白过来了。

但饶是他，也被这一认知吓了一跳。

这到底是哪路神鬼突然出现？

又意欲何为？

于大秦是友是敌？

为何要用他的名义？

嬴政心中两分骇然七分警惕，还有一分抽离而出试图从旁观角度捋清因果的冷淡——但即便心中如此五味杂陈思绪冗乱，除了握剑的手微微一颤，他面上竟没有露出丝毫端倪，连沉淡的神色也都没有任何波动，全然好似平常一般。

他沉默片刻，唇角倏地一提，长臂一展又收，定秦剑划破空气“铛”地归鞘，广袖划出弧度，嬴政朗声一笑：“接！”

一收一挥间，始皇帝的涵养尽数展现。

接，既然对方上门而来，那他身为人间皇，亦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与其在此忌惮思虑，不如敞开了，也好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霸者无退，皇者无惧，帝者……无畏。

……

“接了吗？”

“……还没有。”

租好的住处内，一大一小的男女二人坐在沙发上，女孩上身微微倾斜探头去望被男孩捧在手里的手机屏幕。

当时在奶茶店没有绑定联系人，反正嬴政也要考虑考虑的，所以两人就一起回来了，直到刚刚才把绑定的事宜给搞定。

白荇不想打扰两位嬴政的跨时空对话，毕竟只有他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和自己沟通起来也最容易取信，要是掺进去个她，这第一面，难免会被始皇帝当做是别有用心的人，所以在消息发出去却没有被查看之后、她提议要不就打个视频通话过去，反正看说明，跟这“关联联系人”，艺人每天都有一次跨时空视频通话的机会呢，虽然有时限，但不用白不用。

那等见了年少时候的自己，面对面交流，始皇帝没准才更容易接受这种“跨时空”的设定呢？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电话打过去之后，怎么又是半天没个动静？

正当白荇疑惑不解，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起这“跨时空”功能是不是真的有用的时候，嬴政的手机突然“滴”了一声，屏幕上的画面转而变成了“已接通”“正在连接中”、她忙不迭把脑袋抽离，将空间让给二位嬴政。

她看着少年嬴政在看清屏幕时骤然僵住又坐直了几分的姿态，心中激荡不已。

——这可是未来始皇帝和始皇帝的跨时空会晤！

恐怕是举世只此一遭的吧？

嘿嘿，她也算见证新历史了。

……

【正在连接中】的字样闪过，小光幕之上画面骤转，一个面容稚嫩的男孩出现在小光幕上。

嬴政冷淡的眸中一抹疑惑不受控制地出现，很快又被他压下。

这人……

怎如此熟悉？

少年嬴政望着手机里那张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更陌生的脸，一时呼吸都顿住。

白荇说，他之后登基，灭了六国，一统天下，建立大秦王朝，成为了华夏史上的第一个皇帝。

——所以那个关联者中的“始皇帝”，就是他本人。

是未来的他。

那么……

这就是……未来的他？

诚然，秦国历代的王室血脉长相都很是出众，连父也是少见的美姿容，但手机上这人，姿容之出众却是他生平仅见。

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吹自擂的古怪，但事实如此——若不是他眉宇间那股令人胆寒的迫人压力，恐怕要更引人注目。

这便是一统天下的秦始皇。

这便是……他。

少年嬴政终归是少年，他难以平复心中激荡又复杂的情绪，只有些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人，半晌无话。

始皇帝皱眉沉思片刻，终于在记忆中把这张脸的来源给揪了出来——

只是，那个答案，是否太匪夷所思了些？

心中波澜迭起，他目色沉沉，长眉低压，道：“汝为何人？”

少年嬴政怔怔醒神，他下意识看向白荇，白荇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用口型无声道：加油——

他这才又深深呼出口气，道出了开场白：“吾名嬴政，乃……秦国公子。”

——果真如此。

即便仍是不尽全信，面对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声音，嬴政心中警惕与敌意终究是淡去许多。

虽仍觉匪夷所思，虽依旧不知这到底是想做什么……但若为真，岂非是这莫名的神鬼之力，对大秦乃是有善非敌？

既如此，他倒不介意陪这位“嬴政”聊上一聊。

有了开场，后边的话题倒是都好展开了。多数都是少年嬴政在说，而秦始皇在听。

白荇旁听了一会儿，又在自己手机上看了眼嬴政今天跨时空电话的剩余时限，定了个倒计时闹钟放在桌上给嬴政指了指做提醒，下楼去买喝的了。

楼下就有超市，等她下楼一趟回来，嬴政已经说到了“完成任务可将两千年后的东西带回过去”的事上，可见无论是大嬴政还是小嬴政，都不是个啰嗦的，擅长准确概括长话短说精准传递信息。

见白荇回来，嬴政望了她一眼，口中仍是对秦始皇在说话：“我在抽奖中获得了一些书籍，据说是可以送回秦的，也可以送与联系人——”

白荇知道他的意思，完全没有任何介意地连连点头。

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东西，爱给谁给谁，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她完全没资格置喙。

何况她一个两千年后的小破高中生，受现代教育，对始皇那是只有深深的敬仰，也巴不得秦朝越来越好呢。

眼看倒计时逐渐归零，少年嬴政挂断电话。

他从虚拟包裹调出奖励的书籍，从联系人列表发送给了秦始皇。

他在现代，想学的话迟早能学到，不如给未来的他，也好看看这上面的知识，是不是真的能在过去派上用场。

随着一声“再会”，嬴政看到，光幕随着那个幼时的他一并消失在了空气中。

他确实已经通过一些私密的问题确认了这的确是幼时的自己，但……

嬴政又掐了一把眉心，疲惫地闭了闭眼。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他太累了。

——梦耶？真耶？

下一刻，案桌上，两本书突然凭空出现。

嬴政一怔，打眼看去，只见这不知材质、造型独特的“书籍”上，字体并非秦小篆，但他却离奇地能看懂。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并未对那个幼时的自己多说什么，但对方却实打实送来了书籍，仙神、要助大秦？

可，电力……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