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骄阳烈烈,路边的桑树叶子都热到打卷,街上人来人往,为了避免暑气的侵染,俱都贴着墙根的阴凉处走。
只有一人一马例外。
急切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地响起,因为百姓都贴着路边走,倒是方便了对方,不用减速,一路疾行至咸阳宫门口。
那人穿着秦军的军服,不等马停就飞身跳下,背上重量骤然减轻,军马不由得扬起前蹄,一声嘶鸣。
宫门守卫见此,以为对方是惊了马,遂持戈上前,厉声喝道:“咸阳宫门前,休得纵马,否则惊扰王上,当获斩刑!”
兵士却顾不上解释,甚至连满头的汗都来不及擦,急切道:“蕞城急报,速速带我面见王上!”
待宫门口重归寂静后,附近的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话语里不乏担忧。
“蕞城?蕞城能有什么大事?”
“那兵士来得急,显然是军中有大事,难道五国已经打到了蕞城?!”
秦国以军功封爵,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儿郎从军,因此对于军中大事,人人都能说上两句。
尤其最近,韩楚赵魏燕五国联手派兵攻打秦国,这么大的事,就算想藏也藏不住,所以百姓们都清楚。
其实五国合纵攻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百姓们纵使担忧也有限,但若依那兵士所言,蕞城有失,恐怕秦国危矣。
概因蕞虽是个小城,但距离咸阳仅七十余里,如果五国大军急行军的话,恐怕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们就能在城墙外看见敌军主帅庞煖的身影。
今年本就大旱,如同三年前一般,月余不曾下过一滴雨。那年干旱之后,紧接着就是漫天的蝗虫,和令人绝望的疫病,全国几乎颗粒无收,百姓能纳粟米千石的,甚至直接封爵一级。
干旱与兵戈,只一个就能让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但咸阳城的百姓却不曾怨恨征战的王和兵将,只是默默乞求苍天垂怜,让大秦度过这个难关。
——
章台,秦王嬴政正在批阅竹简,香炉里燃着清凉提神的香料,却仍然难以抚平他蹙起的眉峰。
侍立的宫人心叹:近来事情太多,王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
嬴政捧着竹简,难得有些心神不宁,看不进去。
三年前他派蒙骜伐魏,时年大旱,导致攻伐不利,深以为憾。经过两年的休养生息,去年蒙骜再度领兵,成功夺取魏国二十座城邑,今年又攻占了魏国的朝歌,和附属国卫国的国都濮阳。
嬴政对杀降不感兴趣,看卫国国君还算老实,就只是将对方迁至野王,名义上依旧是卫国国君,只是没有了封地而已。
经此一役,秦国国土终于与齐国接壤,切断了燕、韩、赵、魏之间的联系,阻止四国合纵。
消息传回咸阳宫那天,嬴政高兴地多加了二十斤竹简,直到深夜才冷静睡去。
其实又何止是阻断了四国合纵。
只要其他几国国君手上有舆图就会发现,现在除燕国之外,其他五国都与秦国接壤了,这就意味着,只要秦王想,他就可以出兵攻打任何一个国家。
秦国历代皆是虎狼之君,秦王政尤甚。即位不过六个春秋,已经连下韩、魏三十余座城池,除了齐国那个傻子,其他国君都辗转难眠,唯恐哪一天睁眼就看到秦军兵临城下,自己也成了亡国奴。
毕竟前车之鉴卫国国君角就在那儿摆着呢,哪怕他性命无忧,但大家都是做过一国之君的人,谁又甘心沦为阶下囚?
于是,当魏景湣王来信,想与各国联手再次攻秦时,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当然,除了齐国那个傻子。
此次攻秦,五国做了充足的准备,以楚国为合纵长,赵国庞煖为主帅,集结了六十万兵力合围咸阳。
前几次合纵攻秦失利,皆因函谷关易守难攻,这次五国吸取了教训,直接绕道迂回至函谷关后,打了秦军一个措手不及,直取蕞城。
蕞城乃咸阳边护,距离太近,一个不查就是大败亡国的下场,幸好吕相已率军抵达蕞城,与联军拒守,勉强止住了他们的攻势。
只是兵力悬殊,唯恐有失,所以吕不韦才特意派传令兵回咸阳急禀,请王上决断。
嬴政见过传令兵后,片刻都不耽搁,立即宣了公卿大夫觐见。
这其中有很多是庄襄王旧臣,也曾亲历过五国攻秦,但哪怕是第四次了,五国也未曾打通函谷关,因此这次他们根本没放在心上。
或者说,重视是有的,只是从没想过,合纵居然真的能给秦国带来灭国的威胁。
仿佛只是一个晃神,联军就打到咸阳边上了。
哪怕贵为公卿大夫,有些人也忍不住心里慌乱,好在都是秦国肱骨,个顶个都是有实干才能的,关键时刻就算是慌乱,心里想的也是如何保住咸阳,而不是从哪条路逃跑最为妥当。
其中以姚贾最为忠勇,当秦王命众卿献策时,姚贾直坐起身,走到殿中行一揖礼后道:“贾愿为王上分忧。”
嬴政抬眸:“哦?卿当何为?”
姚贾肃然道:“齐国相后胜贪婪成性,多年受我秦之重宝,今次联军独独没有齐国,可见成效。其他五国之中,类后胜者众,只要许以财宝,定能说动五国重臣,劝其主退兵。”
嬴政若有所思,片刻后颔首:“此法可行,只是……如今秦与五国大战将起,此时出使危险重重。”
姚贾深吸一口气,再次深揖,郑重请求:“贾愿出使,以绝其谋,而安其兵。”1
嬴政神色莫辨,冕旒上串的珠玉遮住了臣子揣测上意的可能,却遮不住帝王具有穿透性的目光,似乎是在审查,这个主动提出要战时出使的臣子,是否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勇敢。
片刻后,王有了决断。
“那就依卿所言,着资车百乘,金千斤。”
听到这儿,姚贾已经双眼放光,心想为了秦王的这份信任,他也要拼尽性命劝退联军。
但是,嬴政觉得这还不够,姚贾走的时候,还带上了一件秦王的衣服,腰间挂着秦王的剑,一应派头看得其他人都眼热,恨不得取而代之。
战事不等人,姚贾走得也匆忙,倒是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姚贾走后,嬴政又派上卿蒙骜率军驰援吕不韦,倾一国兵力死守蕞城。
姚贾果然没有吹嘘自大,他先后出使了韩魏楚赵,以口舌之利搅乱四国,致使联军内部产生分歧,任凭庞煖与春申君如何殚精竭虑,都无法让五国同心协力,等秦国主力军一到,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败走。
而与此同时,咸阳宫内苑,楚夫人的住所,宫人们行色匆匆,面上隐约有担忧期待之色。
“多久了?”
“朝食过到现在,恐有三个时辰了。”
“这,可曾禀报大王?”
时人生育困难,别的她们不清楚,却知道生产时间拖得越长就越不利,不仅孩子会被憋死,就连母亲都有丧命的危险。
楚夫人虽怀得是头胎,但自早上发作开始,痛呼不断,血水更是一盆一盆地往外送,恐怕就要不好了。
可是没人敢去打扰秦王。
纵使身在深宫,她们也听说了五国联军攻秦的事情,听说已经打到了蕞城,可能很快就要打到咸阳。
此战关乎秦国存亡,当为第一等大事,秦王全身心都扑在上面,吃住都在章台,已经一旬不曾进过内宫了。
这种时候,哪怕楚夫人是在为秦王生育第一个子嗣,也不够格去打扰他。
于是宫人只请了太医2来保楚夫人安全生产。
然而太医也帮不了什么忙。
此时医者多为巫医,巫大过医,且对女子生产知之甚少。黔首中女子生产,产房多设于坟墓或路边,就是因为生产时女子容易大出血,丧命者众,于是生产的女子死亡则就近掩埋,已经成为为常态。
好在楚夫人命大,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仍然平安产下一子。
彼时,接生的宫人刚刚抱起小婴儿,确认了身体无碍且为秦王长子后,正要向楚夫人贺喜,忽然看见屋外天空划过一条银龙,紧接着雷声震耳。
干旱了一个月的咸阳,终于下雨了!
接生的宫人愣了片刻,回神后再看向怀中婴儿时,眼神已经从恭敬变成了狂热,向楚夫人道喜时,语气也带着十二分的热情。
“夫人大喜,大喜啊!公子刚刚出生就天降甘霖,此乃天生异象,是我大秦之福啊!”
楚夫人生产后已然力竭,如果不是雷声,此时已经昏睡过去了。
她累到极致,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直到接生宫人高声贺喜,楚夫人才迟钝地意识到,天生异象代表着什么。
哪怕此时楚夫人仍旧虚弱,也掩盖不住脸上的盛喜,她连声吩咐贴身的宫人:“快,快去向王上报喜!”
宫人也一脸喜气,应道:“喏!”趋步赶往章台。
夫人生产大出血乃大凶,她们不敢叨扰秦王,但如今公子携甘霖降生,是大吉,须得第一时间报给王上知晓。
嬴政刚刚接到奏报,秦军勇武,联军溃败,大军将不日凯旋,正是心情开阔之时,倏然殿外雷声滚滚、狂风大作,只是片刻,鼻尖气息都变得湿润。
细长的凤眼微微睁大,接连发生的好事让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也忍不住心中激荡。
秦军大胜当日,居然就天降甘霖,缓解了秦国绵延一月的旱情,难道……我大秦才是天命所归?
殿外忽然又起喧哗之声,随后一个谒者急匆匆行至殿内,今日好消息太多,嬴政心情正好,竟也没有要惩罚他的意思,声音如平常一般冷静,问。
“何事惊慌?”
谒者满脸喜色:“王上大喜,楚夫人身边的宫人来报,夫人刚刚诞下一位公子,接生的宫人说,公子一出生就有天生银龙,随即降下甘霖,乃大福之兆啊!”
所谓银龙不过就是闪电,嬴政也看见了,谒者这么说,不过是在喜事的基础上,再图个吉利罢了。
嬴政不在意这些细节,听清谒者所说后,他豁然起身,问道:“当真?!”也顾不上身为王的养气功夫了,话语中的欣喜清晰可闻。
得到确切的答复后,不需要等雨停,嬴政命车府令即刻准备乘舆,他要见到他的长子,他要见到他秦国的延续者,一刻都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