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网
“小满, 现在你可以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时祺右手拎着刚采购的战利品,满满的两个塑料袋,单手却毫不吃力。他另外匀出一只手牵着她, 将她领到沙发上坐好。
他说话的语气郑重, 连肢体动作也诚恳,将温禧柔软白皙的十指牵过来, 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像包裹珍珠的扇贝。
时祺的掌心宽厚温暖,让温禧乖顺地随着他的动作。
“我们吃了饭再说。”
温禧柔声说, 他却很坚持。
“我不饿, 我们先把这件事整理清楚。”
“先吃饭吧。”
她最后的坚持也被他动摇了几分, 却还在动摇中提议。
“我已经错过了很多陪伴在你身边的机会,现在不想再错过了。”
时祺还是自责的,偶尔的不安全感来源于长久背道而驰的岁月, 所以要竭尽全力照顾好现在的她。
“所以请你,务必, 一个字一个字地讲给我听。”
时祺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澄澈的湖面泛起涟漪。她被他给予的真诚打动, 决定要说。
当正式跟他整理隋玉的事情时,她先感叹一句。
“你真好。”
现在温禧撒娇已经习以为常, 像是找到主人后大摇大摆的猫,松弛中透着顽皮,偏头看他的表情。
“这么容易就被感动了?”
温禧依偎在他怀中,他的指尖落在温禧的柔顺的乌发上, 她的头发没有刻意养护, 却顺滑无比,他轻轻拂过, 像一把五齿梳,缓慢地梳理她的秀发,撩动时还能嗅到发上的馨香。
“你看,她给了我一本故事书。”
时祺从她手中接过,翻来覆去将故事书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隋玉这个名字他不一定知道,但提起董富明,时祺却对他背后千丝万缕的事件了如指掌。
温禧将故事书展开,却并没有抖落出任何有效的信息。
“我还是觉得这篇看起来最可疑,因为只有这一页折了角。“
说到关键之处时,他们的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
准确地说是两声,不约而同的奇怪默契,两人谁也不能说谁的不是。
“现在妥协了,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我同意。“
两人相视而笑。
事情回到她熟悉的轨道上。温禧将手洗干净,伸手到塑料袋里寻找食材,清点完毕,就去厨房。
“要不你呆在这里看这本书,我先去做饭,说不定等我做好了,你也研究出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温禧为自己想出这个绝妙的主意而高兴。
“不行,小满,就这么把你一个人放在厨房,我还是不放心。”
他也跟着从沙发上起身,宽肩长腿,亦步亦趋地跟在温禧身边,尾随她到了厨房。
过往那些记忆突然开始复苏,他想起温禧在汤里重复放了两遍盐,
“放心吧,我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做饭的,有时候还给菊奶奶她做,没有人说饭不好吃呀。”
看见时祺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化,不信任的浓度越来越高,温禧的好胜心瞬间被点燃,将他推出厨房。
“别进来了,你长手长脚的,在这里打扰我做菜。”
她说谎不脸红,美其名曰要有独处空间,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他身上。可别墅的厨房是开放式的,有一间卧室那么大,站十个人都绰绰有余。
时祺半推半就,身体出了门一半就不动了,依然靠在厨房门上看她。
“不要在这里监工。”
最后温禧放弃,跟他约法三章,吓唬他站着看看就好,不要说话。
她亲自下厨,但时祺依然不放心,就习惯性地站在旁边。她做一个步骤,他就跟在身边重新看一眼,检查一遍。
就是最后她失误的地方,时祺也帮她一一弥补。譬如给她盖好仓促间遗忘盖好的调料盒,替她清洗干净沾了肉腥的砧板,炖排骨汤时品尝高汤的鲜度,再将地漏里的蔬菜叶一一捡拾干净。
她风卷残云地操作,最后身后井井有条,光洁如新。
温禧完成按计划要做好的三道菜。
他们互相配合,竟然烹饪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来。
“请时先生品鉴。”
她端菜时,他已经提前将餐桌布置好,将明黄格的桌布铺好,再放上玻璃瓶的玫瑰,温禧不由分说,将筷子塞到时祺的手里。
“我的荣幸。”
他的嗓音温柔如水。
温禧抬眼看他,光滑的眼型黑白分明,在吊灯下亮晶晶的,期待满得要溢出来。
时祺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口汤,吹了口气,送到嘴边。温禧看见他的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心跳都加快了半分。
“小满“
时祺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不好喝吗?”
她的心又悬起,唇线紧抿。
奇怪,她明明尝过味道的。
“很好喝。”
他笑,温禧才察觉到自己上当,与他抢夺餐具,猝不及防地吻在脸颊。
“谢谢小满。”
时祺在辉光中看温禧的眼睛。看见万家灯火,为他燃起的那一盏,心神也随之摇晃。
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吃好一顿饭,又重新坐回沙发前。
“你仔细想想,她说的话,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吃完饭,他们两人都在放松的状态下。
她其实有心屏蔽一系列与董富明相关的信息,但现在被迫又从头开始了解。
“你喜欢的香薰。”
香薰早就准备好,时祺将他们都放在客厅的储物柜里,现在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点燃,幽暗的香味让人平心静气,更好地思考问题。
她想了想。
在烟雾缭绕中,眼前有一方孤舟,她却在不断徘徊,无法靠近事情的真相。
“她说董富明的事,我的爸爸也参与其中。”
这是温禧最在意的一句话。
虽然在隋玉面前没有表现出来。
父母的形象在她成年后就大不如前,特别是她的父亲。他好,又不好,她很难恨他,却也很难与他心无隔阂地相处,再向小时候那样跟父亲撒娇。
因为她有恩情要还。
找回亲生女儿之后,温禧的存在又更加尴尬起来。
对时祺而言,父亲这个词在他的人生词典里是除了名的,甚至不如一个陌生人来得亲切。
温禧将记忆倒带,敏感地捕捉到有异的瞬间。
“时祺,你当时和我爸爸见面,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当初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一阵,平复了,却还是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他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事情,劝我离开你,不要在你身边。”时祺说:“其实我很能理解他作为父亲的苦心。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和我这样不明不白的人牵扯在一起。”
“没有,哪是不明不白的人。”
但是她一意孤行地与父亲作对,一定要在时祺身边。
就是现在的自己,也要纠正温良明当初说的话。
他真的很好。
时祺垂眸,目光凝在那本故事书上,他在暗处调查时,掌握过那些温良明灰色交易的证据,这些都不能说。
“为什么要把这本书给我呢,如果只是想要用父亲的事威胁我,直接告诉我不可以吗?”
温禧百思不得其解,又自言自语起来。
“她与我说,不仅仅是她一个。”
时祺的视线凝滞了一瞬。
“我和你还真奇怪,竟然莫名其妙地就卷入这些事情中。”
温禧感觉累了,伸了个懒腰,倒过来,时祺便顺势将她揽到肩头。
先是唐金,再到隋玉,他们好像掉进一张看不见的隐形网里,不知何时才能水落石出。
时祺又补充说。
“说起来,我找人查证过,唐金的身份信息很清晰,我们见到的人也的确是她的丈夫,身份证、房产证、结婚证都可以查到,”
温禧叹了口气,觉得这样又无从入手。
“说起来,她跟你是一个地方的人。”
时祺继续说。
“她无父无母,在富西郊区的福利院被收养,后来因为读书来到南江,就是个正常普通的人。”
温禧听完他说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的钢琴是在福利院学的吗?”
“不知道。”
“所以就算有精神控制也没法证实了吗?”
温禧问,感觉困意席来,打了个哈欠,被时祺看在眼里。
“不要思考了,侦探小姐,早点休息吧。”
时祺做正人君子,尊重她的意愿,与她分房,睡在客房里。
“那我先去休息。”
“晚安。”
“时祺,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还有半夜起来弹琴的习惯吗?”
温禧摇着他的手臂,问他这个问题。
“很少。”
时祺实话实说。但在刚回南江的那段时候很频繁。
他用白色的纱巾蒙目,在黑白键上的十指不断游动,才能扼住想念的咽喉。
那时记忆海中有轮月亮,璀璨明亮,他不敢看她,怕看坏了眼睛。
现在它降临人间,成为一盏灯火,温暖他,陪伴他。
“小满,是不是还漏了什么步骤?”
温禧踮起脚,在时祺的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匆匆跑进主卧,关上房门。
搬到新家的第一晚,她带着无数的疑问入夜,一夜好梦。
直到第二天敲开房门时,这个好梦戛然而止。打破梦境的是神色严肃、身着制服的警察,对她按合法程序出示自己的证件。
“您好,是温禧小姐吗?”
两队刑警同时来到她面前。他们为不期而遇而惊奇,看向对方眼中的表情也有些奇怪。
“有一桩二十年前的案件受害者,他跟你的DNA比对结果十分相似。”
“隋玉小姐昨晚因车祸意外身亡,她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第82章 僵持
好像一脚将万花筒的玻璃踩碎中, 温禧的世界天旋地转。
两个人都与她有关,却都是死人。一个死于多年之前,一个死于昨日见过她之后。
隋玉的名字像缠绕的红线, 将她的心越勒越紧, 多年前的那点音讯又在红线之上,将肢体被保鲜膜紧紧覆盖, 让她窒息,挤压那点稀薄的空气,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 让她不寒而栗。
我在看着你。
昨天见面还有呼吸有心跳, 怎么好端端的人却死了。
温禧的恐惧大于惊讶, 却依然保持着面上的镇定,颤声说了好。
微有波澜的神色被岑池锐利的眼捕捉了,多年的从警经历让他更擅察觉人心。
这是岑池第二次见到温禧。
“岑队。”
负责查隋玉案件的是孙吉, 因为专业技能过硬,被誉为人肉识别器, 他因为过目不忘的本能, 离开派出所上调, 失乐园之后,他在警察系统中走红, 但凡跟通缉犯相关的案件,总爱来找他,这次又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将他借调到专案组里统筹信息。
现在成长迅速, 已经能独当一面。
他对市局的定海神针有所耳闻, 阴差阳错没打过照面。
岑池没再强求,讲究先来后到。
“你们先请。”
孙吉将鼻梁上的眼镜扶正, 那就先说隋玉的事。
隋玉是车祸当场死亡,出事的地方正好是监控死角,司机肇事车辆逃逸,又是□□,几乎叠满了所有的不利因素。
人首先由交警发现并处理,他说不出来,于是将可疑的情况上报了,最后反馈到专案组那里。
专案组的成员紧盯了隋玉很长一段时间,说她手里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们给她留出足够的活动空间,恰恰是交班的间隙,隋玉死了。
拔出萝卜带起泥,由董富明牵起的产业链,越调查越令人咋舌,他不仅自己好玩,还好拉同好为伍,热衷于给达官权贵选配“玩物”。
他们口味挑剔得很,他甚至从小培养,像流水线上定制的玩偶,投其所好。他们将选拔来的少年少女分门别类,经过精心的训练与调配,再送到合适的买家那里。
所有的幼童吃穿住行,不可能没有留下痕迹,为此他们找了家福利院掩人耳目,行善积德,内里却是深不见底的罪恶之源。
隋玉那里有一份跟福利院相关的名单。
董富明是一颗弃子,他锒铛入狱,那双肮脏的手不可能还能长到监狱外来搅动风云。
所以他们怀疑另有幕后之人,准备从隋玉保留的名单入手查证,将所有的真相连根拔起。
“她是被杀的吗?”
他们见过许多与受害者相关的家属,听见死讯神态都会产生大的波动,严重的人甚至当场昏厥,温禧却神态自若地反问,让几个警员咬紧牙关,对她的怀疑更深几分。
然而,她的手背在身后,却不自然地捏紧裙角。
“很抱歉,我们不能透露更多细节,请温小姐方便的话,跟我们到警局里去一趟。”
“我就是她的不在场证明。”身后一道沉稳的男声插了进来,冰冷却坚定,无形之中树起铜墙铁壁。
时祺出现在她身后,
他的行车记录仪的确能显示温禧在隋玉出事的时候,一直与他在一起。她也没有任何嫌疑。
孙吉听见熟悉的声音,循声抬头。
“只是请温小姐配合到警局接受问询,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他遵循规则介绍,话却像是踢到了铁板之上。
他对信息分外敏锐,所以专案组的组长给他派遣了几名得力干将,交办的任务就是让他们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警局,问一些问题,谁料到还有尊大佛试图半路截胡。
今天这是熟人局。
他曾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见识过时祺的决断与魄力。
现在过去八年了,他依然对当初那个单枪匹马的少年印象深刻,或许是居家的温暖感,他看起来更多了几分温度。
他在酒吧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他成熟,又立在他面前。
少年老成,他有时候自叹弗如,等他火眼金睛,翻遍整个公安系统,却没有找到少年的一点影子,傻兮兮地去问,周围人都笑而不言。
“秘密。”
孙吉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在电视上一晃而过的镜头,知道时祺家族的荫蔽足以庇护他一世平安无虞。
孙吉看向老领导岑池,时祺也在看他,他以几不可察的频率摇了摇头。
“我们借一步说话。”
岑池感觉太阳穴跳动。
“不用,我们可以就在这里说清楚。”
时祺坚持,他说的话绵里藏针。
“你要跟我作对吗?”
两人的眼神交锋,拿出曾经作为上级的威压。
他曾对时祺寄予厚望,他聪慧、果敢,有韧劲,是自己麾下的得力干将。而年轻人显然比他更有想法,一切都终结在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职业习惯让他们很难不怀疑温禧,上次擦肩而过时,他就与时祺提过一次。这是多年前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是师傅让他给自己签名,意思是有话要说,倘若最后的一个笔画有明显的顿笔,就说明现在的情况并不方便。
“不要跟她走得太近,你知道的。”
岑池警告。
“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那天结束后他们见过一面,却不欢而散。
岑池防着温禧,不让她知道,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由他一手捏造,而他却不能说。
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成为那个手握沾着血钥匙的人,忐忑不安地等待随时可能会归家的城堡主人-
只有岑池知道,线索千头万绪,全部都汇总到她这里。冥冥之中的感应,告诉他温禧这个人特别重要。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成为了两个案件交汇的唯一突破口。
隋夜招供时,突然认下了九十年代发生的一桩分尸案。年代久远,当时经办的刑警都难寻去处,证物也变卖处理。手下带隋夜到现场指认,他却依然守口如瓶。
隋夜的案件原本已到了收尾的阶段,现在却有意外的发现。事情变得愈加扑朔迷离。唯一的幸运用处,是当时负责查验的法医却多留了一个心眼,将DNA的材料重新留下了一份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那具尸体被发现时已经残破不堪,当时他还是实习警员,没有办法接触这么高规格的案件。
现在日新月异,检验技术果真成熟,却比对到基因库中最意外的一位。
回想起他审讯隋夜的时候,他因双生子的死亡油尽灯枯,面对警方时却依然嘴硬,只叫嚣着要见领导。
于是他如愿以偿地盼来岑池。
“怎么突然肯承认了?我可不相信是良心发现。”
岑池在暗室里审讯,抛开对立的身份,他们相处的时间都快比同事与家人都长,有种可憎的缘分。
他与隋夜斗智斗勇,努力从隋夜的嘴里撬出信息。
“借根烟抽抽。”
隋夜毫不避讳。
这么想着,岑池毫不避讳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熟练地夹过,烟头徐徐地露着白光。
“反正我横竖都是一个死,你为什么还这么坚持?”
就算受害者孤苦伶仃,但依然有人会在乎。岑池想起认尸时那位哭得泣不成声的朋友,心间动容。
这才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这才是让真相水落石出的意义。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他几乎缄口不言了八年。
隋夜干笑了两声,他的目光投向灰白的墙壁,好像在描摹某个熟悉的轮廓:“没念想了呗。”
“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我没功夫跟你耗时间。”
岑池与他摊牌。
“看你挺投缘,再送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偷偷告诉你,我还把他的老婆也一起杀了,隋夜浊白的眼珠泛着光,像死鱼腹:“送他们到地下做个伴喽,省得孤单。”
因为这桩案件残忍得让人发指,当初案件搁置时,没有告诉亲人所有相关的细节。最后回过头来发现,受害者无亲无故。
连环杀人案的凶犯的行事逻辑不可用来衡量,岑池咬紧后槽牙,继续步步为营,探听可能获得的线索。
“尸体呢?”
“找不到啦,可能被我从悬崖上扔下去。”
岑池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隋夜也看到,想说点话转圜自己先前张狂的挑衅。
“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隋夜说到这,又立刻闭了嘴。
不能透露主顾的信息。
但聪明人立刻就能猜到,有人买凶,隋夜只是替他处刑的一把刀而已。
最后话题僵持,岑池转身离去,却被隋夜从身后叫住。
“你还有什么要求?”
“让我见见当初抓我的那个小鬼呗,我看出来,他很有成为我的潜质。”
回忆到此为止。
所有人都习惯给他人贴标签,对温禧也是如此,岑池因为她的父亲对她始终有无法割裂的偏见,时祺明白这一点。
整个环境都环绕在低气压中。时祺右手撑在门框上,眼神锐利,像树起尖刺防备的猬,与他们僵持不下。
“既然如此,两位都跟我一起回去吧。”
岑池一语定乾坤。
“他也不是外人,走吧。”
按照规则,他们只要将温禧一人带走就可以,但碍于时祺的身份特殊,他自己又很坚持,所以成了破例的意外。
短促的沉默里,温禧不知所措,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时祺。
“别怕。”
时祺说,带着极温柔的回望,有时祺在这,温禧的心顿时安定了很多。
他们回到警局时。
她成为警方怀疑的首选。她们之间还曾发生过一点摩擦与矛盾,警方按照程序询问所有她接触过的对象,
温禧准备将隋玉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事无巨细。
温禧思前想后,认为那本故事书就是隋玉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了。
于是她提出了这个想法,口齿清晰地说这是最后隋玉留给她的东西,也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书在这里。”
在场的警员眼中都一亮。
这本童话书的出现让所有人都为之振奋,甚至还没确认就着急地开始翻阅。警员太年轻,脸上的表情也显露得太过明显。
然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之后,大家一无所获,表情上也明显地透露出烦躁与失望。
那本故事书被取走保管。
“我们走吧。”
岑池虽然做好心理准备,却依然千头万绪,开始抓住在自己手里的这份亲子鉴定上。
“我再需要借温小姐一些时间。”
时祺经过等候室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头深埋在两掌之中。
意料之外,他看见倒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匆匆回国的楚槐序,见到温禧时情绪激动。
现在倒是所有人都聚齐了。
一语成谶是什么感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时祺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但他一听到就立刻反应过来。
亲缘关系的相似度意味着什么,就意味着那个受害者有可能是温禧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
在她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了。
第83章 爸爸
温禧整理思绪, 便很快也会意到这一层含义。
“温小姐,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确认过隋玉的死与温禧没有关系, 再加上她主动提供的证物, 岑池鹰隼般的眼也和缓许多。温禧的手依然被时祺回握着,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他的十指过渡到她的身上。
“没事的, 不用担心。”
她贪恋地渴求一点他身体上的温度,回攥得更紧了。
为求结果准确无误,温禧配合警方, 重新按照相关的流程采集血样, 与陈年旧案保存下严奕的样本进行对比。
隋玉的死亡带来的冲击太大, 她调整了很久心情,现在又重新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在极端情况下, 人是有韧性的。
在等候室里,楚槐序看见她时在瞬间热泪盈眶, 想攥着她的手, 却又觉得失态, 不亚于首次见到她时动容的模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喃喃自语, 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果真故人之女,有故人之姿。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更多安慰这位前辈的话。
楚槐序因为警方的临时通知,购买了最早的班机回国, 甚至额发上都急白了几根,
“你在这边陪她,我就放心了。”楚槐序转眼看见旁边站着的时祺, 对她叮嘱:“她父亲的消息不好接受,
“我知道。”
时祺点点头。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是严奕的亲生女儿。
关于他的信息很少,当初分尸案让整个南江都人心惶惶,生活在南江的普通百姓都感觉朝不保夕,纷纷担心自己就有可能是下一个被随机杀害的对象。
楚槐序在音乐节的影响力也是有的,能与他合作的,自然是业内是有名的调律师。但他回国的这一趟却无人知晓,甚至连好搭档楚槐序都不知道他具体的行踪。
这很糟糕,线索到这里就全断了。
当初案发的时候,警方担心舆论会持续发酵,所以刻意在信息流通上屏蔽了一些相关的谣言与猜想,而且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死者的信息。
当时的网络并不普及,就算偶然被市民得知,相关的信息也只是口耳相传,最后变成了可怖的都市传说。
换句话说,他究竟是生是死,只有亲近的人知道。
温禧初次听到严奕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是在宴席之上。她回家之后上网搜查,却发现网络上直接查无此人,调律师的职业本身就在镁光灯之后,不见天日。陆斯怡帮她费尽心思地搜集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那些破碎的资料佐证了楚槐序当初宴席后说的那些话,严奕本身也习惯低调,有些国外的采访,他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好搭档带到台前,这才为他留下了外国媒体上的只言片语。
在他的见证下,温禧只是看到严奕作为调律师光辉又短暂的一生,最后在极绚烂时凋落,整个人像是糖落进沸腾的水里,销声匿迹了一般。
他最后的活动轨迹停在京北,尸体却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南江。
无论是情杀还是仇杀,警方都认认真真地调查了一遍,甚至连尸体的身份确认起来,都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有进展。隋夜招认的信息都很准确,所以他杀人的事情毋庸置疑。
她虽说没有见过他的亲生父亲,但血缘关系却依旧是很奇妙的。最后他的照片成为卷宗里一张陌生的照片,在时过境迁的十余年之后被她看见。
九十年代的像素很差,影像也是黑白的。薄薄几页的卷宗,翻起来像一片脆弱的蝴蝶翅膀,就能将一个人短暂薄弱的一生就收录在其中了。
照片上的人像还是当初调律证书上的证件照,年轻人一头长发,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穿着白衬衫,露出干净的牙齿。
楚槐序没有说错,自己与他长得真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天涯海角,相似的人比比皆是。看过照片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再怀疑,温禧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们的眼睛太像了,无论是眼睛的形状还是神色。温禧感觉自己的脑海里的信息已经远远超过可以负荷的范围,短时间内她也很难能察觉到悲伤的情绪。
她看见岑池的嘴张张合合,每一次都吐露出让她机械接受的信息。他们见惯了生死,说起话来客观冷酷,只知道如何能更加直截了当地切入主题。未经过润色的语言甚至听起来有点残忍,没有一点相关的感情色彩。
她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
她呆怔的模样被时祺看在眼里,好像心如刀割。
“小满,如果你想哭,可以哭出来。”
时祺甚至比她听的更加全神贯注,捕捉任何可能会让她不适的细节,准备随时打断岑池的话。
他宽厚的手掌缓慢地贴上温禧的脊背,时祺的眼睛里流露出疼惜的神色,只有他意识到不对劲。
她与这个人一点交集都没有,为什么要感到悲伤呢?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亲吗?
按照时间推算,他应该是在自己三岁的时候离世的。她童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无法提取出任何有效的片段。
在她咿呀学语的时候,他用慈爱的眼神看过自己吗?陪自己说过睡前故事,经不住撒娇,哄自己入睡过吗?当她蹒跚学步时摔倒,他也会着急地飞奔过来扶起她吗?他比她更擅长调律,如果当初有他的指导下,自己是不是会事半功倍,成功时他也会夸自己做得很棒吗?
温禧注视着自己延展的双手,看见明亮的灯光照在指尖的缝隙里,将空间丰盈。
原来她的这份天赋,原来来自于她素未谋面的父亲。
不知道如果她在他的陪伴下长大,会长成什么模样。
原来她不应该姓温,应该姓严。严禧这个名字,多念几遍,好像也挺好听的,就是还有点不太习惯。
“小满。”
时祺察觉到她不太对劲,出言将她的思绪唤回来,说案件时最忌联想,容易陷入难以自拔的情感漩涡。
“我没事。”
她弯起眼,什么表情看在他人眼里都像是强颜欢笑。
说完案件最基本的信息,坐在对面的岑池,在欲图继续往下说细节时,决定先给她打好预防针。
“温小姐,我接下来要说的,一般人可能很难接受。如果你不想听,可以”
“告诉我吧,把所有跟严奕这个人相关的信息都告诉我,我想知道。”
女子坚定的目光注视着他,像平静无波的湖泊,丝毫不打退堂鼓,能让岑池感觉到那份平静下潜藏的坚定。他恍然有一种错觉,感觉她脆弱的外表之下,实则是蓄满能量。
他或许低估了她,她没有这么简单就被这件事都击垮。
于是温禧听见他继续剖析案件的细节。她又听见岑池说起她的母亲,说那人的生死还有待考证。九十年代的人口失踪很多,很多女子都被拐卖卖进深山,有的现在都无法勾销,警方根本查办不过来。
多一个名字或是少一个名字,都成了纸上谈兵。
甚至就连严奕的尸体被发现也纯是个偶然。拾荒老人来到废旧的仓库,看见被遗弃的钢琴,以为自己能大发一笔,翻开琴盖,却发现里面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眼神不好,味觉也因为常年在垃圾中翻找而失灵,初看以为是猪脚,高兴了一阵,以为自己发了,直到翻来倒去摸到人的毛发,才吓得屁滚尿流的离开。
无主的仓库在城郊,他死去多时,皮肉被锐利的琴弦搅乱,每一根亲手拧紧的弦都成为最后一刻夺命的凶器。
不知道是谁这么残忍,有预谋地让一位天才调律师死在倾注毕生心血的钢琴琴体当中。让他的生命终结在热爱的起点。
“我想看看照片。”
她在此刻忍住涌上喉间的酸楚。
警员迟疑了片刻,直到看见岑池点头。
分尸案的血腥程度鲜少有人可以面不改色,当年现场的情状很惨烈,夏夜的残肢臭气熏天,经受过严苛训练的警察都吐得昏天黑地,普通人就更不用说,就算看到照片,都会感觉难以忍受。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因为当时留下的是黑白照片,所以那份直接目睹血海的冲击感已经被削弱不少。
她一张一张地翻,对血过敏,却一点都不害怕。
只是再强悍的联想力,也无法把这些散乱的残肢与朝气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现时温禧听完所有的细节,想起了当初在乐器市场看见的那台旧钢琴。那时她产生的第一反应。
可是照理说,她不可能也不应该会目睹那一幕的。
“当初那台钢琴是不是放在顺青路的乐器市场?”
温禧脱口而出。
“是的。”岑池的眼神中流露出片刻的差异,旋即立刻镇定情绪:“你怎么知道?”
当年办案的流程都不规范,案件久查不下,就被搁置,证物也流向市场,他们多方打听,现在已经找回那台钢琴。
就在二手乐器城里一个无人问津的店铺,里头一个不起眼的储藏室里,被布盖着,上面堆满了杂物,这么多年仍是无主之物。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第84章 身世
“我们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案件的任何细节。”
听温禧短暂地描述她脑海中的画面, 岑池下意识地皱眉。他在办案遇到疑难时养成皱眉的习惯,眉心的沟壑很深,拧成一个川。
他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 也不相信因为父女的血缘关系导致的心有灵犀。温禧有印象, 要么就是她在现场,要么就是她曾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过这件事。
她在现场的猜测太过惊悚恐怖。心理创伤是难以磨灭的, 她却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真的有人会丧尽天良,当着一个三岁小孩的面杀人分尸吗?
“你还有其他相关的记忆吗?”
想到这,他又多往下追问了一句。
“抱歉, 其他的事情我实在记不起来。”
温禧姣好的面容如平静, 她一双水润的杏子眼, 沉静如秋水。
岑池想找她作为突破口的计划正在逐渐崩塌,三岁之前的记忆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人生中。她连亲生父亲的面貌都很陌生,更遑论记得严奕曾给独生女儿留过什么信物。
他八年前就调查过她, 但那时候只是为了配合一起经侦科的案件,矛头指向的是温良明。
岑池的思路像网朝外铺开, 温禧是温良明的养女, 她单纯的模样对温良明的事知之甚少,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名义上的父亲骗得团团转。他狡兔三窟,提前通过财产转移离开祖国, 甚至在国籍上都早作准备,给他们调查案件造成了很大的难题。让他们必须找到确切的证据后才能对他实施抓捕工作。
这是后话。当年他看见她,只觉得温禧并非温良明亲生,却享受着他商业版图下源源不断生产的财富, 是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 也是他们接近温良明的突破口。
查到这里,岑池感觉没有什么疑点, 再加上温良明收养她,是办理过正规的收养手续的,材料完备,手续齐全。
直到现在重新着手思考可能遗漏的症结,岑池恍然发现,这个女孩的童年轨迹就像是一个谜,正如大家不知道严奕何时悄无声息地死亡一般,也没人知道温禧究竟从何处来,又去往何方。
她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来到温良明身边,成为她的养女。
于是他寻到那年的旧报纸,发现温禧在被收养之前能查询到的个人地址,是一所福利院。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岑池,额角也在这个时候沁出冷汗。
一所臭名昭著的福利院。
“时祺,你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她说。”
他已经默许纵容曾经的徒弟兼手下从家跟到警局,现在又面对面与他坐着,现在是时候要公事公办。
岑池面容严肃,对时祺下最后通牒。
时祺好似没有听见。
“怕什么,人就在这里,师傅我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他忍无可忍。
最后是温禧开口打破僵持。
“说了这么久,”她温声,对身边的时祺说:“我渴了,你能帮我去饮水机那里倒杯水吗?”
“小满。”
他轻声念她的小名,看见温禧眼神中传递的信息,她轻微地摇头复又点头,暗示他自己没事,让他放心。
于是时祺起身,朝远处走,步履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好像踏在温禧的心上。
“1103,刚刚听到所有跟案件相关的细节,你都要保密。”
他们曾经是配合默契的上下级。”知道了。”
她已成年,也不再是需要父母监护的未成年人,可以在人生中独当一面。
“温小姐,你对这里有印象吗?”
他试探性地从档案袋里取出照片,摊在温禧面前。
福利院现在已经年久失修,无法正常运转,但前去调查的同事还是尽职尽责拍下了一张照片。这座建筑在富西的郊区,富西多山地,建筑就掩映在常绿阔叶林当中。公路未修,碎石土路,两个小时的车程,有得天独厚的屏障。
也方便了犯罪活动的进行。
“不记得。”
她摇摇头。
“是你小时候居住过的福利院,”岑池循循善诱:“你在到温家之前,就住在这里。”
她是几岁到的温家,其实她自己记得也不太清楚。
看见温禧茫然的眼神,他也不再坚持。
“杀害你父亲的罪犯我们在八年前就已经抓捕归案了,”岑池重新在档案袋里翻找,在玻璃茶几上递来一张彩色照片,照片是隋夜,平头,胡茬青黑,拍摄在最后一刻。
她记得这张脸,在失乐园后的无数个噩梦里,时祺也一定记得。
“他与严奕先生有什么仇怨吗?”
温禧还不习惯称呼他为父亲,用的敬称,声音微微颤抖。
“根据目前的调查来看,没有,他是惯犯,手上有很多条人命,有时候与被杀的人无冤无仇。”
“隋夜,他们同姓,他跟隋玉有可能有一些相关的联系吗?”
温禧强迫自己去想些别的,反复咀嚼这两个相似的名字,提出自己的疑惑。
“很遗憾,我们也朝这个方向做过调查,”岑池说:“但她与两兄弟没有亲缘关系,只是碰巧而已。”
原来世间也有很多碰巧的事。有的人姓氏相同却毫无瓜葛,有的人阴阳相隔却是亲生父女。
“关于隋玉的事我们就不便多说了,只是有一份非常重要的证据在她手上。”
岑池说。
“具体要怎么判断,还是要等温小姐手上那本故事书被破译出来再说。”
此时此刻,警员来给岑池送材料,不慎掉落一张与案情相关的照片,掉落在温禧的脚下,她想举手之劳捡起,递还给他时,看见了上面清晰的血迹。
温禧顿时感觉一阵眩晕。
“隋夜已经招认,当初你父亲的案件就是他所为,但他背后还有可挖的深桩。我们现在还在全力调查。”
“如果有任何能回想起来的相关信息,都请再通知我们。我们这里有任何与你父亲相关的信息,也会及时让你知情。”
两场轮番的信息几乎透支了温禧所有的体力。再加上刺激过大,她努力镇静,手心的指甲却在掌里划出深深的痕迹。
拜托,不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问题,再坚持一下。
“怎么了?”
岑池捕捉到她眼神里的一丝松动。
她顾忌到时祺还在现场,不愿意让时祺因为这件事感到内疚,也不想说出这个秘密。
于是温禧把声音压低。
“你对血有应激反应。”
岑池下了自己的判断。
温禧三言两语将说过一遍,嗓音却越来越小,几乎要听不见:“之前在失乐园的那次行动,时祺受伤,是我送他去的医院,当时看到太多血了,这个毛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失乐园的那次行动过后追究,也有不少漏洞。原本布好天罗地网,准备瓮中捉鳖,孰料突然杀出派出所的报警电话,他们又正好被耍酒疯的醉汉碰上砸车。场面愈发混乱,让不少无辜群众也受到牵连,事后双方对证、复盘、检讨,发现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但这人搅乱池水后就拂袖而去,这也是他坚定地认为隋夜的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的原因。
现在就是一个绝佳的往下深挖的机会。
“你知道他的身份?那你也知道”岑池欲言又止,敏锐的直觉让他用余光望向周边,正好卡在时祺的目光朝着这个方向投来。
时祺的目光冷静地梭巡,像探照灯,又像监视器,随时准备曝光对方不合时宜的一举一动。
如果不是温禧开口,他一步都不想离开她心爱的人身边。
“算了,”岑池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们给他规定了五年的脱密时间,即使说了也没有关系。”
话虽如此,但他其实不敢确定时祺到底说出了多少信息。说实话,他们之间亲密的关系让他疑窦丛生。
或许她是知情的,才选择与他冰释前嫌。
“你跟自己的养父温良明先生的关系怎么样?”岑池换了个问话的方式,将话题重新引到温良明的身上:“最近跟他还有联系吗?”
他没有将那些犯罪证据直接呈现给她,是因为摸不准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联系,也不知道这位养父在她心里的地位。
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她是温良明埋在国内的暗桩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汇报。
他不敢轻易去赌。
然而他想错了。
温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去回忆起这个人了。
“当初家里企业破产,他就出国了,”答案在心头盘桓许久,温禧想好后就说:”我是养女,人生的前十八年都承蒙他的照顾,所以对他心存感激。“
温禧小心翼翼,在避免称呼他为父亲。
“他找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也很为他高兴,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
她不会撒谎,说违心的话其实很明显,都被岑池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岑池松了口气,道:“你不知道今天你的父亲已经打算回国了吗?”
他的国籍修改,远渡重洋,现在却又突然秘密回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俗称灯下黑。
第85章 断弦
离开警局时, 已是月朗星稀之时。
他们耗费的时间太长,从白天到黑夜,才将所有的事项都梳理完毕。走之前温禧与岑池承诺, 说倘若有养父的任何动向, 她都会第一时间跟他汇报。
岑池建议她近期不要离开南江,过后又与时祺耳语几句, 像是在交代什么任务。
温良明回国这个消息像是绕着枯树空转的昏鸦,一直在她的脑海里盘桓不去,温良明要回国这件事她确实不知道, 何况现在, 她也没有合适的身份去过问这件事。
温禧看着自己的手机, 盯着屏幕发愣,好似在捧一个烫手山芋。
温良明有可能会联系她吗?她不得而知。
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她现在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与他相处。虽然岑池的话没有挑破, 但他明里暗里传递出的信息,都告诉她, 温良明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
记忆里的肥皂泡在多年后被尽数戳破, 这就像在告诉她, 她前十八年与狼共舞,却恰好得到头狼最仁慈的那一面。
然而与之相比, 十八岁后的生活就像在攀山越岭,亲情对她而言像逐渐稀薄的空气。
可她有幸重逢了曾经的旅伴,与他殊途同归,山水又一程。
想到这, 她偏头看了她的旅伴, 时祺。
他恰好回过头来与她视线交汇,语气温和:“去吃点饭吧。”
虽然在警局给他们提供了简餐, 但他担心温禧吃得不好,于是提议要不要再去熟悉的餐厅填填肚子。
“可我今天没有什么胃口,明天还约好了要去调律。”温禧实话实说:“我们就早点回家吧。”
“小满,今天这么辛苦,明天要不要休息一下?”
时祺提议。
“我可以的。”
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
“那我们一会在家附近走走,跟我聊聊天吧?”
“可是”
温禧拒绝的话音未落,立刻听见时祺轻轻叹息的声音。他的声音发自肺腑,夹杂着不具名的懊丧情绪:“我发现我真笨。”
“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讨你开心。”
他心疼她,连续的提议都被她毫不留情地否决,却不知该从何处努力。
“我不是个合格的男朋友,身无长物,现在我在检讨自己了。”
他这么说,长眉蹙起,反而让温禧笑了出来。
“你看,你已经让我很开心了。”
她指着自己弯起弧度的杏眼与上翘的唇角,告诉他。
时祺漆黑的眼有了涟漪,温柔地,缓缓地拍打着海岸。
“谢谢你。”
温禧同意了时祺散步的提议,但散步的范围就局限在家里的小花园,他们吃饭、散步,初春了,花园里姹紫嫣红,有些花瓣从树枝上掉落,落在他的掌心。
“但不要问今天岑警官跟我说了什么,我不会告诉你的。”温禧义正言辞,拒绝透露任何一丝相关的信息。
“我答应了他要保密,这是我作为一个居民配合警方调查应尽的义务。”她偶尔狡黠,灵动的神色像是只小狐狸。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最在乎的不是信息,而是她的心情。
“说实话,今天听了这么多的事,确实觉得有点难以消化。”温禧这么说,让时祺的心又在瞬间往上悬起来。
温禧笑着,又继续说:“但这种感觉很好,至少我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有时候,相比于虚幻的谎言,她会更愿意接受残忍的真相。
她好像突然成了飘散在田野里的一缕孤烟,现在被告知自己的其实是一缕炊烟,是从一户温馨的家庭中飘出来的。
她不是无牵无挂,是有枝可依的。
“我还挺幸运的,不用费尽心思去寻亲,警方直接将情况详详细细、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
她好像最擅长苦中作乐。
“只是很遗憾没有亲自见到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收到的爱只增不减。
“不用担心我的状态,我很好的。“温禧扬起头,对他承诺,试图打消时祺眼里担忧的神色。
他们像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在睡前道别。
“晚安,要做个好梦。”
他们以吻封缄,期待能遗忘今日倾听到的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时祺深夜醒转,耳间却听见客厅的方向传来动静。他安静地听了一会,判断出是钢琴前的那张毛毯上有一些异响,好像多了一只抓挠的猫。
他决心去探个究竟,最后落地窗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睡衣,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被笼罩在淡雅的月色之下。
时祺当初装修时在三角钢琴前铺了一层羊绒地毯,现在她就坐在地毯上,人的前面放着一只空的酒杯,杯壁上有残留的酒液,连带着地毯上也不慎洒落了一些。
温禧呆呆坐着,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人的脚步声,执着地拎起酒瓶往酒杯里倒,却没有液体流出。
他从她手里接过酒瓶,发现瓶里已经空空如也,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又喝醉了。”
“因为今天的事太难以接受了吗?”时祺像是在问她,又像自言自语。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奢望一个喝醉的人可以给他有理智的回答。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来承担,
“我做了一个梦,”温禧一本正经地对他回答说:“有人要我救他,所以我到这里来了。”
“找到了吗?”
时祺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没有,只是在想,他当初被人翻折塞进钢琴里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温禧婆娑着琴脚:“我太喜欢联想了,可能这个习惯不太好。”
“但是我真的听见有人在叫我救他。”
可能是今日留下的阴影太深,但凡换个人听温禧现在的话,都会让人毛骨悚然,但站在她面前的是时祺,时祺在意的只有她此时的状态。
“那为什么要喝酒呢?”
他轻声问她,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
“不好意思,偷偷喝了你一点酒。”
温禧循声找到时祺的方向,偷偷瞥了他一眼,好像意识到他是这里的主人,像被当场抓包做了坏事的孩子,垂头丧气。
“整个家都是你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温禧听见他温柔的话,开心地抬起头看向她,杏眼弯弯,脸上的红晕像重叠的珊瑚海,分外惹眼。
连锁骨都通红,她一点点这个量词不知道是怎么形容的。
时祺一瞬不瞬地看着温禧,脑海里还在思考怎么将她哄去卧室睡觉。
“都怪陆斯怡,”温禧还将责任推卸在别人身上,丝毫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偶尔喝点红酒也能安心,这是陆斯怡一直给我灌输的歪理。”
“你在这里等我。”
温禧乖顺地点点头。
他对客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于是轻松地就到酒柜里拿了最好的罗曼尼康帝。他发现温禧只从酒柜的最外面顺手拿了一瓶红酒。
看见时祺手里新的红酒,温禧的眼睛亮亮的,瞬间又有了新的精神。
“想喝的话我再陪你喝。”
温禧在他面前,用超快的频率点点头。
有时候清醒理智,反而与痛苦相伴相生,所以有人愿意用酒精自我麻痹。
他看着此时的她,突然有种错觉,那些脆弱的情绪就好像夜晚荷叶上的露珠,清晨的阳光一照,就会消失不见。
她很少露出软肋。
温禧的世界防备森严,只有偶尔喝醉时愿意展露自己的情绪。说是愿意也不准确,更多地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
她大概是真的睡不着了,也没有想来打扰他,安静地寻到酒柜,想以酒安眠,却不小心喝多了,被他撞见。
他也只能趁人之危,在这个时候多触碰她的心房,希冀在其中拓展自己的一席之地。
“今天辛苦你了。”时祺说。他在她的耳畔低语,想扶她起身坐在琴凳上。
他无法替代她去感知情绪,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我自己可以的。”
温禧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想挣脱时祺的臂膀,要自己站起来,左手扶着钢琴身,右手还紧紧地抓住酒杯,却在身体站起的那个瞬间失手。
他来得及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却无法在同时顾及受重力下坠的酒杯。
飞溅的液体落得钢琴上到处都是,尤其是在白色的琴键上变得分外明显,被明亮的月光照射着,泛着隐隐的黑。
玻璃杯也在同时被摔得粉碎,细小的碎屑碎落在琴键上,地毯上,与温禧光裸的脚背上。
下一秒温禧的眼睛好像看见了某些东西,迅速切换了状态。她被琴键上闪着光的酒液牢牢抓住了目光,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我听爸爸的话,听爸爸的话,我不说话,我保持安静。”
某根断了的弦被突然接上,温禧重复说的每句话都好像在自我安慰,也像是强迫给自己下达无法完成的指令。诡异的是,她的尾音却像是娇嫩的花苞,稚如幼童。
在天赋之外,严奕其实是给她准备了礼物的,创伤就是她收到最残酷的礼物。
他在不知所措的痛苦中恍然大悟,这是三岁的她。
第86章 哭泣
比起上次酒醉时的旖旎交缠, 这次时祺面对的境况明显棘手得多。
温禧的记忆回到某个惊惧的起点,开始作茧自缚。
“小满。”
他试探性地叫她的名字,却没能打破她厚重的屏障。
温禧眼神发直, 像是存在自己的世界里, 眼睛里的痛苦如同
粗重的沙砾,搓磨着每一缕可能绽放的光。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发直的眼神看向时祺,明明空洞无物,好像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 让他在瞬间绷直身体, 难以呼吸。
三岁之后, 温禧平安无虞的生活了二十四年是她的幸运,近期频繁的刺激让她的思绪活跃,提高了她回忆起原本事情的频率。
时祺在呼唤她的名字, 温禧却下陷在另一个时空里,黑色兜帽的匪徒靠近, 听见毛骨悚然的脚步声, 却有另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外侧说:“不用管了。我知道这里面有人。”
“真的吗?“
“她藏得足够快了, 但还是留下了痕迹。”
“要不要把她一起”
“适可而止了,我们又不是杀人魔, 已经多死了一个人了,事情大了谁都兜不住。”现场是有第三个人在的,另一处冷静的声音从墙根传来。
“他撞破了我的秘密,还要去揭发, 不能让他活。”
有刀没入血肉中, 一声又一声的钝响撞击着耳膜。
小时候爸爸喜欢与温禧玩捉迷藏的游戏,她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就猫着腰, 安安静静地不说话,每次都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找到你了。
她最期待的那句话,此时此刻,成为了她最绝望的那句话。
敏锐如时祺,立刻便意识到了情状不对。
原来她就在现场,原来她曾亲眼目睹过这一切,
淌落在琴键上的酒液像是钥匙,解开了她封闭已久的记忆。人是会说谎的,记忆也会反复无常。
他对岑池有一刻的肃然起敬,观人断事的眼光依然老辣,岑池与他说的话历历在目,让他观察好她的一举一动。
“你还在怀疑她吗?”
“不是怀疑,”岑池纠正他的说法:“这次跟之前的情况不同,你也不必担心重蹈覆辙。这次温小姐也很愿意配合我们的行动,她同我表达过,想找到凶手的心愿应该会比我们更加迫切。”
“这些是温禧与我说的。”
他将杀手锏强调了两遍。她柔软却又刚毅,两种性质在一个脆弱的女孩身上并存。
“所以只是想让你帮忙留心,所有一切,保护好她。”
“你知道,我们做刑侦的,总是在这方面要得多一颗心。”
因为一个形成规模的犯罪组织要有完整的链条,就像国际象棋中各司其职的棋子。董富明是主教,是拥护人、组织者,负责传递指令,隋夜是兵卒,是执行者、刽子手,负责清扫所有战场的障碍。
是谁高高在上,权力无边,做阴影中操纵一切的面具国王?
是谁袖手旁观,借刀杀人,做帷幕旁挑唆拨弄的长舌王后?
眼前这就是能揭开一切机会的绝佳线索。
他从前跟着岑池耳濡目染,也接触过相关的案件,某些记忆缺失的受害者,面临重大痛苦时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屏蔽特定时刻的记忆。
好像倘若他们觉得有必要还原案情,又征得受害者同意,就会将那些声称遗忘记忆的人重新置换到当时的环境之中,便有可能不药而愈。
当然,强制解锁的过程有多痛苦,只有备受折磨的本人知道。
时祺不敢强硬地纠正她的认知,只尽量把声音放得和缓,按照她可能的思维方式来思虑问题。
究竟要怎样才能给予温禧足够的安全感呢?
首先将她带离与记忆相似的特定环境,修正她的认知。
“不怕了,不怕了,我在这里。”
时祺安抚性地拍她的脊背,他抱着她的身体离地,避免接触,视线障碍却令他难以顾忌到脚下四分五裂的碎片,自己好像在刀尖上跳舞。
玻璃踩在脚掌之下摩擦,刺骨钻心的疼痛席来。
他的第一要义只是保证她的安全。
“小满,你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很安全。”
他最后将温禧抱离开钢琴,准确地说是直接扛起,放在沙发上,拿过毛绒毯将她紧紧地裹住。
时祺说话,好像说给温禧听,也好像在说给自己听。透过视线,他这次凭空交汇的是三岁的温禧。
摆脱了极度危险的处境,温禧听见他的话,这次倒有了反应,好像眼盲之人寻到最后的光源,认真地凝视他,好像要看见他的心里。
唯一的幸运之处在于,她对他极高的信赖感并没有消失,没有挣扎,没有大幅度地挥动手脚。她本就饮醉,软软地顺着他的力,倒在他怀里。
温禧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她半挂在时祺的长颈上,等坐在沙发上,恢复过来后,在他的肩头转来转去,很不安分。
没变的地方就是,酒醉的她会变得分外缠人。
她几次想张嘴说话,看见他的神色,又乖乖合上。
“叔叔。”
他被她喊出的称呼震惊,转念一想,以她起初自我认知的年龄,好像这么称呼一位成年人绰绰有余。
看来还真是三岁啊。
倘若真的让他在那个时候遇到她,他便想帮她逃脱这样惨烈的场景,永远不要在生命中留下枯败的这一笔。
想起自己不过六岁,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还妄想充当别人的救世主。
他又轻轻笑了一下。
“现在应该认不出我是时祺吧。”
他自言自语。
“怎么了,这次不能又要求我唱歌给我听吧。”时祺看见她的神色,漆黑的眼透着无奈又宠溺的笑。
“去睡觉好不好?”
“可是我想哭。”
温禧说。
“可以吗?”
好像一场热带风暴在心中过境,他的心口在刹那间被暴雨淋湿,再也干不了了。
三岁的孩童有什么烦恼,他们饿了就叫,渴了就闹,开心了就笑。
还有此时此刻,她懂事非常,连哭都想明白要知会他一声。
时祺有过疼痛的记忆,他也见过在走投无路时让如何恢复记忆,用一把钝刀,在伤口上反复地拉扯。
人就像橡皮泥,会被从小到大经历的所有事情形塑,痛苦的、快乐的、愤懑的,被揉捏成各种形状应对这个世界。
余生清醒又痛苦地活着,他不想逼她那么痛苦。
时祺更不想强迫这种残酷的手段将她的记忆揭开。就算岑池几度强调她身不由己的重要性。她是所有的交汇点,唯一的突破口。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温禧。
那是他最爱的人。
于是他缄口不言,他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一定有另外的方式可以解决这件事。
“想哭就哭出来吧。”
时祺这么告诉他。
她受了太多的委屈,泪水冲垮了堤坝,倾闸而出。
温禧很认真地哭,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将这段时间心中藏着的所有委屈与痛苦,都在此刻发泄殆尽。这一晚温禧流下许多眼泪,像春暖花开后消融的冰川,绵绵不绝。
最后脸颊上的泪痕未干,她就累了,沉沉睡去。
时祺等她睡着,才敢小心翼翼地拧干毛巾,将她脸上的泪痕尽数擦去,好像抹去整个夜晚的痕迹-
温禧清醒时,对昨夜发生的事没有一点印象,却被眼前直观的景象震惊。
眼前男子的长睫根根分明,侧脸的轮廓好像比她还要精致。时祺闭着眼,近在咫尺,呼吸均匀,睡得正熟。
啊,自己是什么时候又和他睡到同一张床上去的。
她脸红,却躺在他的怀抱里,温禧伸手揉揉自己的眼,想将记忆清晰地唤醒,但没有成功。
温禧往另一边转,起身,时祺被她翻挪的动作吵醒,比她更快下床,还像照顾小孩一样照顾她,给她拿来一双拖鞋,走路却很痛苦。
有刺痛连着神经,时褀咬牙,尽量假装自己的动作没有受伤,用脚侧着地,却还是被她一眼看穿。
昨天碎片与皮肉粘连了,他才想起自己还受伤了这件事,匆匆消毒过,贴了绷带。
“怎么受伤了?“
“昨天喝了点酒,今天早晨收拾地面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底划伤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问题。时祺知道自己很难再骗她,所以与她坦诚,却半真半假,将故事的主角替换成自己。
现在借酒浇愁的反而变成了他,其他的事,他就尽量在她的面前一笔揭过。
温禧开始理解他的苦衷,心想大概是最近接二连三的事让时祺压力也很大。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目光。
因为温禧的手机亮起,露出陌生的号码,但信息最后的落款是温良明。
温禧对时祺做口型,他立刻会意。
“回复吧,我通知他们。”
确认了见面地点,温禧就顺口答应下来,温良明选择的地方是从前是他名下的一处产业,见到温良明的第一面。
八年过去,他西装革履,额前的皱纹更深了些,精明的商人相愈发明显,温禧再见,也不免有些先入为主的判断。
“小禧。”
明明还是同姓,两人好像都戴了面具,在彼此演戏。那个好父亲的形象早在国王的岁月里已摇摇欲坠。他却还在尽力地弥补。
温良明对温禧张开手臂,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温禧不动声色地闪躲,坐在他的对面。
“怎么了,你现在跟爸爸都这么生分了。”
他旁敲侧击地问她的近况,她说时祺,温良明却突然怒不可遏。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他混在一起?你不知道,当初我们温家之所以破产,就是他放出去的消息吗?“
第87章 攻心
温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温良明作势扬起手, 劈头盖脸地想教训她,但看见温禧的表情复杂,最后慢慢流淌出绝望与愧疚, 知道她此时此刻是真的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
他突然身心舒畅, 觉得这一巴掌倒也没有打得必要了。
事到如今,温良明丝毫不反省自己导致破产的所作所为, 反而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时祺的身上。
旧事重提,目的不纯,这些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的好女儿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不, 不可能, 我不相信他会骗我。”
她不断呢喃,杏眼里有不断闪烁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模样, 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
原来就是他,让小公主一夕之间跌落云端, 陷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困窘深渊里, 过得一天不如一天。
人啊, 果然还是难以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温良明看见温禧如遭雷击的神色,自鸣得意。
攻心第一步, 通过弥补信息差将对方产生情绪波动。
他做到了。
你看,这不三言两语就破冰了吗?
刚刚温禧进门时还一副四处提防的模样,肯定是那小子又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他赌对了,时祺没有跟她提过这件事。果真心里也有鬼啊。
真是天衣无缝的计策, 他早就该这么办了, 直接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那个混蛋小子身上。当然,他本来就一点错也没有。
他佯装生气, 连发怒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怪不得藻藻都夸他有演戏的天赋,对了藻藻说的表演系叫什么来着,他应该自己去报名
他在内心不动声色地叫嚣,好像年青时迪厅那颗悬在头顶上的巨大彩色镜面球,光怪陆离地旋转着,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此时此刻光芒万丈。
一个是养育他十八年长大的父亲,一个是身世成谜到现在还谎言连篇的混蛋,温良明想,聪明人都会知道该做什么选择。
思绪像野马脱缰,往这个方向狂奔而去。
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的女儿。
温禧一双杏眼中的情绪复杂,有几分悲伤,还有几分愧疚。
“爸爸,你能告诉我,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既然她想听,他当然得添油加醋地将时祺做过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国内的破产是他金蝉脱壳之计,但没想到时祺的参与,将所有的一切都加速了。就差一步,他就被牵制在国内脱不了身。
他最清楚这个小孩,心机深沉,一肚子坏水。
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温禧当初不懂事时跟他胡闹,给所有亲戚的家里都买钢琴,的确也给在富西的家中带回一架钢琴,但是里面有窃听器这件事,却让久经沙场的他都措手不及。
一个很低级的手段,但是安装得很巧妙,他对钢琴一窍不通,是他的合作对象找到。
“老温,我建议你转移资产的动作最好快点。”
时祺是市局的线人这件事,他在医院时就知道,千算万算,他也没有想到,他的任务中还有这一环。
何况他说的所有事都是确实存在的,一点也没有愿望时祺。
于是温良明更有底气,将时祺描述得十恶不赦。温禧边听他说的话边哭,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爸爸,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
“他利用了你的信任。”他语重心长地给名义上的女儿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告诉爸爸,这次他回来又跟你说了什么?“
温禧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他回南江就找到我,说我只要跟了他,就可以让我不用工作。”
原来是钱色置换,他心里又觉得靠谱几分,大概他为旧情,的确找从前的恋人更为妥当,时祺已经今非昔比,那些豪门世家的荤腥气想必也沾染不少。
现在那小子被母家找回,背后依仗的势力比他更为庞大,他没有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像对待命比纸薄的蝼蚁那样肆意处置他,但凭他的手段,前暗中使点绊子,还是可以的。
温禧听完他的一席话,便情不自禁地道歉。
国内的警方已经开始监视他的日常动向,他这次回国是铤而走险,在国外逍遥时看到他们抓不到把柄的模样,惬意又快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他得用最快的速度寻到一个人替他出面办事。
“小禧,都怪爸爸,这几年你在国内生活得很辛苦吧。”
温良明掩面,装作眼角湿润,抹了两滴鳄鱼的眼泪。
温良明知道要怎么拿捏自己的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他真正陪伴温禧的时间其实很少。她看似独立,实则却很依赖他们流露出的点滴关怀。
每次他回家时,她都翘首以盼,会第一时间出现在门口。
“我当初让你跟我一起出国,你却偏不要。”
“你现在要听爸爸的话,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你好的。”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曾经的女儿,她像是被揭秘后难以面对的真相,第一次见到昔日恋人的真面目。
他继续往她的心上捅剑。
“当初就让你听我的话,不然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温良明欲言又止:“只是没想到过去八年,你竟然又上了他的当。”
温良明知道她善良,善良就是她的软肋。
不然她不会自愿留在国内,想方设法地用杯水车薪帮他还债,弥补他前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我知道了。”
眼前的她乖顺地低头与父亲认错。泪水涟涟。
现在她觉得自己引狼入室,亏欠了整个家庭,定然会愿意为他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还差最后一步。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我是清清白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温良明以退为进,看见温禧的眼中又如他所料流露出慌乱,心中更加笃定:”告诉爸爸,他们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洗脑的话术一套胜过一套。
温禧的模样犹疑,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说。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记仇。”温良明放缓语气,再往前推一步。
果真如竹筒倒豆,她知无不言,说自己是被他派来,试图能从他这里获得一些信息,甚至主动把藏在包里的录音笔拿出来,颤声说对不起。
温良明心中盘旋的鬼影终于在此刻被做实,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时祺这小子倒是一心一意,现在还在替警方办事。
所幸当初他就有先见之明,一直巩固国外的市场。出事的那段时间温良明举步维艰,甚至在国内可用的人手也折了大半,被迫弃车保帅,来到国外。
他现在回国无异于自投罗网,董富明出事,又给警方送了更多与他相关的证据,他不知道现在调查到哪一步,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烈火烹油。
至于最后怎么办,找个替罪羊就是了。
他这些年用温禧的账户做了不少手脚,到时候就让她自求多福吧。
站在温良明的角度上来看问题,他与她朝夕相处十八年,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用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她,养得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像是在亲手雕刻一个可人心意的玩偶。多年前他因为一个交易领温禧回家,原本就对这个别人家的女儿就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更别提有什么期许和指望。
人在金钱中最容易被养懒养废,就像吸食的鸦片一般,一旦染上花钱的瘾,寒利的铁钩便逼近喉间,随时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倘若不是大学时时祺在一旁唆使,她到现在应当还是他手中一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
真可恨啊。
那些付出的金钱他不在意,不过是商业帝国中的九牛一毛。
因为这些年跟他们合作,倒也获利不少,可惜现在剩下一点清汤寡水,过了年就要喝西北风打牙祭了。
倘若不是他一时行事略有差池,也有把柄捏在别人手上,怎么会白白地替别人养十八年的女儿?
想到这,温良明便觉得将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说,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原先他对温禧不以为意,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别人家的女儿罢了,没想到这个女儿养到现在,竟然还派上了点用处。
“你在国内的这些事情,爸爸都知道,只恨自己帮不上忙,但爸爸在国外付出那么多,都是为了你的将来铺路啊。”
他喟然长叹。
具体铺得是康庄大道还是穷途末路,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要懂事,好吗?”
温良明用殷切的目光看着温禧,好像她羽翼未丰,仍是在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时刻需要自己的关心。
温禧看着他,杏眼惆怅,吸了吸鼻子,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特意吩咐私厨做的,都是以前你在家里最爱吃的,”见话说得差不多了,温良明言语体贴,准备从行动上再做点父爱的表示,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温禧的碗里,让她多吃点。
父女在一张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景象,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温良明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都假装自己对她别无所求。
临走时温良明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是另一套名字与联系电话:“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来找爸爸。”
温禧的心情平复,但鼻尖却依然红红的,像受惊的白兔,浑然不知眼前的是披着羊皮的饿狼。
“所以爸爸,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她无心问出他最想回答的问题。
温禧一步一步遵从他的指令,做好完全准备,掉入漏洞百出的陷阱。
第88章 揭穿
温禧便这么带着未干的泪痕回家。
其实就算温禧与温良明独处, 整个环境也安全。警方提前布置人手,乔装成食客或招侍混入餐厅。她是视线的焦点,身边随时待命的人只多不少。
所有人都害怕温良明会狗急跳墙, 将温禧当作威胁的筹码, 所以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是时祺还是担心。
他原本脚就受伤,连行动都不是很方便。驱车开到约定的地点周围, 然后被老上司岑池劝返,将他沉默地在角落里守候的资格都一并剥夺。
“你现在是名人了,在这里除了招致路人不必要的关注以外, ”岑池话说得难听, 却一针见血。
时祺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但好像这些年总习惯在暗处看她。何况温良明很警觉,吃饭的地点是全封闭的,窗户单向可视, 从马路上根本无法窥见里面究竟是何种情状。
最后又是温禧想办法把他支走。
“我饿了。”
温禧趁着去洗手间的间隙,给他发了条短信。
“要是回家就可以吃饭那就太好啦。”
他看见短信时笑了笑, 找了个地方掉头, 把车开走。
最后一切风平浪静, 他们客客气气地坐下,又平平淡淡地离开。
时祺果真如温禧所愿, 准备了丰盛的菜肴。
她回家时,鼻尖就被食物的鲜香所萦绕。明黄色的餐桌布上,放着撒着白胡椒的柠檬色鸡腿,鲜虾仁炖蛋与萝卜排骨汤。
自从她搬过来以后, 时祺在厨房的次数比她高出许多, 除了练琴,便变着花样学习新的菜色。温禧问他什么时候学的, 他说是这么多年来习惯使然;看见他做花样繁多的西餐,和原本国内困顿时的家常菜根本对不上号,他又辩称是在国外时自力更生。
直到某天他的手机忘记锁屏,被她发觉在偷偷看菜谱,让她心下莞尔。
听见大门解锁的声音,时祺从厨房出来,手掌上的水珠还没拭净。
有时候偶尔恍惚,她也会觉得这就是她的家。
还好时祺在,没有让她独自面对冷淡空寂的黑暗。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他回国说寻找灵感,找了整整一年,现在全部找到菜谱上了。
温禧无师自通,表演出一个温良明眼中希望看见的女儿的模样。哭得太用力,反而觉得现在额上的神经在急促地跳动,裹挟着疼痛,像小时候游戏里发射的弹珠,在脑海的弹道里来回乱窜。
时祺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她,通红的眼睛和微肿的眼眶,脸色立刻变了。
“我说要他们好好照顾你的。”
“演戏嘛,当然要做得逼真一些。“
她面色疲惫,出言解释。
温良明本以为拿捏住的温禧的,但他却想错了。没想到他一手养大的女儿提前预判了所有可能的循循善诱,投其所好。
他要一个乖顺懂事的女儿,那她就让他心想事成。
温良明可以用虚情假意当作道具,那她一样可以,眼泪本就可以是手无寸铁时最好的武器。只可惜,仅剩的父女缘分都在最后一刻被消耗殆尽。
她以为可以相安无事的一段关系,终于不得善终。
临走时温良明跟她说的一席话,大抵都是不要让她再与时祺搅合在一起云云。
“今天见面还顺利吗?”
一问就问到一个关键的地方。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我们先吃饭吧。”
时祺站在面前,关心则乱,频繁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最后眼神中有歉然的神色。
他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将她领到餐桌前坐好。
有些事情温禧不知道如何开口。听到温良明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像表面上给出的反应那么激烈,心却下意识凝滞了片刻。
她孤身犯险,成为警方那里的恩人。后来离开见面地到安全的地方,温禧与岑池聊起这些,说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你表现得很好。”
岑池由衷地夸赞她,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主动与温禧解释。
他不擅言辞,却尽力想为自己曾经所做之事弥补一些什么。
“也请你多原谅小祺,当初这个任务是我带给他的,其实本意并不想对你表示伤害。”
那只录音笔虽然被她佯装跟温良明投诚,但桌子底下还有另一只窃听器。算是故技重施,或许是对自己的地盘自负,但温良明依然愚蠢得没有防备。
岑池应该是从他们的谈话里获取了信息,知道温良明提起时祺接近她别有目的的事。
她甚至没有勇气多问一句,这个任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倘若问一下时祺。
算了,她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温禧看见桌面上丰盛的菜肴,便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时祺,你真的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温禧说。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不必做的。
“怎么了,这样不好吗?有谁规定钢琴家就不能够下厨做饭的。在厨房做饭和在舞台演奏其实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分别,一样都会给人带来愉悦和开心。”
他一边给温禧夹菜,一边说,语气里透着轻松愉悦。
“何况还是为我心爱的人所做的。”
时祺回眸看温禧,那些夹好的菜在温禧的碗里堆叠起一座小山。温禧的眼睛藏在山后,脸颊不自觉地比眼眶更红。
这句短暂的表白带来的愉悦却很有限,她吃饭时一言不发,很安静,气氛有点沉闷,好像在赴另一场鸿门宴。
“怎么了,小满,在戏中还没有出来吗?”
时祺开玩笑,身边却没有人俏皮地接他的话。
温禧没有像往日一样对他撒娇,也绝口不提今天发生的其他事。他便以为是她太累,就没有再去打扰她。
可是事情越来越不对劲,让他原本想开口说的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还是酝酿了一些话想告诉温禧,倒不是想祈求与她共度余生,他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边,却不希望用婚姻去束缚她的自由。
是坦诚,彻彻底底的坦诚。
在看不见的地方,时祺的手握在领口处,不安地婆娑,那里悬挂的那根银色的琴弦。
那是温禧当初调律时碰断的第一根弦,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保存,每次钢琴演奏会时都会戴上。
尖锐的金属丝在他的胸膛上千百次地戳刺,提醒他不要忘记公主的名字。
为此,他终于鼓起勇气去触碰最后一个秘密。
“怎么了,小满,如果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一说,我帮你一起想办法。”
沙发上,他也跟着坐在温禧旁边,见她没有避开,就小心翼翼地求证出口,却依然没有看到温禧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
“你这么沉默着不说话,我会担心的。”
“我们聊一聊吧,时祺。”
她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
“小满,我也正想这么跟你说。”
“时祺,你曾经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我想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跟我说过?”
他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温禧?跟温良明相关的还能有什么其他的事?
好像临死之人,悬在头顶的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缓缓落下,将他处以极刑,他在最后一刻突然痛苦地悔悟。
“我“
时祺排练了数百遍的场景,在最关键的时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还是你从来没有问过这件事?
还是他现在正打算告诉她这件事?
他怎么解释,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解释。
解释说其实我早就准备接近你,在琴房等你是早已计划好,在巷口偶遇你是早已计划好,用自己的身世博取你的同情是早已计划好,甚至连雨天拒绝你的告白都是早已计划好。
早已计划好的,一个守株待兔的,巨大的圈套,比所有人都可恨的。
在她满心期待帮他买走一台又一台钢琴的时候,他在筹谋如何监听才能不留下痕迹。
就算温良明罪有应得,他也害得她家破人亡,撕碎她的所有庇护,让她在人世间的凄风苦雨中苦苦飘摇。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出国八年,锦衣玉食,万众瞩目。
多年前埋下的一颗隐雷,现在终于被引爆,还是被他痛恨的人亲手执行。
就像植入肌理的异物,留得越久,便越与血肉长在一起,到最后就沉疴难返,药石无医。
虽然事情并非如此。岑池当初告诉他温良明的事是个机缘巧合,与他们在琴房偶遇无关。岑池发觉他跟温禧之间的往来,便让他留心这件事。
演戏时大喜到大悲时最痛苦,生活中也是。
原本共度余生的心愿,突然变成你是否在说谎的质问。
温禧想,在当初他们袒露真心,交换秘密的时候,他到底有没有抱过任何一丝侥幸,赌她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这个事实。
她不敢多想,也不敢去猜。
客厅陷在一片尴尬的沉默里,像夜幕降临时的沙滩,只有心跳如潮汐进退,一浪拍过一浪。
温禧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时祺,我有点累了,”于是她这么说:“当初我告诉你,最不喜欢别人骗我,这句话是认真的。”
室内又安静了,听见挂钟走针的声音。
温禧说话时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更没有注意到,时祺的手依然握在脖颈的项链上,他抓得很紧,琴弦虽然打磨过,却依然锋利,将他的指腹划伤,渗出血珠。
就像每一次刺伤他的胸膛那样。
“我一直都没有在房产赠与的协议上签字,也跟斯怡联系好搬到她那里去。“温禧将所有的事项都切割得明明白白,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此时此刻发生的事。
明知道可能会有的所有结果,温禧的下一句话还是说得笃定而决绝。
“等所有的事情结束,我想离开南江。”
他的唇线绷直,漆黑的眼中看不清情绪。
“我们分开吧,时祺。”
她两次连话都如出一辙。
第89章 因果
时祺的心如坠寒潭, 被冻了个彻底。
有时候时祺也会思考,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因果循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最后却又兜兜转转, 重蹈曾经的结局。
但是爱没有消失, 只是不合适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不用说温禧, 他原来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自嘲地笑。
往事桩桩件件, 重新浮现在时祺的眼前。
倘若八年前的少年得知心爱的女孩与自己说分手的原因, 就是他一手促就的, 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不对温良明抱歉,只对温禧愧疚。
时祺拒绝了从温禧那里直接套取情报的要求,只是放入那枚窃听器, 起初只是执行师父的命令,敷衍了事, 并没有想到能真正探听到什么消息。
等他意识到之后, 已经覆水难收。那时少年还不曾明白, 这件事的重量。他在多年后还将再一次为这件事付出惨痛的代价。
因为阴差阳错下,温禧家中破产的消息, 成为他们分手的契机。
是温良明先通知她这件事,他拨通女儿连续挂断好几次的电话,拖着缓慢地语速告诉她,他对时祺的态度有所软化, 不想再剑拔弩张, 甚至愿意后退一步。
“最近爸爸做的生意很艰难,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给你生活费了, 你跟他在一起,早点学会独立也好。”
她对父亲突如其来的松动毫无警觉,直到彻底破产后,大骇,不知怎么跟时祺开这个口。
虽然她试图脱离爸爸的掌控,却在未来的规划中依然将自己雄厚的财力当作基础,天真地鼓励时祺申请国外顶尖的音乐学院,准备为他的梦想保驾护航。
后来没有了金钱的支撑,所有的规划都成了空中楼阁。
虽然后续证明,温良明的破产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们在被警方发现蛛丝马迹之前先进行大量的资产转移。原本想用一个体面的方式结束,但因为时祺这个意外因素,最后收尾仓促,逃往国外,在国内也留下了一个不太好的名声。
家中风声鹤唳。她看见客厅里的摆件每天都在消失,终究失去任性的资本,终于下定决心先牺牲自己的爱情。
“时祺,我们分开吧,我不想再继续追着你跑,陪你一起耗下去了。”
某个平静的午后,她趁他出门工作,匆匆给他留了一纸信,叫了搬家公司将所有留在出租屋的东西都搬走,回到观澜庭。
她跟时祺在一起后,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栋别墅里来了。温良明的经理人已经在联系合适的中介,看看能不能把这栋别墅卖个好价钱。
曾经的保姆电话联系不上,偌大的别墅又剩下温禧一个人。她开始讨厌一个人住,于是第一个晚上,她坐在客厅里傻傻发呆,将手机卡拔掉,然后将客厅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
天气预报说北面的寒潮来袭,会在南江带来大范围的雨雪天气,提醒市民防寒保暖,减少户外出行。
温禧这才幡然发觉,他们之间的感情,竟然脆弱得连下个冬天都没有撑到。
时祺不会来了。
她祈盼他杳无音讯,又期待他藕断丝连。
后来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粒中又裹着雪片时,大门的门铃执着地响了一阵又一阵。
她不肯开门,门铃旁的人也不肯止息,两人隔着一道门,上演漫长的拉锯战。
最后是温禧先妥协。
时祺穿着灰色的大衣,肩上有雨痕,眼眶下青黑明显,英俊的脸有憔悴,好像一夜之间便成熟了许多。
“你先回去吧,外面冷,不要在这里站着了。在房间里接我的电话,好吗?”
好不容易敲开的门,时祺看见她就穿着兔绒睡衣,第一句话却是劝他回去。
他关心温禧成了本能,就算是在分手边缘,他首先考虑的也肯定是她。
“就在这里说。”
她没有问他来了多久,这本就与她无关。
“为什么?”
时祺问,漆黑的眼注视着她,那些残存的温柔便溢出来,争先恐后地将她包裹。
他口袋里的指缝捏得更紧了。
“这有什么为什么,”温禧咬紧牙关,眼眶却通红:“我对你厌倦了,嫌你烦,不想跟你在一起了。”
“那你为什么在哭?”
时祺说话时沉静,用一句话就击碎了她所有的勇气,逼迫她对自己坦诚。
她的话语说对自己厌倦了,但她含着泪的视线却仍在他的身上流连。
时祺抬手,想揩去那些最后为他而流的眼泪,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去触碰她的脸庞。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不喜欢我了。”
这是温禧表白时用过的办法,被少年在此时此刻冷静地奉还。
她做不到。
“时祺,你这样有意思吗?”
温禧后悔了为什么要打开门,和他当面说清楚,让他死心。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温禧不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就像皮诺曹,一旦说谎,面部的神色便会出现能被明显分辨出的特征。
“你爱信不信。”
她在哽咽中强词夺理。
“我跟你差距很大,你是知道的。”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少年的手捏着方形的丝绒小盒,他最近的工作稍有起色,也用空闲的时间在珠宝上煞费苦心地研究,终于分得清小公主喜欢的那些款式。
二十岁的生日宴,他觉得自己准备的礼物太过掉价,后来才在温禧的首饰盒里看见一模一样的正品,现在想要弥补。
他有在努力靠近她的生活,可惜总是来晚了一步。
时祺花费所有的积蓄这颗小小的粉钻,有时候晚上下班之前还会盯着商家做工,温禧每次抱怨说他怎么回来又晚了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升腾起小小的期待。
那些期待已经盖起一座城堡,在她悄无声息离开时轰然倒塌。
他知道戒指还有指围,于是趁温禧睡着时,偷偷用卷尺去缠她的无名指,小心翼翼地才没有被她发觉。
他去疗养院探望母亲时,还跟任怜月说起这件事。说起温禧的好,他便停不下来,任怜月安静地听他说完,告诉他将妆奁箱里那只翠绿的玉镯拿出来,去买他想要的首饰。
“小满,如果我有哪里做的不够好,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
时祺的脸色在飘落的白雪中显得有些惨淡。
“不是你不够好,是我们不合适,”温禧说,她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最狠最利的伤他的心,“那些生活都很好,很新鲜很有趣,也很快乐,但是我累了。”
他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好像已经被冻住。
原来天气这么冷,让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不想住堆满杂物连衣服都放不下的廉租房,也不想每天下午去超市等降价的便宜蔬菜。”
他曾经预言过的那些事,都在这一刻悲哀地成真了。
——你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你在从前的生活中,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觉得好奇罢了。
她的好奇心像潮水,有涨也有落,现在就悄无声息地退去。
“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时祺自嘲地笑了一声,细碎的刘海下是明显的落寞。
“原来是我配不上你。”
这是时祺后来那么拼命地想站上事业之巅的原因。分开的八年时间,他不止一次地萌生过要回国去看她的念头,最后都被他狠心地连根拔起。
只是在确保能独立给她优渥而幸福的生活之后,他才敢把这轮出走的月亮找回来。
“时祺,我们分开吧。”
在漫天飞雪中,她这么重复地告诉他比冬天更严酷的答案,撞击他的心脏。
“你走吧,我不会再给你开门了,”
温禧克制住自己不断下滑的泪:“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时祺从前用这句话拒绝过她,她最终将这句话还给了他。
这句话如她所料,不仅快准狠地扎中他的要害,在他遍体鳞伤的心上又填了一箱炸药,愈加支离破碎。
“你是认真的吗?”
他的声线也在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面上平静的神色。
“是。”
她斩钉截铁,在初雪夜时狠心作结。
时祺站在跟前,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转过身的那个瞬间,泪水终于失控,从脸庞落入
雪堆,消失不见。
所有的理由都蹩脚,牵强,但这是她说的话,他只能尊重。
温禧便重重扬手,将别墅的大门关上,彻底隔绝了他们两人说话的通道。
她轻而易举地掐准他的软肋,选择了最伤人的哪一个。
温禧说到最后,声音便已带了哭腔,字句也已破碎。
后来天气预报果真格外准确,飞雪玉花,银装素裹。
温禧站在门边擦干眼泪,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二楼,躲在二楼的窗帘后悄悄看楼下的他在哪里。
他转身的背影大概只是骗她,接着又立在雪中。南江以往其实很少下雪,现在却雪下得纷纷扬扬。几乎要将他的身影吞没。
温禧这场分手分得惨烈,大概是因为受风的原因,她没过几天高烧一场,躺在家里的房间煎熬。
年年陪你看初雪的誓言,最终成了一纸空文。
第90章 难舍
他知道她又在说谎。
“小满, 所有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但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不想收回。”
好像如梦初醒, 时祺从漫长的回忆中脱身, 说。
但他已经不需要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注视,少年赌气般地验证她究竟还爱不爱自己。
“你留在这里吧, 我走,好吗?”
他最不济还可以去华顺大厦,那里的陈设一应俱全, 但她除了朋友恰好留在南江, 真的是无处可去。
再往大里说, 他无论何时何地,还有强大的母家在给他支撑,但温禧孑然一身, 一无所有。
温禧想反驳,说自己前八年独自生活也好好的, 却骤然意识到那些好, 都是自我麻痹, 于是默不作声地低头。”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拒绝我对你的好意。”
温禧低首, 视线胶着在自己的指尖,余光却看见他异样的动作。
“流血了。”
触目惊心的血珠,在时祺食指的指尖绽放。
“没事。”
他习惯推辞,却被温禧抓住指心。
她发觉残缺的童年与动荡的少年依然在时祺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现在他表面温柔, 内心却依然决绝而狠戾, 那些锐利的长刺被他藏匿在铠甲下,却没人看见是不是全刺在自己身上。
温禧第一次亲眼看见这样的他。
“你的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温禧有点着急, 不管不顾,下意识地去解衬衫的衣领。
“是项链。”
他回答,目光眷恋而温柔。
温禧认得这是一根钢弦,而且是多年前的钢琴会用的款式。
“你疯了,把琴弦放在这么危险的地方。”
温禧仰头质问他,一时情绪愈加失控,杏眼里水光盈盈。
她调律时都要小心翼翼,他却不管不顾,将没打磨过的琴弦就套在自己身体最脆弱的地方,活动时琴弦摇摆,尖锐的棱角扎在身上会有多痛。
更遑论弦的张力本就很大,倘若角度不佳,甚至能一击毙命。
时祺没有反驳,安静地听她数落,垂眼,长睫微微颤动。
“还有,弹钢琴的人,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手指。”
他就是故意的,明知道她会担心,就偏偏用这种方式来麻痹她。
“不及我心痛的万分之一。”
温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左手的指尖还停在他的胸膛上,右手拽住那根项链,时祺低下头,便正好吻在她的眉心。
“再给我两分钟吧。”
他们像深海两条相依为命的鱼,分别时的吻耗尽了彼此所有的氧气,一吻毕,她的眼泪便更停不下来。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温禧也想云淡风轻地就将这一页翻篇,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偏偏被桎梏在这件无足轻重的事上。
理智告诉她是温良明罪有应得,但事实上,她听见后,却没有办法继续心无芥蒂地去忽略它带来的影响,感觉对他而言好不容易恢复的信任又好像隐形了。
当初家中破产对她来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现在分明也不重要了。
但时祺欺骗自己这件事。
大概是时间还不够长吧,如果长得足够像一圈一圈的绷带,将她支离破碎的信任缠绕起来,让她有继续往下走的勇气。
他本可以有很多种解决方式,也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更妥当一些。
在确认心意的那个夜晚,他们便互相说服自己,倘若不是无法弥合的裂隙,就轻易不要说出分手两个字。
譬如在当初说自己是线人时就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但在开始时,时祺便承诺了她随时喊停的权利。
“有很多秘密,我现在才知道,”温禧语无伦次地想跟他将心中所想再解释清楚:“哪怕不是在别人耳边听到这件事。哪怕当初是你亲口跟我说的这些事,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哭得太厉害,已经不适合继续再往下说这件事。
“没事的,小满,你可以生气,也可以哭泣,这些事本来都是我做错了,不是因为你才让这段感情走不下去。”
“不要每次说分手的时候,都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上一次分开让他们互相错过了八年时间,那这一次呢?
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时过境迁之后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答应岑警官的事我会继续做下去,你不用担心,我会配合好所有的调查,不会因为跟你分手就撂挑子。”
“我也想找到杀死我父亲的罪魁祸首。”
温禧继续跟他说,因为刚刚哭过,所以她边说话边跟着吸吸鼻子。时祺给她抽了几张纸,被她攥在手里,揉皱了。
都什么时候了,温禧还在跟他解释这个?
“或者等我想通了,不在意了,我再来告诉你。”
“好。”
她无论说什么,时祺都记得答应她。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好。”
现在换成她来答应时祺说的话。
“如果有需要的话要随时联系我。”
时祺说。”好。“
“别哭了,你这样,别人看见了会以为说分手的肯定是我,”时祺一字一字轻声说:“你说分手,又不一定意味着老死不相往来。”
八年来,他愈发通晓转圜的余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释成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样子。
就算好聚好散,很多时候,爱意并不会因为谎言消失。
“你也有自己想要追寻的梦想,不要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我的身上。”
“那我今天就走吧。我去华顺大厦就好。”
他好像短暂地作别,只是明白再舍不得想要留在她身边,也要给温禧足够的时间去自己想清楚。
时祺还是同原来一样,他无论说什么话,语气都温柔。
“虽然我发的誓在你这里好像一直都不值得信任,“他抿唇,笑中有几分苦涩:”无论如何,小满,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他们之间不会有歇斯底里,也不会有争锋相对,却像是平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偶有暗流涌动。
时祺离开后,她现在会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去作践自己的身体,任凭自己高烧一夜不肯吃药。
“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吗?“
“你说。”
“小满,帮我告诉温禧,我很爱她。”
他说过很多发自肺腑的情话,却很少说这个爱字。时祺脸上的表情沉静而哀伤,像是散过盐的雪地,苦涩得让人发寒。
他的离开,是温和的,是离开时还将她把厨房的一切都料理妥当,将门轻轻带上,生怕将她吵到一点不安宁。
关于《小满》的那条微博里的评论区还在浮想联翩,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公之于众便无疾而终的感情。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果真信守承诺,从她的生活中悄然消失。
温禧也没有食言,将自己照顾得很好。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唯一不同的是,她切断了所有的社交联系,耐心地等待一个人的电话。
只是偶然看见客厅里那台钢琴时,会有点晃神。
那时候时祺在店里缠着她,可怜兮兮地,让温禧给她买一台钢琴,现在又阴差阳错地留在了她的家中。
那台钢琴好像知道失去了自己的主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弦音的质量缓缓下降。
像钢琴这种器物,也算沾染了半点来自人的灵韵。如果不经常被使用,就会渐渐失去活性,琴键会变僵硬,钢琴内部的各种零件也会慢慢老化。
被人弹奏是每一台钢琴制造出来的宿命。
她情不自禁地想敲敲琴键,还误打误撞破解了隋玉留下的那本故事的秘密。Blue Beard,用字母对应七声调式,再把不相关的部分去掉,252514,得出一个七位数的密码。
果然是只有调律师才懂的暗语。
至于警方按照她的提示去寻找隋玉留下的遗物,试图寻找到那本福利院的名册,确认更多的受害者,便是后话了。
在她这边,温良明尊重承诺,给温禧的账户里打了一大笔钱。
“你跟他都整理清楚了?”
温良明看见坐在驾驶座旁的温禧。女子柔顺的长发落在肩头,看不见眼睛里的光。
现在她从岑池那里已经获得很多跟温良明相关,铁板钉钉,温良明回国后,依然如法炮制,如何快速发迹的道路上便不干净,亲手捏造了庞氏骗局,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
她现在想想从前不懂时的挥霍无度,虽然不知者无罪,只觉得自己也该得到惩罚。
他冒险回国,也算是受人胁迫。胆战心惊了几天,现在终于有好消息。
温良明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张,像山脉间的褶皱。
温禧不确定温良明对他的身世知道多少,于是旁敲侧击地试探,却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回来。
所幸他只当她好奇自己的身世,随口搪塞,并没有多加怀疑。
“爸爸,你当初是在哪里找到我的?”
“你问这个干嘛。”温良明绕开话题:“你现在就是爸爸的宝贝女儿,他们都配不上你。”
接下来她按照温良明的所有的吩咐办事,温良明给了她一张面值无上限的黑卡,用从前对待她的方式,企图捂热女儿孤单的心,给她拿来许多份空白合同,让她往上签自己的名字,温禧都乖乖照做。
直到有一天,温良明告诉她要出一趟远门。
黑色轿车朝着远方奔驰。
她佯装惊慌失措:“爸爸,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沉寂的野兽终于露出自己的青面獠牙。
“跟我去见一个人,他很需要你的调律。”
温良明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告知她目的地是京北,至于为什么突然带她来京北,她也不得而知。
岑池成立了专案组,申请了跨省办案。
她谎称需要去取调律的工具箱,争取了一点时间,将消息留给跟随自己的便衣。
她已经很久没有给人调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