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溺

《弦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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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破晓

他的确身体力行地证明了有多爱她。

“放松。”

“可是我”

情难自抑时, 他用劲也狠,吻掉她眼角的泪,让温禧藕般细嫩的手臂缠绕着自己, 像溺水的生灵, 最后终于紧紧攀附住那一尾枯木,才能防止迎面而来的风浪将自己冲倒。

在吻中, 她数度忘记呼吸,回应生涩,经他提醒, 才慢慢找到其中的诀窍。

像在深海漫游, 潮湿的水母一张一合, 留下黏腻的触感。

他们的灵魂契合得有些过分,于是不知疲倦地尝试了一次又一次。

在灯光下她像是天鹅,纯洁无暇, 线条优雅。

温禧努力仰头,引颈受戮, 眼神中涣散又聚焦, 汗湿了又干, 像水中拼命膨胀的海绵,在不知不觉将整个世界都柔软地包裹。

身下的酸楚感持续, 那阵黏腻却始终如影随形。

最后那轮勾月在浓厚绵软的云中穿行,被白云几番吞吐聚散,改变出各种形状,最后拨云见月, 将所有的秘密都藏进身后黑夜。

漂浮在云端的感觉持续了很久, 温禧好像做了个很长很久的梦。

梦见自己回到八年之前,与现在的时祺相遇。她仗着自己蛮横的性格作威作福, 将他狠狠欺负了一番。最后却上下颠倒,她彻底丧失了主动权。

只是感叹连梦中的触感都如此真实。

等动作的频率慢下来,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发沉,感觉身畔不断有人叫她的名字,询问她愿不愿意。

她听见了,却依然懵懂。

她当然愿意。

温禧中间清醒过一瞬,但这个梦太美太满,她也就任凭自己放纵一次,长醉不复醒。

中途她睁开眼,确认眼前的人是时祺后更加放松,懒得开口,也就用动作给予热切积极地回应。

最多在转念时在想,最近真的见到时祺太多次了,连入梦的频率都迅速增加,这样下去大概很不妙。

但她已不再反感他的靠近,一切都顺其自然。

筋疲力竭之际,她又继续放空发沉。

既然是做梦,梦醒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何必克制自己的情绪?

最后不知是谁,感觉有人将她抱起,又抛入云端,接着一根一根吻她的指尖,轻声地恳求她别哭。

终曲时分。

大概是因为太梦幻,所以不愿相信这是真实发生。

后来一切归于彻底的漆黑。

宿醉过后的感觉并不好受,跳动的神经好像牵引着她走了很久的路,最后尽头一道白光闪过,然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然后她猛地睁开眼,已是满室明亮。

温禧终于酒醒。

“时祺,我好难受。”

明亮的光线,她半梦半醒,嗓音的甜腻犹存,从喉间唤他的名字。

初分手时,她偶尔刚睡醒时也会叫时祺,是潜意识作祟,让她呼唤昔日爱人的名字,期待他能为自己解决所有的事端。

从前百试百灵,但现在清醒后总是人去楼空,她也早已习惯了无人回应,怅然若失,告诫自己爱人早已离开。

她有时候也由着自己喊对方的名字,试图慢慢戒掉这种习惯。

这是残忍的戒断方法,因为每次无人回应后心中的失落会聚集起来,宛如零度后积攒的厚雪,压弯了心枝,并且永不融化。

冰凉彻骨,以后就会条件反射,再也不会想求助于他。

“我在。”

她倏然睁大双眼。

这次却不一样。

回答她的是熟悉的清的嗓音,和从厨房中探身而出的英俊的脸。

那张俊朗的轮廓和夜晚中情动的面容慢慢重合,从眉到眼再到唇,梦中人是眼前人,勾勒出她难以置信的答案。

温禧的脑海像有数朵烟花在一瞬间炸开,再也无法自我欺骗-

“小满,已经十点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朝着温禧的方向走来,他手上端着一个瓷盘,顺手放在餐桌上,然后停在桌侧,似乎有些踯躅。

时祺穿昨日宴会上的衬衫,衬衫上解开几颗扣,颈上有可疑的红痕,显露出落拓与不羁的风流感。

滑稽地踩着那双给陆斯怡准备的粉拖鞋,脚长出一大截,看着有些好笑。

温禧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衣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好了棉质的睡裙。

那条被揉皱的礼服裙落在地板上,那些蔷薇都垂头丧气地匍匐在地板上,好似一夜之间被抽掉生气,其他名贵的珠宝就随意堆在她三十元一个的床头柜上,让她有暴殄天物的无力感。

昨夜发生的事昭然若揭。

“你是真的吗?”

云中雾里,温禧怔怔地问,伸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手上力道没有轻重。

感觉好疼。

时祺做好了她可能会问很多问题的打算,揣测过所有她可能会有的消极情绪,或生气,或难过,痛斥责骂他,让他远离自己的生活。

是他做错了,他甘愿承受所有的惩罚。

没想到先得到突兀的这么一句,质疑他是不是真人。

许是亲密接触过后,他的胆子也跟着变大,不再如履薄冰,担心触犯到她的禁忌。

“小满不用掐自己,不如来试试看?”

试,怎么试?

听到“试”这个敏感的字眼,温禧的眼神跟着起了波澜,她感觉完全无法从昨晚的情境中离开,下意识将自己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像鸵鸟一样将自己藏起来,露出一张微红的小脸来。

她移动的动作稍微大了一下,察觉到身体好像被拆散又重新组装过,有些明显酸胀与疼痛。

时祺则顺势在床沿上坐下,礼貌温和,好像昨夜失控的那个不是真实的自己。

“有什么想问的,先吃了饭再说吧。”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腕,让温禧低声短促的惊呼,大有作势将她从被子里扯出来的决心。

“我自己起来。”

温禧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慢吞吞地从床上起来,洗漱的时候也心乱如麻。

没想到酒后乱性这种事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在镜面前清晰地看见自己锁骨上斑驳的红痕,散乱地落在两侧,有些触目惊心,昭示着□□的激烈程度。

成年后的身体之间纠缠来得顺理成章,他们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大家都已不再年轻,她不可能幼稚到这种事就让对方对自己负责。

何况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啊,好烦。

温禧心虚地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就不应该相信时祺,温禧在心里恨恨地想,那些善良斯文的伪装下,最终蛰伏的还是饿狼一样凶残的本性。

“你怎么“

从浴室洗漱好出来,温禧看见他的背影,突然说不上来。

两个人相安无事,就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吗?

“抱歉,是我不问自取。”

时祺正在冷藏柜里找配餐的其他菜,闻言回身看了她一眼,眼中的笑意很浓。

指的是从她的冰箱里擅自拿出食材的这件事。

他明明有更应该道歉的事。

他亲自洗手为她做羹汤,新闻里提到过保金千万的十指,却在厨房用廉价的抹布,替她仔细小心地收拾做饭后剩下的厨余垃圾。

最重要的是,那些手指昨夜曾经进的最私密的位置,让她愉悦。

温禧感觉自己的小腹骤然一紧,赶紧将靡丽的心思转开。

桌上菜肴的丰盛程度超出预期,她买菜不贪多,冰箱里的储备不该有桌上这么多。

“你在哪里买的这么多菜?”

温禧站在墙边,避免跟他对视,却好奇地问。

“早起去买的。”

想到他穿着发皱的衬衫,一本正经地去菜市场买菜,讨价还价,温禧隐隐地想笑。

温禧从前吃什么东西都讲究得要命,别墅里的各类厨具一应俱全,精确到要拿厨房专用的天平来统计放的剂量。

“放心,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还没忘记。”

时祺看见她在厨房外探头探脑,似乎不放心将他一个人在厨房里,于是回身又对她交代。

“记得洗碗布在这里,然后烧水的话,那边的插座接触不好,你可以换成第二个用。“温禧絮絮叨叨地说,把其他的事忘在脑后。

“我都知道了。”

他一一将她交代的话都应下。

“再等一等,我准备最后一个菜。”

饭菜新鲜的香味钻入鼻尖,她昨晚就没怎么吃到东西,现在肚子咕叽咕叽,唱起了独角戏。

温禧靠在墙壁上,抱臂看他,竟然有种两个人正在搭伙过日子的错觉。

八年前也是他照顾自己最多,温禧十指不沾阳春水,根本不知道做菜的佐料放在哪里。每次都从厨房探出头来问他,像是只顽皮的幼猫。

偶尔一次趁时祺不在的时候下厨,想要给他准备一个惊喜,没想到他回家,却是巨大的惊吓。

一盘青菜因为火候过重成了一堆焦黑,煲汤忘记提前放下调味料煮成清汤寡水,电饭煲干脆连键都没按下去,看似工作了一个下午,实则还是生脆的米粒。

让她烤肉更不得了,浓烟滚滚,不知是炸肉还是炸自己。

久而久之,是时祺害怕有温禧再在厨房逗留,大概连厨房都要重新装修过才行,索性将这座大佛封印在厨房外。

现在她成长得很迅速,基本的生活技能也得到精进,已经不需要有人操心就能安排得妥当完全。但时祺在身边,还是习惯自己操持一切。

他已将早餐差不多准备完全,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让人食指大动。

温禧有时候去调律工作室匆忙,有时候又跟顾客约的时间早,忙时随便对付两口,根本比不上这些丰盛。

温禧自觉地跟他相对而坐。原本她只是答应时祺可以追求自己,可是他们的关系却突然突飞猛进,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她安静地看他摆好的碗筷,坐下来沉默地用勺子开始闷头苦吃。

猝不及防,时祺先开了口。

“小满,昨天是我错了。”

第62章 开诚布公

他怎么突然开始道歉了?

时祺的语气很诚挚, 温柔地缓声说,像恋人间的絮语。

昨晚最炙热时,他也极有耐心。

时褀凝神时, 让人觉得格外真诚, 说话间他保持惯有的礼貌,直视温禧的眼, 乌眸像清泠的温泉,里面涌动着水波温柔。

温禧穿着及膝的睡裙,修长的白颈垂着, 在专心致志地像盛放后又平静休眠的昙花, 过分完美, 让人有摧残的破坏欲。

譬如她绯红的面颊,譬如她眼尾的残泪,譬如她娇声求饶, 催促自己的动作能不能慢一点。

好想再看她绽放一次。

他轻咳一声,又叫了一句“小满”, 给自己混乱的思绪定格。

温禧终于抬起头来, 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又胶着在米粒上,不知道他野草疯长般狂乱的心理活动。

太客气了, 温禧想。

这种诡异的礼貌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时祺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只是情到浓时,他们发生了任何成年人独处时都可能会出现的后果而已。

何况他一直开诚布公,从未有避讳过谈论对她的感觉, 更没有用正人君子的头衔来标榜自己。

一直退缩的是温禧自己罢了。

现在形势突转, 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被她亲手打破。

她不得不面对一地狼藉的碎片,问题是昨晚的她做了什么。

温禧轻咬着唇, 在似是而非的记忆中慢慢搜刮。

“小满,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时祺还在继续跟她说话,那些字都撞入耳间,好像碰到无声的墙壁,被温禧一念屏蔽,却在不断地叩门。

时祺做的饭菜很可口,温禧因为逃避现实又吃得飞快。席卷而来的饥饿感终于被这些合胃口的家常菜抚平。

她昨天在宴会上吃得很少,闻言她将筷子靠在碗的边缘。

他们曾经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有些口味竟然过了八年也不曾改变。

“先把饭吃完吧。”

她看见时祺的碗里还是满满的米粥,再看见自己碗壁上剩下的几颗米粒,瞬间感觉有点无地自容。

看见温禧的神情,他反而笑了。

“余罪未消,我又做了另一件错事,不应该打扰你吃饭。”

时祺看见她快要将头埋进碗里,现在抬起来,刚刚弯起的唇角沾了半颗瘦长的米粒,自然地伸手,将嘴角揩干净。

唇边有手指的触感擦过,温禧配合地把脸抬起来,身体下一秒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是喜欢他,所以昨天做什么事顺理成章,如果非要将这笔糊涂账算明白,她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

“是我太着急了。”

时祺一语双关,挑唇笑了一下。

“我应该在清醒的时候征求你的同意,但我”

后半句话他戛然而止,温禧脑海中那些破碎的旖旎画面又涌上来,像海浪一样翻滚,让她久久无法平息。

时祺说这种隐秘的事时脸上的神色都坦然,他的自制力在心爱的女孩面前都溃不成军,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

温禧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从高处往下落,被他接住这样完美明亮的她,乐不思蜀。

“但在你处罚我之前,给我一次申辩的权利,我有话要讲。”

合情合理的要求。

时祺于是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无辜。

“小满,昨天是你让我帮忙。”

这个“帮”字说的很微妙,一个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温禧想反驳,却觉得是自己理亏在先,好像并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

可哪有人帮忙帮到床上去的?

她懊丧地想。

“可是我喝醉了。”

于是温禧将声量放大,但嗓音还酸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尾音绵柔,落在爱慕她的人耳间,便还是一副在撒娇的模样。

“你不该听一个喝醉的人的话。”

自己虽然醉了,可是他分明是清醒的,却纵容着自己胡闹。

温禧这么一想,小脾气又见长。

“所以我说,是我做错了。”

他见温禧的模样可爱,便没忍住一声闷笑,双手交叠在桌前。

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黑,方才知道他大抵被自己折磨得有多狠。

她努力从记忆深处捡起支离破碎的线索,试图拼凑还原出昨晚的真相。

“你等等,让我先想一下昨晚的事。”

她记得昨晚宴会还未结束,时祺送她回家,然后看见防盗门上被催债者留下的涂鸦。

等等,她的欠款明明已经还清,为什么现在还会有这样的人上门?

有一簇怀疑的火星闪过,她隐隐感觉有些不对,但却一闪即逝,却没有继续往下多想。

紧接着他们好像还一起清理了门上留下的污痕,然后她在脱礼服裙的时候卡住了拉链,她想都没想,就请叫时祺进来帮忙。

天呐,她怎么会想到叫时祺来帮忙。

那些缱绻的记忆像倾闸而下的洪流,在一瞬间涌入她的脑海——

昨夜是谁在浴室里将礼服拽到一半,因为卡住的拉链而感到气恼,邀请他进来帮自己脱一下礼服?

是谁拽着他的领带,嫌他一次又一次礼貌的询问太吵,干脆直接地吻在他的唇角?

是谁觉得不够尽兴,哑着声音劝他再来一遍,催促他将刚刚进行的事再来一遍?

真要命,但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所以即使之后短暂地恢复过意识,也没有说过一句拒绝的话。

“那我洗澡?”

她醒来后感觉身上清爽,并没有黏腻的感觉。又不愿意去深入地想那个可能性。

“我。”

时祺干脆地承认。

最后洗澡的事不了了之,后来是时祺将毛巾拧干,往返房间与浴室数次,替她简单的擦洗,将那些黏腻的地方都一一清洁干净。

虽然他们曾有过百十次的肌肤交融,但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程度还是让她难以接受。

温禧的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几下,像临近深夜失控的霓虹。

“小满,但你不能冤枉我,我认真地问了你好多遍,但你都说同意。”

他是问了她许多遍,耐着性子,从开始到结束,哪怕她有一次皱着眉吐露出一个否定的意思,流露出一点痛苦的神色,他都可以强迫自己,中途叫停。

毕竟她比所有的一切都更加重要。

可是酒精好像将她紧绷的弦彻底扯断,让温禧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更加热情。

意乱情迷到了极致,他也失去理智。

“我有证据。”

时祺侧首。

她看见他修长的颈上清晰的咬痕,与她牙齿的形状恰好吻合,不知该如何自辩。

脸烫得像要发烧一样。

“小满,那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温禧觉得自己才是最荒唐的,前些天还说要给他一个追求自己的机会,现在追求着追求着,稀里糊涂地,人都追到床上去了。

温禧觉得面红耳热,感觉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场意外的□□让她重新思考两人的关系,将她极力要模糊的事提前放在他眼前,强迫她要现在做个决定。

“我觉得我们现在这种关系也不错。”

温禧说完这句话,又有点心虚。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时祺追问一句。

“我”

是偶尔触犯禁忌的朋友?还是破镜重圆的恋人?抑或是短暂交缠躯体后又迅速遗忘的对象?

他想要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的内心不会骗人,身体也不会骗人。

可他是自己深爱的人,酒意催发了她的心智,身体上的痕迹无法辩驳。

“小满,那我再换一种问法,现在算成功了?”

“你让我再考虑一下,昨晚才喝醉了,不适合做决定。”

她艰难地开口。

从前有棘手的事情,她都一并去请教陆斯怡这个情场高手。现在时祺就在跟前等她的回复,她也不能想着找自己的好姐妹来当救兵。

“我们再见以来,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温禧低下头开始检讨自己。

“小满,我希望你能知道,我对你的每一次帮助不是施舍,也不是庇护。”

时祺凝视着她,深情又专注,化作耳畔的回音:“只是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像是最短的魔咒,深入她心。

“如果我昨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温禧定了定神,主动开始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记得自己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深邃得像要把自己整个人都彻底吸进漩涡,无意识地呢喃了无数遍:“我好喜欢你。”

“你不要当真就好。”

“不会的,酒醉后的话,我怎么会当真呢?”

他用反问,却有明显的失落在眼上着陆。

“小满,所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

时祺将身下的凳子往她的方向拉近一步,认真地看温禧。

“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循循善诱。

温禧被他追问,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不负责任的渣男,吊着一尾诱饵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做决定。

“没有,不是不喜欢你。”

温禧张口,声音又慢慢地变小,感觉呼吸都要落在他脸上。

我喜欢你,但也可以与他无关吧。

“那我帮你整理一下思路,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

时祺的问题让她一瞬间被暴晒在真相的日光下,无所遁形。

好像一只雪糕被慢慢融化。

“我与你不合适,但是。”

她字斟句酌,又加了个转折。

“那好像是从前我说的话。”

时祺若有所思地打断。

其实他暗自筹划过很多东西,但又一次一次地被他反复推翻,甚至早就期待在向她表白,苦恼要准备些什么合适。

他想要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他不想像从前一样,等到像失乐园那样意外的事件再次发生,强迫双方认清自己的内心,珍惜眼前人。

他们之间,已经平白无故地浪费了八年的时间,现在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他不想往事重演。

“那我在等你的答案,不要考虑太久。”

第63章 约定

有前车之鉴, 时祺神色温煦,失落的情绪却像坠进温水中的泡腾片,在眼底滋滋地冒着冷气。

他永远只会逼自己, 却不会强迫她立刻做决定。

现在的情况已经不算太坏, 大概是他要的太多了。

时祺这么自我安慰道。

与他时时刻刻敏锐地洞穿温禧内心的想法一般,温禧也能感知到时祺情绪的细微变化, 就像新鲜的塑料薄膜,覆盖在冬日的极寒之地时,春暖花开时, 稍有风吹, 被漫山遍野的嫩芽顶翻。

他的情绪无声生长, 此刻如同那些触碰到她心口的塑料膜的嫩芽,哗哗作响。

只有温禧能察觉得到。

她不想在他眼里再多看见失望的模样,于是慌忙地开口补救。

“时祺, 那我三天之内一定告诉你答案,不会耽误太久时间。好吗?”

温禧的声音也放软, 主动补上了期限。

话音未落, 时祺勾唇浅笑, 眼底的失落被她的答案连根拔起,消失不见。

他知道温禧在照顾他的情绪, 所以对这份好照单全收。

时褀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从前她做事时习惯性拖延,最后事倍功半,独自生活后吃了许多苦头。后来摸爬滚打,找到解决办法, 精准地给自己划定时间期限, 从而强迫自己尽快做出决定。

没想到用在这里能让他展眉。

温禧也跟他弯了眉眼,她轻微的一个回答, 就能牵动起他如此大的反应,让她疑心自己成了牵着细绳的木偶。

这与时褀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不想做傀儡,却永远心甘情愿做她的掌中之物。

负面情绪覆水难收,抵不过她一句轻声劝慰,一个温柔眼神。

谁确认关系还要靠倒计时?

温禧也知道自己在时祺面前的信用极差。如果她是童话故事中的撒谎精皮诺曹,现在她的鼻子早就长成了数寸的苍天大树,将自以为牢不可破的谎言戳穿,内心的想法像剥落的树皮,都暴露无遗。

万幸,人类的基因还没有高超到进化出测谎仪的功能。

尽管时祺已经无限趋近于她体内的检测仪,专业而精确,能够地判断她的喜怒哀乐,以及部分自以为高妙的谎言,关键是他想不想拆穿。

她抬眼看他。

“一言为定。”

他眼中的温煦被温禧的轮廓填满,好像蝴蝶栖息时的玻璃罩,明净透亮。

他将她锁住,再也不用担心她会翩翩飞离了。

“我们拉钩。”

她抬眼,疑惑地看了一眼时祺,好像不知道时祺还执着这么儿童一样幼稚的承诺方式。

温禧的记忆还在犯浑,殊不知这个习惯自她而始,时褀陪她做了许多次承诺,直到她后来改成其他亲密的方式签字画押。

譬如一个吻。

她早就不应该这么犹豫了。

只要寻到一个时机。

在时褀面前,她也瞻前顾后,谨小慎微,退让闪躲过无数次,还是被横冲直撞的爱意包裹。

后来种种担忧都烟消云散。

时祺的右手手臂放在餐桌上,衣袖上卷,向温禧的方向倾靠。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她白润的手指勾缠过来,又轻轻曲起,碰了碰拇指,意思是给她盖了个章。

“好了。”

酒精的后遗症还在持续,他的指尖比她的温度更低,干燥的,柔软的,轻轻一碰,却让她沉浸其中。

他也一样。

“其实你早就有想好的答案,对吗?”

时褀意有所指。

温禧下意识地点点头,她伸手,轻轻地扯一下时祺的衬衫衣摆,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心跳却如鼓擂,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至少先从今天这样的情境中过去再说啊。

无意识的小动作让时祺心花怒放。

“那三天之后,我跟你对一下答案。”

他愉快地继续吃饭,温禧自觉地伸手去收拾碗筷,却被时祺的另一只手挡住。

两人的手默契地碰在一处。

时褀站起身,几乎遮住了窗口所有的光线。

“在我面前这些都可以不用做,小满。”

有人会帮忙收拾碗筷。

“那怎么行,你是客人,还是交给我来吧。”

温禧忙着将他拉住,终于让他停顿半拍,回身看她。

“总不能让我不劳而获。”

他将不劳而获这个词说出口时,温禧白皙的脸又染上薄红。

大概是昨晚太过放肆,现在看见时祺,每次都会下意识地反应出别的意思。

不要多想了,温禧。

她呆呆自言自语的模样又撞入时褀眼帘。

太可爱了,他忍住喉间的一声笑,在她身边情不自禁地就想说点话逗她,观察她会有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小满,现在几点了?”

等他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从厨房里出来。

时祺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去问温禧。

“十一点二十。”

温禧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回答他说。

“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好啊。”

她没问是什么事,欣然应允。

“我中午要给公益课堂的小朋友上课,能在这里借个位置吗?”

“是什么课呀?”

温禧问。”是钢琴。”

时祺重新确认了一下时间,跟她解释了事情的原委:“我可以开车回家,但现在南江的早高峰还在持续,大概还需要半小时,约好十二点开始,可能来不及了。”

“上的内容不难,也不需要备课,很简单的内容,只是需要考虑如何用孩子们能理解的方式讲出来。”

给乡村孩子们的线上钢琴课,他从最基本的乐理知识和乐器结构开始,上节课带他们第一次认识钢琴的模样。尽管听得云里雾里,孩子们依然兴致高涨。

时褀这么一说,她倒是想起来了,给共享钢琴计划的公益课堂上课,她记得时祺的日程表上有写这件事。

当时她还特地用红色水笔画了圈。

“共享钢琴”的计划是悦意主推的公益项目,意在向教育资源落后的乡村地区普及艺术教育。

“本来觉得昨晚可以赶回家。”

“但错误地估计了事情发展的形式。”时祺的眼神又胶着在她身上,让她读懂他的言外之意。

好吧,她承认了,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温禧的脸烫起来,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他。

“你去我的书桌上吧,那里空间会大一点,应该比较方便。”

她的视线在狭窄的房间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书桌上,给他指了指那个方向。

因为向阳,书桌采光很好,明亮的阳光栖息在桌面上,光束中连微尘都清晰可见。

时褀从善如流地走到温禧的书桌边,在书桌前坐下,凝神看了一眼笔记本电脑。

好像端正标志的雕像,阳光落在他的下颌线上,让他的发尾熠熠生辉。

“也借用一下你的电脑。”

她的生活完全被时祺入侵。

在准备阶段,时褀伸手将自己的衬衫整理好,重新将纽扣系紧,尽量处理得平整熨贴。

“今天有安排调律工作吗?”

等待间隙,时祺温声问。

“没有。”

她跟着摇摇头。

好在温禧有先见之明,不知道宴会会耽误多久的时间,提前将工作安排好,将前后的两天都特地空出来。

现在他们昨夜回家,倒剩下一天的空余。

“今天好好休息吧。”

她也是这么想的。

但她的休息还没持续半刻。

“有没有耳机,可以借给我一个吗?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我尽量控制音量,不会打扰到你。”

时祺问。

“有的。”

温禧俯下身,在书桌抽屉里翻翻找找,她翻箱倒柜才给时祺找出来一个可以使用的简陋耳机,连金属壳都快剥落。

“只有这个,你将就用一下吧。”

但耳机不是很争气。

时祺调试许久,发现依然听不见声音,只好作罢。

“小满,我可能需要外放一下音量,辛苦你保持一下安静,半小时就好。”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跟温禧轻声说话。

她点了点头,假装有拉链,作势将自己的唇拉上,两人相视而笑。

因为在温禧的家里,时祺没有打开视频,孩子们那边一如既往,早早地就在原地等他。

视频顺利的接通,她不大的电脑屏幕在瞬间被圆乎乎的小脑袋给拥满,让人忍俊不禁。

“时老师出来了!”

“老师好老师好。”

“老~师~好,你能听得见吗?”

温禧也站在身后安静地看,好奇他给人上课是什模样。

从前她缠着时褀教自己弹钢琴,每次教着教着都被某些意外的事打断。

往事不堪回首。

“老师,今天为什么不开视频啊,我们都看不见你了。”

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嗓门最大,从一众打招呼的声音中脱颖而出,她的脸像苹果般又圆又红,好奇地问。

“今天老师临时有点事情,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但不影响我们上课。”

时祺耐心地解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本身就像最上乘的乐器。

“老师老师,可是我们真的很想看你,就开一下视频吧,拜托拜托!”

女孩清脆的声音后一呼百应。

他回身,征求温禧的同意。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挪到视频可能照到的空间之外。

看见视频里清晰的画面,明显倒映出的是女性的房间,但所幸小朋友并不纠结这一点,仍然在视频里热情开心地跟老师打招呼。

第64章 钢琴课

下一秒, 时祺便意识到这件事,迅速地将视频背景调整成模糊状态,隐藏身后的环境信息, 不用担心会泄漏温禧的隐私。

“老师老师, 我看见你了!”

“老师,您今天好~帅~啊~”

“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这群可爱的学生才二三年级,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龄,看见时褀清俊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教室的投影屏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又叽叽喳喳地闹成一锅滚粥, 久久难以平息。

“老师, 今天我们还能看一看钢琴吗?”

看见他有求必应,苹果脸小女孩开始得寸进尺,冒出另一个新要求。

时祺想起上节课他们看见钢琴时, 质朴纯真的眼瞳被好奇的颜色填满,似乎都疑惑这样漆黑的庞然大物是如何奏出美妙的音乐。

便遗憾今天没有在钢琴旁边继续展示。

“再不坐好, 时老师答应送你们的钢琴可就没有了。”

教室里也有学校年轻的音乐老师板着脸, 在维持课堂秩序。他抱歉地对着镜头笑笑, 转身对孩子们下了最后通牒。

威胁有效,大部分学生立刻就乖乖坐定安静。

最后, 年轻老师在讲台桌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像逮小鸡仔似的,将极个别黏在讲台桌前的小朋友都哄回座位坐好,让他们都聚精会神, 听时祺远程上课。

但儿童心性, 就是即使屁股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人却还像随风招展的向日葵, 摇摇晃晃,兴奋地冲着镜头挥手。

“那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时褀朗声说,收束孩子们的注意力。

“还是像我们上节课一样,大家有哪里听不明白的,就举手示意,老师能通过视频看见。”

学生齐刷刷地点头。

接下来是时祺的讲课时间。

这节课他跟孩子们继续教授五线谱认读的基本知识,用鼠标在白色的屏幕上做板书,写唱名,用清矜干净的声线亲自示范。

如他所说,授课内容并不复杂。倘若跟成年人讲通,十五分钟结束课程都绰绰有余。关键是如何在没有乐器辅助的情况下,将这些抽象的知识转换具象,让从未接触过音乐的孩子们能够理解。

与此同时,应对他们随时随地降临的,天马行空的提问。

温禧也跟着认真旁听一段内容,觉得他讲得很好。

一个人在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时,总是熠熠生辉。

那些光辉无可名状,也无法掩盖。

温禧想,这对时祺而言,未来也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方向。不少钢琴演奏家在年纪增长之后,就会转入教学工作。

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老师。

她无事可做,又不想入镜,就站在跟时祺平行的餐桌边。阳光眷顾他的轮廓,照亮他平静的侧脸。

观察一个人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时祺上课专注,无暇他顾,温禧就藏在局外人的视角里,理直气壮地打量他。

他的骨相匀称端正,侧颜的线条更加锐利,锋如刀裁,长睫像染了色的金羽,随着声线起伏微微颤动,在眼睑处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

温禧鬼使神差地摸到手机,悄悄打开相机,将摄像头对准时祺的方向,放大,定格。

就拍一张,应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谁知道手机没有调成静音模式,拍照的瞬间,提示音也跟着咔嚓响了一声。

糟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音量键调至最低,却已为时晚矣。

时祺正在分组,让小朋友们自行探究音名,循声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中表面温柔,内里却藏着促狭。

虽然他一字未说,温禧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几分好整以暇,好像在询问她怎么还没看够。

美色误人,铩羽而归。

她抬手,抚了一下发烫的耳尖-

“那我们今天这节课就上到这了,大家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吗?”

“老师老师我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钢琴了吗?”

孩子们期待地问,欢呼雀跃。

课堂上的音乐教师代替时褀回答这个问题:“应该就在这一两周,采购的钢琴很快就会运到了。”

“当然你们要好好表现,要是表现不好,钢琴可就没有了。”

时褀再补充一句。

“钢琴会很快坏吗?如果坏了的话要怎么办啊?”

有个孩子急迫地问,他想起曾经的音乐教室有葫芦丝,大家都抢着想吹奏,结果争抢中不小心被摔坏了,再也修不好了。

整整一年,他就没有再见到新的乐器了。

“这个问题,今天我身边正好有一位专业的老师能回答。是吧,温老师。”

时祺转身朝着她的方向,问。

温禧站在旁边,懵懂地睁大眼睛,突然莫名其妙地被cue到,迷迷糊糊地上了线。

“我?”

她指了指自己,无声地问了一句。

时祺确定地点了点头。

“你不想入镜,我帮你把视频关上。”

他熟练地按下鼠标,屏幕里变得一片漆黑。

得到安全感,温禧匆匆走过去,俯下身到电脑屏幕前,感觉有些吃力。

时祺将转椅往后退,给她让出一个身位,从身后看,像是被他圈在怀里。

温禧给他的那副耳机,他还没有取下,堪堪挂在圆润的耳弧上,衬得他愈加斯文。

过长的耳机线在她的衣摆处剐蹭,窸窸窣窣,激起思绪的火花。

她记得这个九块九买的廉价耳机,是从家附近的小商品商店买的,现在戴在时祺的头上感觉违和又奇妙。

她试用过一次,感觉刺耳嘈杂,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听力有影响。

现在外放也好。

屏幕那边的孩子们又好奇地睁大眼睛,纷纷关心老师身边怎么忽然多出一道年轻女子的温柔声音。

他们看不见温禧,温禧却能看得见他们。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不大的教室,水泥地,灰墙壁,斑驳的长凳宽桌,身后的黑板画因为水汽有些褪色。

“大家好。”

温禧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

“来,大家跟我一起向温老师问好。”

他清润的声音回荡在教室中,也落在温禧耳畔。

孩子们乖巧,时祺说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也跟着礼貌地向她问好。

一呼百应。

“温老师好。”

很快,各种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此起彼伏,在温禧的耳畔回响。

“我们正常钢琴的使用年限是”

温禧轻咳一声,尽职尽责地开始解释,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地说完调律的原则。很快,孩子们看她的眼神也带上几分期待与钦佩。

“谢谢老师。”

终于熬到下课,她长舒一口气。

“温老师辛苦了。”

时祺看见她如释重负,打趣她。

“你也不事先告诉我。”

“抱歉,只是忽然觉得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来做,所以场外求助了一下。”

“这个学校在哪里啊?”

温禧问。

“在云阳。”

云阳,地处西南,海拔高,崇山峻岭。

“云阳的风景很好,我也答应了他们以后有时间,一定会到那里去做客。”

时祺这么说。

温禧很清楚,时祺这些年除了追求自己的音乐事业,对公益的投入也只多不少。

授人以渔,他不仅自己大笔捐款,更是主动牵头推行“共享钢琴”计划,为在乡村校园里投放共享钢琴提供资金。

关于现代社会中音乐艺术的发展方向,钢琴界的评论家各抒己见,争论不休。高雅派认为音乐纯粹,需要通过维持在少数人的鉴赏范围之内,保持艺术的独特性与高雅性。社会派则认为大众化是时代发展的趋势,推动艺术通俗化,最终服务于大众生活。

高雅派的拥趸斥责社会派低俗,玷污了艺术的高雅本质;社会派反抨击对方好高骛远,脱离现实,将音乐变成少部分人的象牙塔游戏。

时褀热衷公益事业,采访中记者用问题暗示他是否是社会派的支持者,时祺却这么回答。

“钢琴不应该是家境殷实之人的特权,每个人都有接受音乐教育的机会。”

对高雅艺术的追求本没有错,却不应该树立泾渭分明的壁垒。

“我无意引导艺术的方向,只是站在那些孩子的情况下考虑问题。他们本可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机会,我想尽自己所能,将同等的发展机会提供给他们,至于那些孩子们最后要不要坚持,对音乐艺术会有怎样的领悟,做到怎么样为止,就看他们自己的热爱与勤奋程度。”

他微笑着面对镜头,沉稳得体,说出心中所想。

音乐无国界,音乐无阶级。

而时祺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共享钢琴“计划自从实施以来,就迅速地覆盖了国内的乡村小学。他捐款筹款给校园配置了钢琴,或者配置其他的乐器,再由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管理。

此外,为了解决师资匮乏的问题。他以悦意的名义定期招募老师,开放公益课堂,时祺有时间时也参与其中,做学校的老师。

时褀成为国际知名的钢琴家后,那些殷实家庭的琴童都排着队要邀请时祺去家里上钢琴课,所出的费用也令人瞠目结舌,他却一一拒绝,愿意将时间留给这些漫山遍野的未来花朵。

直至现在,悦意的公益计划已相当完整,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公益基金会,通过特殊的乡村钢琴大赛,挑选有资质的适龄儿童,资助他们学习钢琴,让他们不被经济条件制约,追逐自己的艺术梦想。

“这些都是悦意工作的一部分吗?”

温禧问他。

“是啊,我希望他们和城市里的孩子一样,能尽早接触到音乐,学乐器,特别是钢琴,最好是能够从小开始学琴。”

时祺跟温禧解释。

“学琴天赋固然重要,但没有环境,哪怕你浑身本领也没有显露的机会。”

“你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

温禧好奇地反问他。

“我啊。”

他的确是从小就接触练琴,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尽管那段记忆并不愉快。

时祺轻笑了一声,将那些曾经的伤痛一并盖过。

温禧想起他从前的生活应当也是拮据的,虽然生活困厄,依然坚持练琴,最后机缘巧合成为有名的钢琴家。

所以想起能尽己所能,因为曾立于风霜雨雪之下,愿意为他人撑伞。分担一点寒凉的苦痛。

“你真好。”

她由衷地感叹一声,看时祺的目光越来越崇敬。

“但是小满,你也不用将我想的太好。说不定他们里面就有未来适合弹钢琴的苗子呢,我这是提前为自己的公司谋福利罢了。”

时祺察觉到她赞许的目光,笑了笑,拆自己的台。

温禧跟着他弯了唇角。

她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这样就好。

她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阵激烈的拍门声打断,急促如催命,让人胆战心惊。

第65章 周旋

像惊弓之鸟, 温禧立刻警觉起来。

她绷直脊背,冷汗沁在额角,思绪在毫末间飞快地寻觅对策, 余光却撞见时祺长眉紧蹙, 与她一般戒备。

见她望过来,他的眼神又逐渐松软, 有安全感源源不断地从对视中来。

差点忘记他在自己身边。

防盗门透视的猫眼早已坏透,被房东用一张春节的福字包裹着,形容虚设。

温禧的心竟有片刻的庆幸, 感觉在焦虑中得到喘息之机。

幸好他在这里。

她看不清外面的不速之客, 便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迟疑了几秒, 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猛烈的拍门声持续了一阵,听见门内无人反应,门外的人转变策略, 肆无忌惮地高喊起来。

“温禧,我知道你在家, 给我开门。”

粗哑的男声在楼道里横冲直撞, 似曾相识, 温禧几乎在一瞬间就辨出他的身份。

程鹏。

上次被她用报警压制不甘离开之后,程鹏便再也没来骚扰过程春菊。她一如往日, 陪伴程春菊又平静无波地生活了一段时间。

现在虽然不知何故,他又上门来闹事,还偏偏挑准自己家门。

“各位邻居都出来评评理啊,我妈都被她害死了, 她还在这睡大觉呢。”

男声更大, 又是老一套,同层住户却习以为常, 两耳不闻窗外事。

谁,谁死了?

这句话像带倒刺的利箭,刺穿温禧的心房,让她神思恍惚。她下意识地又看向时祺,时祺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秒,温禧屏住呼吸,猛地一下拉开了房间门。

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开门,程鹏正倚在门上装腔,突然失去依仗,先趔趄几步,差点摔个狗啃泥。

程鹏那双三白眼耷拉着,想故作悲伤,五官却因扭曲而丑态百出,一滴鳄鱼的眼泪都挤不出来。

他顶着寸头,额前绑着白色的布条,手上捧着一个黑色相框,相框上一朵纸花,中间放着一张程春菊照片。

那张照片是温禧陪她去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程春菊精神矍铄,依然和蔼地笑着,任凭化妆师将她化成年轻的模样。

现在她平静的晚年生活却被吸血的水蛭包围,天翻地覆。

程鹏的身后跟着六七个披麻戴孝的成年人,脸上看不出半分悲恸,却面露凶光,来势汹汹。

他作好温禧闭门不出打算,本欲打持久战,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出来开了门,程鹏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情绪。

但他依旧记得此行的目的,于是站定后,哼笑一声。

“妹妹,你也听到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欠我妈的二十万还给我。”

温禧却置若罔闻,只平静地问她最关心的事。

“程奶奶现在在哪里?”

眼前的女子一袭高领长裙,神色自若,即使他们人多势众,目光仍淬着冷意,气势半点都不输于人后。

好像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而已,没什么好怕的,告诉她两句真相也不打紧。

程鹏定了定神,继续逼迫:“我妈现在还在重症病房躺着,你不肯拿钱,她跟死了也差不多。”

“我今天就在这不走了,”程鹏继续说:”就等你在你这里赶紧将救命钱还回来。”

怎么可能?

晴天霹雳,温禧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上周去探望程春菊时,程春菊尽管状态不佳,但身体并无大碍。而且事发突然,她竟然没有从保姆那里收到一点消息。

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必须想办法去确认。

看见温禧错愕的反应,让程鹏一瞬间心情舒畅到极致,又起了做戏的念头,扯着嗓子高声哭喊:“清大家都给我评评理啊,偷了我妈的钱,害得她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她强忍悲恸,耐着性子听他颠倒黑白。

程春菊既然还没去世,程鹏就早早地披麻戴孝,来她家前闹事。恨不得母亲即刻去世,将丰厚的遗产留给自己独享。

当真可恨。

程鹏看见温禧眼含悲伤,却低头不语,失去了耐性。语气不耐烦:“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对着我妈妈的这张脸,好意思说自己把所有的钱都还清了吗?”

他说的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她的所有欠款都已还清。

程春菊生前就因阿尔兹海默症而神情恍惚,但温禧将钱都按时汇入她的账户,每次汇款时都会跟她打声招呼。

在她没有得病的时候,程春菊每次都会工整地将款项誊抄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账本上。

大概是她后来糊涂了,所以没有将账本记好,被自以为是的程鹏找到。

“我将钱都还给了程奶奶,对你,多说也无益。”

当务之急是去医院看程春菊,而不是与他不成器的儿子在这里纠缠。

“放屁!”程鹏见温禧否认,气急败坏:“我妈妈留下来的账本,分明白纸黑字地写着你还欠着我们二十万。”

他发怒,遗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冰冷阴凉,带起一阵阴森的冷风,扑向温禧。

“你不赔钱也可以。”

他从身后人的手里接过早已准备好的铁棍,在空中胡乱地挥舞,几次都危险地在她眼前晃过:“带我进去,把你家值钱的东西都搬出来。”

温禧却依然沉静,坚持己见:“我早就跟你说过,倘若你对债务的问题有任何的不满。法律自然会给你一个公平公正的答复。如果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放,我们去请警察来。”

妈的,又找警察?

“我呸。”程鹏往地上扭头吐了一口唾沫,见温禧油盐不进,又怒道:“爷我现在不怕你找警察。”

程鹏成日跟着三教九流中厮混,最擅长撒泼,见此路不通,舌头顶着后槽牙,语气一松:

“妹妹,要不考虑考虑我上次说的,跟我做个相好也行?”

程鹏伸出手,欲摸温禧的雪肩,却未防一记手刀席来。程鹏本能缩手,疼得龇牙咧嘴,感觉腕骨都要被劈碎。

只见视线所及之处不知何时多出一年轻男子。

青年将攻击他的那只手缓缓收回,先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从身后带住温禧的腰,将她往怀里护。

他眼神冷冽,看得程鹏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滚。”

开门前,他与温禧的眼神交汇,将让她自己解决问题的信息传递给她。但现在实在危急,他没办法独善其身,继续作壁上观。

“小满,让我来。”

他的手扶在温禧的腰间,说话时熟悉的温度,让温禧狂跳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与恶汉对峙,她本也没几分把握。

程鹏看见身形高挑的时祺,察觉到了一丝不妙。

但转念一想,年轻人一看就是养尊处优,必定外强中干,孱弱不堪,刚刚是趁他不注意才抢到先机。

倘若正面对决,他必定能让对方跪地求饶。

在道上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

再退一步,即使她藏了个男的在家里又有什么用呢。自己今天出门时,特地找了几名兄弟来帮忙,他们人多势众,就是怕这小妮子再耍什么花招。

“哪来的孬货,躲在女人背后。”

“刚刚偷袭算什么本事。”程鹏叫嚣,手腕上短暂的刺痛并未让他长上半分记性。

他眼一睨,不以为意:“妹妹,怪不得早上敲半天不开门呢,原来在忙着找男人呢。”

“你嘴真脏。”

时祺抬起淡漠的眼,他慢条斯理地将衣袖卷好。

对付无赖,就要用无赖的方法。

“小满,报警。”

时祺低声俯在她耳畔,把她推入门内,干脆地将入户的门砰地一声关上。

“不是想动手吗?”

“来啊。”

修长逼仄的走道里,时祺以门抵背,将衬衫松了几个扣,偏头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指了指自己清俊的脸:“就朝这儿打。”

浓烈的气氛一触即发,程鹏被他的狂妄惹怒,铁棍劈头盖脸,就朝时祺的方向袭来。

程鹏重重一击扑空,站在原地,拍胸喘气,再次蓄势准备。

时祺却并未借着这个空隙反击,只缓缓抬手,将双手手肘高举到与肩平齐,前后翻转,好像在对着某个方向展示。

唯有闪着红灯的摄像头捕捉下这一幕。

“什么情况?”

一干人等看得莫名其妙。”妈的,我还就不信了。”

等程鹏顺好呼吸,又举起手里结实的铁棍重新席来。

时祺不攻只守,连连闪躲,只听见铁棍劈在空气中的猎猎风声,却没有一棍落在皮肉之上。

他判断精准,每次都迅速地避开锋芒,好像训犬,将程鹏东西南北吊来耍去。

程鹏累得气喘吁吁,却连他的分毫都没伤到。

“大家一起上。”

热血上涌,他气急败坏地命令众人。

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难道还打不过这个瘦弱的年轻人?

众人虽然心有忌惮,但毕竟拿钱办事,仍一窝蜂似的向前冲。时祺移步换影,从毫无章法的攻击中脱身,绰绰有余。

很快,他闪身,下一秒移猝不及防地移至程鹏身边。

“废物。”

程鹏听见耳畔一声轻笑,一阵巨大的不妙涌上心头。

“轮到我了。”

时祺抓准程鹏手里的那根铁棍,骤然往前一扯,程鹏失去平衡,另一手作势掐住腕骨,让他虎口一震,放开手里唯一的凶器。

紧接着一记侧踢,程鹏就往后摔去,摔时后面的帮凶闪避不及,被惯性冲撞,像肉饼似的堆叠了好几层,最终轰然倒地,在走廊回荡出沉闷的声响。

众人扶腰摸臀,哀嚎阵阵,最尾一人幸免于难,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溜之大吉,连腹中揣了几个小时的狠话都忘记撂下。

伤得最重的还是程鹏。他首当其冲,有气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像只濒死的蜈蚣。

他彻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昏暗的走廊上,闪烁的灯给他漆黑的眸里添了薄光,时祺用劲狠戾,眼中红丝交织,像见血的猛兽,藏着隐秘的兴奋。

“都说了,让你们动手。”

民警来时,看见现场的人仰马翻,目瞪口呆。

第66章 答案

他们刚接到报警电话, 电话那边是口齿伶俐的女声,说有人私闯民宅,故意伤人。

出警到现场, 却看见满地躺倒五大三粗的人体, 有两三张熟悉的面孔,确是他们辖区四处流窜, 屡教不改的游手好闲之徒。

走廊的尽头却立着纤尘未染的青年,白衣黑裤,呼吸却均匀又平稳, 薄白的面色涌上潮红, 一张清俊的脸隐在阴影里, 平静地迎上他们的视线。

完全不像从一场恶斗中脱身。

“您好,是我报的警。”

时祺说话间,廊灯应声而亮, 将幽暗空间的所有的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深恶痛绝十余年,躺在地上的程鹏第一次觉得身穿制服的警察是这么的亲切可爱。

“警察同志, 就是他, 把我们打的都快死了。”他嘴里含糊不清, 感觉自己被踹过的肋骨好像散架似的,索性趴在地上装蒜, 趁机倒打一耙:“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判刑。”

其他的壮汉见状,也有样学样,躺在地上此起彼伏地哀嚎,纷纷应声附和。

“哦?”

时祺走到他跟前, 横眉冷眼, 视线如锋刃,与他短兵相接, 声音低沉,却有警告的意味。

威压之下,程鹏面露胆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民警脚边,干嚎两嗓子:

“警察同志,您都看到了,他威胁我。”

见惯了这种无赖墙头草的模样。民警心如明镜,知道程鹏之流话不可信,就转向时祺,例行公事地与这位温文尔雅的先生确认。

“报警人是位女性。”

他身边跟着实习警员,眼里还藏不住事,狐疑地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青年,似乎并不相信他有这么大的本事造成这样一面倒的局面。

时祺与民警交谈,走完最后一步,正巧停在程鹏身边。

“我跟你说,现在警察在这里,要是再敢乱来。”

他冷汗直冒,一面又转头寻求庇护。

时祺没有将眼神匀给她,转身凝视那扇被他亲手关上的门。

“拨打电话的是我女朋友。”

他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卷起的袖口又放下,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门,一共五下。

“我找她出来。”

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民警将地上那些倒伏像裂枣歪瓜般的众人也一并扶起,清点人数。

“全部起来,去所里再说。”

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扑出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被时祺扶住。

趁着民警处理现场的空隙,他面朝温禧。

“别着急。”

他不对警察陈情,看见温禧时目光却倏然软下来。

“时祺,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温禧听见门外的动静心急如焚,一颗心七上八下,暗自在心里祈祷出警的速度能快一点,同时捕捉门外此起彼落的动静,感觉一个世纪过去,才终于听见他敲门的暗号。

“小满,我感觉我的手有点疼。”

只见毫发未伤的青年倏然变了模样,堂而皇之地压低声音,漆黑的眼中那些狠劲一扫而空,楚楚望她,好像路边蓬头垢面的流浪动物。

“你他妈。”

那边程鹏刚被民警从地上拎起来,双手反剪,努力挣脱束缚,嘴里疯狂谩骂,但无人在意他究竟在说什么。

时祺的本事深不可测,以一当十根本不在话下。

“怎么了,伤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但温禧却明显上了当,作势就去牵起时祺的手。

她在昏暗的光下细细检查,发现他左手食指的指腹的确破了一个小口,掀起一块薄皮,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来。

温禧抬起头,捕捉到时祺眼里狡黠的流光。

“你太莽撞了,要是真的把手伤到怎么办?”温禧担忧的神色半分未褪,双手索性将他另一只左手也抓住,在柔软的掌心里翻来覆去地检查。

“你以后还要弹钢琴的。”

发现没有大碍,温禧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

“小姐,是你报的警吗?”

民警将那一干人等处理好,严肃的目光落在温婉的女子脸上,又回过头来去问温禧。

“是的。”

温禧点头。

“那辛苦你,和这位先生一起跟我们回所里一趟吧。”

地上几人一看就是地痞流氓的恶相,言语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民警例行公事,淡声说要将他们都带到局里去调查。

“当然,我们配合调查。”-

按南江市的区属,观星公寓归在临江街道管辖。兜兜转转八年过去,派出所还是原本上世纪的装修,失乐园案发时,温禧也被找去做了几次笔录,对这里还算熟悉。

现场气氛发沉,民警打开铁栏,让他们进到里间。

“怎么跟他们动手了?”温禧靠着时祺坐下,看见他面色沉静,丝毫不为身陷囹圄而担心。

“你不是知道吗?”时祺抬眼看她,刚刚动过手,有些藏匿的痞气又往外浮,反问道:“这种程度的肢体冲突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温禧知道,她还目睹过好几次。知道他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时也没有丝毫退后,知道他在危机四伏的任务中九死一生,只为拼命抢护到那么一线值钱的线索。

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不知道你吃饭吃的这么容易。”尽管如此,温禧依然赌气说:“我见到你的那两次,哪次不是你受伤以后让我来善后的。”

她在巷尾遇见被人围攻的他,替他解围,后来又在千钧一发时送他上救护车。

直到温禧后来知道时祺的秘密。

时祺与人缠斗的招数不是最厉害的,但是他狠,敢拼命,成为了很多人愿意用他的理由。

也为他顺利成为警方的线人做了铺垫。

可她即使知道,却依旧会因为他可能受伤的事实而揪心。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时祺伸手,他反手将温禧的手指攥住,将她冰凉的指尖放在手心,给予她一点温度。

现在时过境迁,他好像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她,他一直都在这里。

这是她的时祺,无论他的身份如何变化,他永远都会站在她这一边,会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来维护她。

时祺见她沉思,不再说话,安静地看她倔强的侧脸。

他并不想自以为是,为她撑起这个世界,只是想在她疲惫时有枝可栖。每次看见她驾轻就熟应对危机的模样,他的心口便会隐隐发疼。

欣慰温禧足够独立,却又心疼她习惯独自一人。

“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先动手的一方就是过错方。”有感动穿心而过,但回过神来,温禧看见他坐在长凳上模样淡定,并没有半点检讨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又要说他一句。

“小满,我不是先动手的。”

时祺听见温禧说的话,认真地纠正了这句话。

与此同时,警方正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神色严肃,回过头来问温禧报案的细节。

她平稳快速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温小姐,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门外发生了什么事,是吗?”双方各执一词,民警抓住话中的重点,冷静地思考后给出决断。

“是。”

温禧有些意外,感觉情势不对。

“请问现场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不是斗殴,而是正当防卫?”

温禧一时答不上来。

“有,走廊里的监控。”

时祺将话接过来,言简意赅。

办案的民警点了点头,吩咐警员去调取监控,留他们继续等待。

“其实你可以不要让我进房间,”温禧说:“有我在旁边作证,事情会简单很多,这样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去调监控。”

何况在她的印象中,小区物业玩忽职守,走廊里的监控早已年久失修,根本就不能用。

时祺大概不知道这一点。

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说,只听见时祺开口回应刚才的话:“不行,小满,倘若你在身边,我担心你会受伤。”

“还有,你本就和我一起,就算在场,证词也具有偏向性。”

“结果是好的就行了。”

他虽然有十足的把握保护她,但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允许发生。

失乐园那次的噩梦足够了。

民警的办事效率高,很快就调来楼道的监控,查验之后证实了时祺说的话。

时褀在动手之前甚至高举双手,清晰地明示了自己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接下来的几秒,监控更是清晰地记录了程鹏用铁棍主动攻击他的全过程。

换言之,他不受伤是因为他身手了得。程鹏出招阴狠,棍棍都往要害部位攻击,如果换做是普通人,非伤即残,是他闪避及时。

倘若民警之前还有所怀疑,现在也随着大白的真相烟消云散。

监控里甚至有些意外收获,顺带帮温禧将泼红油漆的罪魁祸首找到了。头天傍晚有几个鬼鬼祟祟地猫着腰从通道里过去,将红色的油漆泼洒在温禧的房间门口。

现在证据做实,罪加一等,程鹏再也没有可供辩驳的余地。

“昨天他们在房间门口泼的红漆,我拍过照片。”时祺在一旁平静地补充,将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民警。

温禧跟着在旁边看,收回手机时轻碰到屏幕上,多切换了一张照片,是自己提着公主裙站在门边,看起来像被时祺叫了一声,柳眉杏眸,在模糊的光影里,明灿的笑凝在唇角。

她对这段记忆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祺轻咳一声,沉默地将手机收回来。

“你偷拍我,不跟我解释一下吗?”主动权到了温禧手里,她质问他。

“太美了,想留下来。”

他供认不讳,反而说得温禧脸颊发烫。

坏了,又被反撩。

于是她赶快转移话题。

“对了,我记得楼道里的监控坏了很久。”

她低声对时祺说出自己的疑惑。

“很早就修好了。”

身后,时祺补充道。

“我请人装好的,装了整个公寓的监控。”

他从来就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这里。

温禧才恍然惊觉,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住在这里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俯首帖耳交谈时,一旁的程鹏听见裁决却要发疯。

“你。”

像被激怒的公牛,他回过神来,知道为什么当初时祺要扬起手,做个无意义的动作,目眦欲裂,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

原来自己从那个时候就被这小子算计了。

别人以为是一场斗殴,只有懂行的人知道他是蓄谋已久。时祺所有的表现都滴水不漏,他甚至在动手之前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能够将自己清白地脱离这一池脏水。

当程鹏后知后觉地用生锈的脑袋读懂这一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你干什么。”

民警厉声训斥,程鹏龟缩回去。

原来他挑衅的举动,都是为了让程鹏先出手,接下来不管他做什么,只要维持在合理的限度之内,结果都是铁板钉钉,正当防卫。

程鹏是法盲,并不理解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区别,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正当防卫。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明显能感觉到最后做出的是不利于自己的判断。

他们视线交汇,时祺漆黑的眼里有无声的笑,将他骂人的脏话扼在喉间。

他其实知道的远比这些更多。

他知道打人时用哪里的力会更好,既不会让对方受到重伤,又可以给对方留下一点教训。当初在警局时他学得很多,有桩案件刀刀见血,最终伤情鉴定却是轻伤。他有办法让对方吃最多的苦,自己却毫发无伤。

一纸裁决,连气氛都松快不少。办公室里几位年轻的民警没少在他们身上吃苦头,哪次被扣进局里的时候不是疯狂谩骂,最后不痛不痒地拘留几天,又放出社会。

他们虽然深恶痛绝,却不能亲自动手给他们教训。

现在有人惩恶扬善,在规则之内使得他们吃瘪,民警们在心里暗暗为时祺的举动叫好,伸长脖子想看看他的模样。

“都不工作了?”

最里间办公室的门打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室内骤然安静。

一道威严的目光从背后直射而来,却在时褀回头时变得亲切:

“你小子,还有你到这里来的一天。”

第67章 暗流

时祺回身一看, 视线中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岑队。”

他低声问好。

男人寸头夹克,眼睛炯炯有神,看向时祺的目光却和蔼, 额上有一道蜿蜒至眉骨的伤疤, 是某次缉拿逃犯时留下的,望而生畏, 却并不狰狞。

岑池。

时祺的工作需要有直属汇报人,从前曾是他直接负责。他于时祺亦师亦友,言传生教, 教会他许多刑侦知识与格斗技巧。

阔别八年过去, 岑池步入中年, 为人依然耿直爽快,职位几经变动,经历过无数的起起落落, 却始终奋斗在刑侦的第一线。

但岑池隶属市局,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基层的派出所里。

岑池现在的身份有变, 时祺也不再是他的1103, 就不该多说。

温禧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岑朗并不知道温禧已知晓时祺过往身份的秘密,职业习惯让他谨慎地回看一眼后才说:“这小子以前混, 从前有事没事尽到派出所来报道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

时祺微微一笑,没有对他的话表示反驳。

“现在没有什么棘手的事要我帮忙吧?”

“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哪敢劳烦你帮忙?”

两个男人四目相对, 依旧保持着言语间的默契, 不约而同地朗声笑起来。

“今天岑队怎么在这里?”

仿佛可有可无,时祺随口一问, 却也没期待得到什么答案。

孰料岑池却对他说了真话。

“这不有一起旧案没有查清,现在重新找到了线索,回来核实。”他轻松地拍了拍时祺的肩,作势拉近他们两人的距离。

“说起来还跟你有关,隋夜,他弟弟因病过世了,他又变卦了,说还有要招供的案件。”

岑池的手上拿着卷宗,拍肩时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时祺的笑凝在唇角。

都八年了,还有什么案件需要招供。

“我在电视都看见你了,我女儿最喜欢看你的演出,我说从前跟你认识,她还一点都不相信呢。”

岑池放大音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过于浓厚,告别之前,他顺手拿来一张纸。

“给我签个名吧,回去我也好给她交代。”

明亮的灯光下,白纸薄薄一张,时祺没有拒绝,将名字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力透纸背-

他们将所有的手续处理完之后,魏越才姗姗来迟。

收到消息时,魏越感觉天都塌了,匆匆忙忙地连电话都没听全,只知道时祺现在在派出所里。最可恨的是,他不让自己立刻来,却吩咐他先去做别的事。

还有什么事能比老板在派出所更重要?

“我的祖宗诶,”经纪人先生跑得连呼吸都没顺匀,脸上就差没有直接写上焦急两个字,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他:“你又闯什么祸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时祺反问他,沉眉阖眼,气定神闲,好像刚从钢琴独奏会上离场。

“办好了。”

魏越答。

“说正事,哪里受伤了?”

魏越紧张兮兮地打量他。

时祺不言。

“他的手。”

温禧在一边补充说,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狡黠一笑,故意给他挖坑。

魏越听见,眉头立刻就皱得比随手团起的纸还乱,不由分说就要拽起他的手查看:“你这双手可是上了保险的,自己打架把手打伤了,也不知道保险公司给不给赔。”

“我没事,你再拽下去就有事了。”

时祺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温禧看见活宝似的经纪人,没有插话,安静地站在一旁。

“你什么情况?”

魏越问。

他越想越后悔,从他们回国的独奏会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看见老板的这位初恋也跟着觉得头疼。

温禧安静地站着,杏眸明净,轮廓标致,肌肤像无暇的美玉,让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驻足。

他在娱乐公司阅人无数,初见时感觉她的容貌气质不可多得,现在更甚。

她不离不弃地在这里,这应该是追到了吧。

魏越在心中艰难地想。

现在可以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演奏会的筹备上来了吧。

他这个经纪人退了一步又一步,完全没有话语权。

“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真行。”魏越的话还没说完,想起温禧还在身边,又换了个口吻说话。

“你现在是公众人物了,平白无故地进派出所,负面影响多严重。”

时祺慢条斯理地重新调整自己的袖口,然后开口:“公众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他说得没错,回看的监控视频下他清白无辜,反而让恶徒长了教训。

“去开车吧。”

说不过他,魏越很恨地想-

趁着魏越去车库开车的功夫,温禧与时祺在门口等待,一站一坐,他正好一笔一笔地清算她欠下的账。

“刚刚为什么不报警?”

时祺在温禧开门时就用眼神暗示她,以为她会明白。

但她却更直截了当,上前把门打开。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何况你是公众人物,报警的话,对你影响不好。”

温禧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因为他在,所以报警从最优解变成了最末解,成了她最后一步考虑的事。

再者,温禧当时关心则乱,听见程鹏说程春菊的意外后无法思考,只想赶紧开门问清楚状况。

她的想法也太天真了,以为解释几句,事情就能和平解决,结果还是没想到情势突变,程鹏还是那样咄咄逼人。

“你当时也不应该出来的。”

“我的”时祺顺口说,却想起温禧现在还没有答应他,又换了个称呼:“喜欢的女孩被欺负了,袖手旁观,这是我该做的事吗?”

这个亲昵称呼迎着呼吸的温度,落在她的脸颊上,为她带来几缕温热。

“你啊。”

“你替别人考虑之前,能不能先替自己想想。”

时祺居高临下,落手正好婆娑过她柔软的乌发。

“知道了。”

温禧从金属长椅上起身,因为坐了太久,骤然站起感觉有些腿软,被时祺一把扶住。

因为他在身边,所以即使在面对危险的情况时,她的神经依然下意识地变得松弛,因为知道自己很安全。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不好,”她回过神来:“我现在要去一趟医院。”

程鹏现在被拘留,先前说起程春菊的情况,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在来派出所的路上温禧拨了几次保姆的电话,电话却一直无人接听。

“我刚刚让魏越帮忙去找,确定了她所在的医院。”

好似心有灵犀,他即刻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现在送你过去。”

她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地,真心道谢。

“真的谢我,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时祺说。

“什么条件?”

“换个住的地方吧,那里不安全。”

今天的事让他心有余悸,如果他不在,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这里很安全。”

观星公寓是她对比了不少同级小区得出的结论,虽然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但回迁小区几乎都半斤八两。至少这里阴暗狭窄的巷子少,下班的路上都是明亮宽敞的大道。

再加上两个无法代替的优势。

一个是这里离她的工作室近,还考虑到当初要照顾程春菊的原因,没想到却反而惹出更大的祸端。

“昨天被人泼了油漆,今天又有人上门骚扰,”时祺紧抿着唇,眉心缠着化不开的结:“你告诉我你现在住的地方很安全?”

温禧抿嘴,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在这里居住的三年还算平静,根本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没有跟时祺说,这些事在刚开始还债时都稀松平常,她的包里也总是备有防狼喷雾。

温禧模样乖巧,站在原地,仰头,等他将话说完。

“可是我没有钱。”

她坦诚地说明自己拮据的原因。

“我帮你找房子,”

“最近先到我这里来住,好吗?”-

温禧还来不及说好与不好,魏越的车先到了。

听见魏越的喇叭声,他们的话题就跟着戛然而止,默认被一笔揭过。

住院部消毒水味刺鼻,往来的医护步履匆匆。

她终于将前因后果整理清楚,是保姆的手机被程鹏摔碎,又记不住温禧的电话,这才没有联系上她。

“患者的缴费单在这里签字。”

前台护士对温禧说,身后的医护忙里忙外地穿梭,流畅的水笔却突然卡住。

“我去找支笔。”

护士抱歉地说。

“我这里有。”

不愿给对方添麻烦,温禧主动说。

眼看着温禧在包里翻翻找找,他在身后喊住她。

她从来都记忆力不好,有时候需要写字,翻遍书包,身上连一只能用的黑色水笔都找不到。

每每此时,她便仰着头跟时祺求助。

时祺尝试过许多不同的办法,还是改不了她丢三落四的毛病。于是他放弃与她的脑容量较劲,转而将自己改造成一个百宝箱。

“我这里有。”

时祺的衬衫上恰好别着一支笔,递上。

他保留很多微小的习惯,都会在她心神动摇时给她致命一击。

重症监护室里,程春菊在医院的病床里安静地躺着,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各种软管缠满了全身。

长廊幽静,温禧隔着玻璃看她,有泪水漫上眼眶。

原来人和人的缘分这样的浅薄,一个转身,就可能见不到了。

“如果你难受,哭出来的话就好了。”时祺轻瞥,看见她眼眶中的泪,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她天生容易共情,他记得曾经看电影时,也抱着他的手臂哭得稀里哗啦。那时他爱怜地抚抚她柔顺的长发,将纸巾轻拭去眼尾跃出的泪花。

时祺想,三天之期好像太长了。

“刚刚问的问题,”

“你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答案?”

第68章 心房

这话问得不合时宜。

像是针尖刺入心海, 她被这个锐利的问题轻轻地扎了一个破口,从破碎的心脏流淌出一串新鲜的血珠,短暂地痛了一瞬。

但时祺太想知道答案了。草长莺飞的时令, 对他来说却像蠓虫肆虐的盛夏。这个问题脱口而出时, 就像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葳蕤湿润的草木中,每时每刻都像有细密的啃噬附着在血肉之上, 痒得抓心挠肝。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温禧抬眸,在涟涟泪水中与他那双深情眼对视。

时祺恨不得缠着她立刻斩钉截铁地说出这个答案,如果量变可以换来质变, 他愿意每秒钟都问她一遍。

“重要啊。”

只要她愿意松口, 他便能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

“但你从前说, 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这是时祺用来回答某场钢琴比赛结束后的采访,当时他是一匹过关斩将的黑马,面对桂冠的谦让之词。

她难能可贵地记得。

可彼时他拔得头筹, 现在分明没有拥有他的月亮。

还差一步之遥。

“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说,接着与她解释。

“我怕太晚了。”

“我害怕会有一天生离死别, ”时祺沉声, 眼尾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光暗淡, 语气却尽量平淡轻松,好像只是在随便说笑:“说不定到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就是我了。”

“我不想你也这样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他给温禧递去一张干净的纸巾, 指了指她湿润的眼尾。

偶尔想不通时,他的脑海中是曾有过这么危险的想法的。因为她对每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都好,却偏偏不肯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当然知道,想要被她永远怀念, 有一个最好的办法。

“你说什么, 好端端地。”

温禧心想,平白无故地咒自己。

他的担心虚无缥缈, 她不迷信,只是涉及到他的所有事都格外小心,克制住自己不去考虑最坏的情况。

住院部雪白的瓷砖铺到尽头,与明亮的日光灯交相辉映,视野中光线白亮,却渗出几分隐约的惨淡。

走廊上的窗户不知为何被人打开透气,时褀拉了几次也动弹不得。

初春风凉,他从并肩站着的位置往前一步,不着痕迹地为她挡去一点可能的风霜。

温禧浅浅一个,身着唯一的暖色,站在他的影子中央。

重逢时在医院,时祺只敢在无人处凝视她的倒影。

而此时此刻,他现在肆无忌惮地用视线亲吻她,从深邃的眼窝,到精致的鼻尖,到饱满的唇瓣,再勾勒出她漂亮的脸部轮廓。

好像已经得到很多了。

知足吗?但他还想再进一步。

“你喜欢我什么呢?”

温禧低声说。

她的自卑再一次又一次打退堂鼓,心却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留不住的人会选择先走一步。

温禧,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如果开始了,发现不是你想要的怎么办?”

温禧问。

她的担忧千头万绪,只是象征性地问出了一个,还问得没头没尾。

之所以会担忧,大概都是因为不想这段修复的感情再无疾而终。

如果她还有机会的话。

“小满,你可以给我很多前置条件。”

他担心她转口就换了新的话题,将决定的时间一拖再拖,于是立马补充上所有的漏洞。

就这一次,时祺不想纵容那些生硬的话题转换了。

“什么?”

“比如试用期,比如契约关系,我都可以接受。”

不是可以接受,是甘之如饴。

他应该是没有底线了,在这段关系中,她可以有随时叫停的权利。

温禧想起年初看的电视剧,说因为契约绑定,在日常生活中摩擦出火花,然后顺理成章地走向大团圆的结局。

但她很清醒,知道生活又不是爱情童话。

“这是感情,又不是工作,为什么要说这个?”

温禧反倒觉得好笑了起来。

时祺好像在与她谈判,又像在和她对弈,倒不是步步为营,斤斤计较。他搜肠刮肚地寻找所有对她有利的筹码,然后连同胜利全都送给她。

他精心算计,算计她得到的那份怎么不够多。

“那是我不对,”时祺低垂下头,好像在认真地检讨自己地所作所为。

“哪里不对?”

温禧问,刨根问底。

有时候她问时祺问题,根本是不知所措时一种本能地反问,就像是击鼓传花时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手心的花抛丢出去,并没有期待会得到什么答案。

但无一例外,每次她都会收到对方诚挚的解释。

“不应该把你当成可以谈判条件,小满,但我想让你跟我相处时可以舒服一些。”

温家曾经用取之不竭的财富养出一个娇矜的公主,外表华丽,内里却缺失。然后她遇上他,被短暂的填满后,又被残忍地从里到外的撞碎。现在他想用许多许多的偏爱与眷顾,将她重新变成那个娇纵的小姑娘。

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了。

偶尔时祺会希望温禧还是醉酒时回到十八岁的模样,无忧无虑,满心满眼就装一个时祺,遇上解决不了的事情,就用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眼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这位盖世英雄将所有的一切都摆平。

但现在的温禧,独当一面,温婉却坚韧,但衍生而出的副作用是自卑,凡事先在自己的身上找有可能的原因。

他知道,是因为窘境之下,他曾经也是一样的人。

可无论何时的她,都是最好的她。

他来得太晚了,却总自不量力,想化解那些因他而起的烦闷与苦痛。

因为他现在才有能力。

“如果我说不呢?”

温禧感觉现在主动权好像都掌握在自己手里。话说完又后悔,好像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试探他的心。

但时祺的情绪果真轻而易举被随话波动。

如果得到事与愿违的答案呢?

他不敢想。

心脏猛地空跳一拍,她果然擅长掐准他的软肋。

“那就等到你愿意说好的那一天。”

时祺说。

没有错过就好。

“在这之前,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医院的手续基本上处理妥当,他们也联系上了那位保姆,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保姆千恩万谢,承诺会在住院期间好好照顾程春菊。

于是这页故事就这么揭过去,他们一起离开医院。

她坐时祺的车,静心祈祷程春菊早日康复时,余光看见车窗外看见城市上空瑰丽的晚霞,在低空中绵延,像棉花糖落在了调色盘里,竞相翻滚,染上鲜艳的色彩。

转过几个路口,温禧恍然大悟。

原来他的目的地是南江大学。

南江大学的校区与他们毕业时相比,经历了新建扩招,已截然不同。新修的柏油马路,教学区拓宽,新建了几栋教学楼,不少宿舍也重新翻修过。

天光将尽,他们路过的运动场上依然热闹非凡,四处都是学生在挥洒汗水,三五成群,勾肩搭背,空气中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蓬勃。

没有人会永远青春,但总有人正在青春当中。

行驶时温禧还在想时祺的目的,现在却很快就被学校的氛围吸引,全然忘记时祺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她也变得像个学生,走在马路边缘,摇摇晃晃地伸臂平衡,像是只欢快展翅的雏鸟。

“上次去南职,我还被他们认成是学生。”宽敞的人行道上,温禧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跟时祺说。

“所以后来呢,怎么样了?”

时祺含笑看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等她接下去说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到报告厅的讲台,告诉她我是老师,把她吓了一跳。”

温禧勾起唇角,无声地笑。

虽然阔别校园已有一段时间,两人的长相也很年轻,走在校园中也并不违和。迎面而来的同学也只以为是遇到不同专业的同龄人。

“采访一下时学长,回到这里感觉怎么样?”

温禧问他。

她明知道他没有好好上学,便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时祺笑而不答。

“小满,我是不是一直都没有教过你好好弹琴。”

时祺侧首,眸光如水,心血来潮地随口一问。

“是啊。”

她下意识地点头。

夜幕降临,寂静的月色与他们为伴,无声流淌在校园的每个角落。

“那现在教你。”

严格来说,温禧不算完全不懂钢琴。小时学过一点皮毛,调律收尾时也需要试音,她也习惯会敲击几个键盘,但对手型手势都不是很讲究。

她知道琴童们的生活都枯燥乏味,每个音的敲击都是千锤百炼。

时祺教学,她在早上的视频里见过一次。

“你千金难求的钢琴课,我当然不能错过。”

温禧笑答。

“那去琴房看看?”

他们来到琴房,却吃了闭门羹。现在智能技术普及,连琴房的开放都要提前在校园新建的系统上预约,刷卡自动解锁,再也没有从前的漏洞。

“以前琴房的钢琴也不好,现在应该全部都换过了。”

时祺若有所思。

“教你弹钢琴,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

第69章 心音

体育馆。

说是潜入, 其实光明正大。后门的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为他们留下了可乘之机, 两个人轻而易举地就寻到通道。

灯光全熄, 四周空寂,一句回声就能统治整栋建筑。

体育馆的后台一如既往, 无边的漆黑,像是泼墨般连天蔓地,横流在地砖上由浓转淡, 最后匍匐在他们闪着光亮的脚边, 融化成倒影。

他们抬脚, 同时迈入骤然降临的夜色。

温禧的眼睛一瞬间难以适应。步调也跟着缓慢下来。

就在这一刻,温禧想起在曦台音乐厅,光滑的白绸覆盖上自己双眼的那一刻, 布料柔软,将刺目灼人的镁光灯遮去, 众目睽睽之下, 她也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牵动心绪的是时祺留在耳后的余温,心中不安的感觉却渐渐散去。

眼前千人, 身后一人。

“小满,你扶我。”

她的踌躇被时祺觉察到,他无声地弯起靠近她的手臂,更方便被她扶住。

果不其然, 下一秒, 一阵微小的力道就落在了他的衣袖上,布料摩擦出声, 时祺的嘴角像是被这阵力道扯开,跟着一笑。

大门虚掩,他们身影交错,消失在微光里。

记忆在此刻交汇成一个完整的闭环,是起点,也是终点。

出乎意料,曾经杂乱的后台现在却感觉干净整洁,在时祺的指引下,温禧一路走来顺畅无比,竟没有踢到任何可能的障碍物。

天知道她原来就是因为踢到杂物,发出动静,才被时祺发现的。

她的回忆像有灯牌照耀,流光溢彩,分外清晰。

“这里的灯还是坏的。”时祺边说,边将手按在墙侧灯光的按钮上,却没有听见灯亮的声音。

她疑惑地循着他说话的声音望去。

“但有蜡烛。”

温禧还未看清,时祺已从琴盖上取过他所说的蜡烛,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亮。

两人之间,蜡烛的火光开始跳动,将泠泠冷光转换成暖意,与之触碰的是嗅觉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味道,轻轻袅袅。

香薰蜡烛吗?

呼吸的氧气中多了清雅的果香,是她最喜欢的那一种,让人心旷神怡。

时祺随手脱下西装外套,将它放在琴凳边上,他穿的依然是一身白色衬衫,简单干净,包裹着起伏的背脊线条。

记忆深处,那台钢琴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与黑夜融为一体,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沉默。温禧随手一揩,琴盖上却干干净净。

她再次闯入这片无主之地,好像从前误打误撞地闯进他的乌托邦。与他在琴房□□度一夜,坚定喜欢他的心意就更深刻一分。

空空如也的琴凳上,还差一点。

这里该有一个时祺。

她看着时祺掀开琴盖,坐上琴凳,这幅画突然变得完整了。

背身而立的少年已经张开双臂,拥抱独属于他的鲜花与喝彩,但他却在此刻返程,心甘情愿地为她一人演奏,叩问一个希冀的答案。

“过来吧,小满。”

他打碎幻境,掀开轻薄的月色。

汽窗上的月此刻换了位置,光洁明净,漂浮在悬着的空气之中,像一匹舒展的白绸,照在莹润的琴键上,晕转出流光。

温禧莞尔-

比起她的浮想联翩,此时此刻,时祺心无他念,好像只想教会她弹钢琴。

温禧像最听话的学生,乖巧地把双手放在琴键上,纤长白皙的手,舒展开,好像珍贵的艺术品。

“想学什么?”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

她还算熟练地将音阶弹了一遍,故意折指,偏过头观察时祺的反应。

“小满,像这样。”

温禧将右手放在琴键上,立刻就被时祺纠正。他伸出一只手指,撑住她的手心,像保持建筑鼎立的支柱,让她保持手型不塌陷。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打算专心致志地在教温禧弹钢琴。

“小满,这是错的。”

她换了个手型。

“这也是错的。”

她调整了指法。

“现在还是错的。”

昏暗的烛光里,她能看清他长眉蹙起,睫投下一片阴影,努力克制住朽木难雕的神色。

有生之年竟然还能看到时祺不断崩溃的模样,温禧轻轻笑了一声,却未看见身侧的时祺也跟着弯了唇角。

他亲自示范,击键饱满,温禧也跟着依葫芦画瓢,每次落指时却都不尽如人意。

“不要用钢琴家的标准来要求我啊,”温禧尝试后,故意几次三番地失败,最后只好对他用杀手锏:“

她知道钢琴演奏有两个极端,学琴者的评论也有两个极端。有人说简单好上手,有人却说难于上青天。说难的是初学者,为打好基础,会格外强调手型手势的重要性。他们从古典作品开始弹起,一板一眼,循序渐进。每个音都要计较,

说简单的是成人练琴者,只要弹出连贯的流行旋律就会开心只要快快乐乐,当成业余时的休憩,为生活锦上添花。

因为标准不同,感受自然也大相径庭。

“我们的无名指跟中指相比,灵活性与颗粒性都要差一点,小满,你以后练琴时,可以注意一下。”

她依言,挨个高抬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果真如时祺所说,发现无名指使不上劲,抬得很勉强,用崇拜的眼光看他。

“你说得到果然没错啊。”

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最后的烛火将熄未熄,像她不断跳动的心脏。

“现在告诉你吗?”

时间无声地流淌,她突然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温禧。

“什么时候准备的?”

明明他从起床后就开始与温禧共处一室,温禧实在想不出他到底有什么多余的心力来准备这一场惊喜。

“你说什么?”

时祺试图蒙混过关。

“疑点太多了,怎么可能体育馆的门开着,连巡逻的保安都消失了,钢琴的琴盖上恰好有蜡烛,况且之前我听过这台钢琴的音色,它走音得很严重。”

名侦探温禧开始推理,让他无所遁形,用短短几句话说穿事情的真相。

“现在竟然这么饱满明亮。”

很久以后,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极淡的笑意。

“原来我演技这么差。”

时祺准备的蜡烛很少,在他们弹奏时在燃烧着,灯光也越来越稀薄。

“很早就开始准备的。”时祺坦白:“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与你重新回到这里。”

他说,猝不及防地,呼吸在她的耳畔。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时祺停歇的心像是满载弹匣的左轮□□,他将自己推上□□赌局,心甘情愿地将权利让渡给她,然后让子弹正中心房。

钢琴还是同一台,他恋旧的习惯也保持在了器物上,只是他亲自跟着调律师,将钢琴调至合适的位置,大费周章,被魏越耿耿于怀了一阵。

彼时时祺还是顽劣的少年,所以喜欢捉弄温禧,说鬼故事逗得她花容失色,撞进自己怀中却又给心跳添乱。

“我给南江大学投资,条件是想借用这个体育馆的后台。”

他温声说。

“没有什么惊喜,只有我。”

时祺说。

他愿意将最好的一切都捧给她,几乎用直觉判断就知道温禧不需要那些华贵的包装,只想要两个人,独享她的真情流露。

香薰蜡烛是她从前用的,价格曾瞠目结舌,他对她现在的喜好掌握得并不多,只用旧物试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我爱慕虚荣,如果将宴会上那套珠宝送给我,我或许会好好考虑。”

温禧与他开玩笑,杏子眼亮亮的,像小猫夜视时发光的瞳仁。

“既然用心准备了这么久,那现在要为我演奏一曲吗,时先生?”最后一缕光耗尽的时候,温禧笑着邀请,重新在他的心中的暗房点亮。

“好啊。”他欣然应允。

盲弹对时祺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经年累月的练习,他早就将每一个琴键的位置都深深印入脑海。

在这一刻,她又无比庆幸现在是黑暗,不用去掩饰神色后,会有更多的情感流露。

在黑暗中,他们互相靠近,又彼此坦诚。

在视觉被屏蔽的时候,同频共振的感知力被无限地放大。认真演奏的时祺极有魅力,她现在又设身处地,用耳感受一回,音色纯净,让人直面那些艺术品的创造者。

那些旋律编织成细密的爱意,朝着她的方向奔涌而来,他用小调做乐曲的底色,流动的音阶像无声的情愫,将最真挚的的爱意蕴藏在黑白键上,千回百转,编织出如梦似幻的意境。

偶尔又有颤音,从活泼到沉郁,像现在的她。

这就是他呈现给她的世界,每一条旋律都代表一种心情,幽静的想念,燃烧的爱意,那些无人处才敢吐尽的情绪,都被他尽数盛进婉转的旋律里,诉说得比他口中的任何一句话的信息量都多。

惊惶中温禧流泪,抬手抚到眼尾冰凉的液体。

原来真的有旋律动听到让人情不自禁地落泪,她忽然明白那些蛊惑人心的魔力从何处来。

她的理智铩羽而归,她的感性扣弦而歌。

她还有许多问题想要听他亲口解答,可此时此刻,便只想去爱。

“最近写的一首曲子,叫小满。”

二十四节气,他终于将空缺的最后一首曲子补齐。

“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未来。”

他无法将时针拨转,却可以在未来降临前的每一刻好好期待。

“你是我的灵感之源。”时祺缓声,声音清朗:“从前就有很多曲子是因你而写的。”

琴声未停,他边弹尾声边与她说。

他们说艺术家不该过得太安逸,因为安逸的生活会让人失去灵感,只有大悲大喜才能激发创作欲。

可他拥有她,却像是将缪斯随身携带。

“为了不让我泯然众人矣,小满好好考虑一下吧。”

“你一直很清楚我的答案,不是吗?

温禧轻声说。

缓慢恢复的视力让温禧感觉到时祺在离他极近的地方,不敢轻易地侧首,担心稍一转身时,就会在彼此的脸颊上留下意外的印迹。

他也深以为然。

“我很喜欢你。”

那张漂亮的侧脸,因月色与夜色交织的迷人轮廓,潮湿的杏眼楚楚动人,便很让时祺有吻上去的冲动。

“不要这样看我,”

他们同时侧首,下一秒就唇齿问候,延音踏板尾音未尽,而吻交缠不歇。

第70章 亲密

“怎么笑了?”

短暂停歇时, 连盛放的月光都眷顾。时祺的双手捧住温禧的脸,本能地轻轻婆娑,好像心尖珍宝。

她看见他唇角扬起的弧度, 像是栖息了一只振翅的蝴蝶, 蠢蠢欲动,于是明知故问。

“我很开心。”

时祺的情绪很少外露, 像殿堂之上的神祗,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但在见到温禧之后, 情绪却像是收不住的网, 整个人都变得更具像化。

连魏越有时候会揶揄他, 说他更像一个人了。

因为失而复得。

时祺主动邀约的吻得太深太久,像溺水之人攀上浮木所用的全劲,温禧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时祺察觉,便恋恋不舍地后撤, 转而将她揽进怀中。

温禧的气息随着分秒的推移慢慢平缓下来。片刻的宁静格外珍贵, 她在一片墨色中靠在他的胸膛之上, 倾听对方有力的心跳。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头顶上的时祺缓缓开口,他将下巴枕在她的肩上, 清冷的声线都染上难以克制的悦色。

“你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温禧轻声说,话里带着狡黠。

因为有巨大的惊喜像从天而降的外物,突然落在涣散的他眼前。半年前,时祺还不敢妄想今时今日发生的事, 这样甜蜜的情形只会在梦里发生。

所以他害怕清醒, 因为清醒就意味着镜花水月,烟消云散。

时祺预演了许多次, 她接受或拒绝后他该有的反应,细细斟酌过每一个字,但在事情真正发生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加速的心跳。

从前他为如何拒绝她而苦恼,时过境迁,现在他因如何让她接受而心乱如麻。

“小满有什么感受要对我说吗?”

时祺沉声说,期待她的每一个答案。

“以后记得不要隐瞒,跟我说真话。”

温禧赖在时祺怀中,尾音带着软,轻巧地一笔带过。

作为她最亲密的人,时祺从前连身份都是假的,温禧却相信他有难言的苦衷,心甘情愿地被蒙在鼓里。她想,当年发生的所有事,他们还会有许多时间好好沟通,也不必急于一时。

话说完,她感觉腰上的力道又更重一分,于是知道时祺与她心照不宣。

时祺在听到这句话时,脑海一瞬间如走马灯得飘晃许多画面,却没能抓住。温禧聪明,他也知道她心如明镜,从前的旧账倘若算起来,他不一定能圆得完美无缺。

她极尽坦诚,但他却不是。

这段关系对他而言,处处都是从前遗落的闷雷,所以走到一半分道扬镳。现在他们重新相聚在这里,启程再踏这片危机四伏的广阔麦田,还是举步维艰。

从前说的那些话真假参半,他也不知道自己编织过多少谎言。

有些事温禧并不知情,却能为他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时祺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将善解人意的意中人拥得更近一分,让她确切地感受到因她而起的心音。

“小满。”

“我在。”

“小满。”

“我在。”

“小满。”

“我在这里。”

他唤了温禧一遍又一遍,深情地,温柔地,轻声慢语,像被写上反复记号的乐章,用唇齿品她的姓名,然后从她每次不同频率的回应中,提醒自己现在并不是黄粱一梦。

正襟危坐的钢琴家偶尔也像儿童,幼稚得让人发笑。

起初她声声有回应,最后温禧再也忍不住,坐直后放肆地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碎落琴键,他与她对视一眼,又自然地笑倒在他怀里。

“小满,你知道吗?你上次喝醉的时候回到十年前了。”

温禧的印象深刻,因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而将所有的细节都一并回忆起来,有些难为情,于是连声音都细如蚊蝇。

“我知道。”

往事不堪回首,以后她一定再也不喝酒了,温禧暗自在心中发誓。

她的酒品这么差,真不知道下次还会出什么幺蛾子。

“那时候很可爱。”

时祺说起,意犹未尽。

“你不喜欢现在的我啊?”

她随口一问,心中有些介意。

温禧的思维跳跃极快,突兀地转折,主动向她最介意的那件事靠拢。

这件事是长在温禧心中的一根长刺,现在复又提起。从重逢以来,她有自己不安的来源。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却实实在在地担心过,时隔多年,旧情复燃或许只是因为他眷念从前娇俏可爱的模样,会在现在的她身上寻找从前自己的影子吗?

温禧悲哀地想,可她再也不可能是从前的她了。

所以看见独奏会上鲜艳明媚,敢爱敢恨的宋慧雯时,她才会心神恍惚,却又立刻察觉到自己甚至没有失态的资格。

“小满,”身侧的气压骤然沉下来,时祺仿佛看见她鼓成河豚的腮帮子,笑着与她解释:“这可是欲加之罪。”

“现在的你很好,聪明,独立,坚韧,很吸引我,”时祺缓声说:“我喜欢从前的你,更爱现在此时此刻在我眼前的你,每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喜欢的不是珍藏在记忆中毫无血色的某个白月光,而是此时此刻鲜活的她。

“但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像那个时候一样的无忧无虑。”时祺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与她说:“你不需要我,但如果愿意找我帮忙,或者愿意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会很开心的。”

她独自背负得太多太沉,考虑问题全单枪匹马,他很欣慰,却不愿见到。

爱不是占有,却是保护。

他的心声终于对她吐露。

酒醉后缠着他的那一晚,那是她短暂属于自己的时刻,也是她偶尔情绪饱胀外露的时候,所以时祺经常怀念。

温禧被他一说,又有想流泪的冲动,明明没醉,却觉得微醺,因扑面而来的情意感动。

泪还聚在眼尾,便被时祺爱怜地伸手抚去。

“好了,小满,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就哭了。”

“不是你刚刚说的,让我表达自己的情绪吗?我现在是真情流露。”

温禧有些强词夺理,一字一字咬重,泪却落得更汹涌。

因为爱人细致入微的观察,跌宕的命运将她虚掷在半空之中,却被人稳稳地用怀抱接住。

她由衷地意足。

他们从琴房离开时已是深夜,晴月当空,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倒映在路面上,远看就像交叠在一起。

从漆黑的体育馆离开后,没有寂静的夜色做掩饰,温禧的脸又红了,像元宵的灯笼。

皎洁的月光下,时祺的手指垂在身侧,五指纤长,晃晃荡荡,偶尔还擦过她的裙摆,看起来便是很好牵的模样。

从前恋爱时,她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像树袋熊一样挂在时祺身上,半拖半拽。现在确定关系后光明正大,温禧反而不好意思去牵他的手。

原本确定关系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因为他本来就在与她很近的距离之上。

刚开始时,她抗拒他的靠近,可时祺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太高,慢慢变成温禧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给予得久了,人就会因为惰性形成习惯,剥离后反而分外痛苦难忍。

他是拿捏人心的高手,等她意识到这个真相时,情感已经领先理智提前到达终点。

她才惊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被他当作女朋友养成了。

她的意志向来不坚定,欲拒还迎大概说的就是像她这样不靠谱的人吧。

温禧的思绪还在游离时,却猝不及防地觉察到手指上熟悉的温度。

她被勾住手指。

“别看了。”

时祺漆黑的眼里都是笑意,对她说。

“你的眼睛都快粘在我的手指上。”

时祺发现视线的落点不对,眼神就顺着她的目光往前探,觉察到她的意图。

明明刚才更亲密的动作都已经完成,现在他的小满想要牵手,不自然到了极点,还用眼神小心翼翼地试探。

他觉得很可爱,也不介意帮她一把。

“现在好了。”

他们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像是上了钥匙的锁扣。时祺将两只牵起的手邀功似地在她跟前晃了晃。宽厚的大掌将她的指尖包裹着,她感觉心安。

这是她到此为止最难忘的夜晚,因为月色无边,与身侧人共赏-

一夜好梦后,温禧却遇上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她是被手机的振动声唤醒的,温禧半梦半醒时,眼睛来不及睁开去看屏幕一眼,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你好,请问是温禧小姐吗?不好意思,之前我妻子在你们那里定过一台钢琴,请问还可以退吗?”

那个男声喊出她的名字,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您好,请您跟我说一下你的姓名和电话好吗?”

她瞬间清醒,凝神看见屏幕上跃动陌生的号码。

对方果然对她说出姓名和电话,唐金,将她的记忆拉回两月之前。温禧猛地想起那天不对劲的种种情状,唐女士说话牛头不对马嘴,说想给自己上大学的孩子买一台钢琴,但后来又一切正常,她怀疑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那台钢琴温禧已按照对方的要求寄去很久,钱款也已经全数收到,因为事务繁杂,所以她没有亲自上门,派了钢琴厂商的人去安装。

现在不知为何,对方的丈夫却忽然说自己对钢琴不满意。

“温小姐,可以麻烦你过来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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