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溺

《弦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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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难追(二更)

温禧沮丧地发现, 时祺又开始销声匿迹。

他一连消失了数日,这次更甚,连自己发的消息都不再回复, 好像石沉大海, 被埋没在与他头像一般的漆黑中。

他们的关系如同莫比乌斯环,首尾相连, 终点即是起点。

还以为当初时祺笑,是肯定她穿这身衣服与他十分相称的意思。现在想来,不知又在哪个未知的领域触碰了他的逆鳞。

温禧回家后, 就将所有的浓妆都洗净, 褪去夸张的发饰, 换回了平日的装扮。

“不喜欢就不喜欢嘛,又玩失踪。”

温禧闷闷不乐地趴在桌缘,将他触碰过的那枚五角星发夹抓在手心婆娑, 苦恼自己的弄巧成拙。

她与剧组的人解释。

吴荻没有办法,但好在上交微电影的截止期限还有半个学期, 只是寻找时祺的任务就又落在了她的头上。

温禧甚至跑去曾经相遇的琴房, 负责管理琴房的门卫大爷也摆摆手, 说自己最近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同学。

他会去哪儿呢?

哪里有钢琴,哪里就应该有时祺的踪迹。

温禧想起体育馆, 当初候场时在杂物堆积的后台看见一角琴凳,决意去那里碰碰运气。

体育馆内人声鼎沸,如火如荼的排球比赛正在散场,前述比分紧咬, 获胜的队员团抱在一起欢庆来之不易的胜利。

喧闹声中, 琴弦振动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但她能听见。

温禧蹑手蹑脚地溜进后台,四处张望。

她又看见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体育馆的后台幽深, 在白昼中圈出一片昏暗的无主之地。那里有一架废旧的钢琴,藏在角落的最深处。

时祺背身而坐,身穿白衬衫与搭针织背心,简单干净,少年感极重。

他左手反撑在琴凳上,似在滔天的乐海中身陷囹圄。右手停在高音区举棋子未定,最终抬手落指。

时祺已将这一小节的颤音反复弹了数遍,但仍没有止息。

好像潮汐涨落,他陷入练习的无限循环。

一、二、三、四、五

温禧在立柱后安静地计数。

她汲取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经验,安静地等在时祺身后,待他把想练习的曲子练完。

因此,她在门柱后站了许久,久到腿酸,久到排球赛人走场散,喧嚣归为静默,久到燃烧的暮色卷过她的影子,将它缓慢地拉伸,成为时间的度量衡。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流淌的琴音,与他-

守株待兔的笨办法奏效,猎物是守到了,但她却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没有人了吧。”

是巡逻的保安在例行确认,中气十足的嗓音回荡在整个体育馆。

时祺的琴声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她正在思考要用什么办法出声,既能不被他发现,又可以告知保安自己的正确方位。

但下一秒钟。

——啪!

学校的保安对烧鸭饭垂涎欲滴,迅速下班,话音未落,体育馆的后门彻底被锁上了。

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余地,

“温禧。”

时祺已经觉察到身后有人存在,翻身来看,蹙眉叫她的名字。

两人面面相觑。

两个人被锁在体育馆里,眼下没有比当前更棘手的场景。

她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可以通往外界的通道。但她从里到尾都仔细寻了一遍,发现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扇高高的汽窗。

月色不遗余力,才从模糊的玻璃上渗出几缕银丝。

温禧伸手往上蹦,眼巴巴地看着窗外自由的世界。

“别想了。”

时祺双手撑在琴凳上,在身侧好心提醒她。

“要是想爬出去,我可以帮你一把。”

但这个想法明显不切实际。

即使他在这里托自己一把,但外面没有人愿意接,出去肯定会摔得很惨。

“那你怎么办?”

少女不知所措,用求助的眼神看时祺。

“我?我无所谓啊。”

他四海为家,睡在琴房里便能多练一晚上的琴,早就习以为常。

“有了,我打个电话。”

电光火石间,她又想起新的主意。

但温禧却高兴过早。

她从手包里取出寄予厚望的手机,手机在耗尽电量时回光返照了一瞬,终究安详地彻底熄屏。

“糟了,今天出门忘记给手机充电了。”

温禧陷入焦虑的谷底。

她觉得时祺神通广大,一定有能出去的办法。

于是再次将期待的眼神投向他。

“保安十二点的时候会再来巡逻一次,你要是想出去,那个时候出声就好。”

时祺忽而开口。

“好。”

时间陷入漫长的静默,无声的空气在两人中来回漂浮。

“这架钢琴的声音好像不怎么准。”

温禧说。

“你能听得出来这个?”

时祺清朗的声音里有惊喜。

“是啊,这很特别吗?”

尽管学过钢琴,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却能凭直觉判断出这些音的走向有所偏差。

“大概偏低两度吧。”

她希望能得到时祺的夸奖,于是又仔细搜刮音乐细胞,往后猜了个答案。

“我也这么觉得。”

原来他刚才的犹疑是因为琴键的异样。

这台钢琴看起来年久失修,没有调律师经手,会产生偏差也不例外。

“这里的钢琴这么差,怎么不去琴房?”

温禧复又问。

“进不去,琴房只对音乐专业的学生开放。”

“但上次你在练琴室是怎么进去的?”

“尾随,或者用手掰开的,很容易的。”

时祺满不在乎,耸了耸肩。

从前琴房是感应门。

“现在他们换了门锁,我的办法也不管用了。”

温禧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却又像想起了正事似的。

“我给你买台钢琴吧。”

“什么?”

“我给你买台钢琴,你练。”

“不用。”

回答她的是掷地有声的冷硬-

后来时祺弹琴,她便俯身在旧物筐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一堆杂物里面翻出一个金属打火机,连续擦了好几次,火焰终于在指尖燃烧起来,

泛着青光的火焰不知疲倦的跳动,让她瞬间感觉被安全感包围。

“幸好。”

“这里还有个打火机。”

时间慢慢推移。

没了手机,温禧也不知道现在几时几分。困倦感逐渐翻涌而上,她的眼皮好似被灌了铅,沉重不堪。

“不睡觉,你打算在这里看我弹一个晚上的琴?”

她看见时祺还在弹琴,强打着精神想陪他。

现在已过秋分,过了昼夜等长,温差缓慢地拉大,时祺将自己放在身侧的外套拿起来,递给她。

本身体育馆里的钢琴就年久失修,他将扩音踏板用东西压住,弱化钢琴的声音,体育馆内本身就一堆杂物,掩盖了钢琴本身的扩音功效。

“大小姐,将就一下,这里也没有床。”

他指了指旁边的摊成一坨的破旧沙发,对上少女在火光中错愕的双眸。丝毫不记得之前温禧对他的通牒,从喉间传来克制住的笑声。

这是他的乌托邦,现在因她的闯入而被打碎堡垒的屏障,却在他们之间构建起更深刻的羁绊。

“时祺。”

她听话地坐过去,却轻声喊了他一句。

“我有点害怕。”

温禧看着火苗后的剪影,模糊的记忆里,忽然钻入一段清晰的影像,记得之前刚入学的时候,学长学姐带她夜游南江,途径体育馆时说起南江怪谈,就有一条跟体育馆深夜的后台相关。

那人信誓旦旦,绘声绘色地与众人描绘了一番。

“怕什么?”

时祺问。

“我记得当初好像,大概,可能,也许,这钢琴里不会有鬼吧?”

温禧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几不可闻。

“有的。”

时祺笃定地点头。

什么?

她本以为时祺会不屑地嫌弃这种低级版本的鬼故事,没想到他却表示了肯定。

“我还遇到过。”

眼前少年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在骗人。

温禧感觉离魂体外,恐惧带来的生理反应让她瞪大双眼。

她从沙发上又站起身,不由自主地朝着时祺的方向靠近。

“早知道我不来这里了。”

温禧紧张地抿唇,伸出葱白的手指,轻轻去拽了拽少年的衣摆。

“体育馆后台深夜的钢琴会自动演奏,对吧?”

听完这句话,少女好似一只受惊的野兔,伏在原地风声鹤唳。

她根据他的描述已脑补出鬼气森森的盛景,青面獠牙,琴键上积蓄了千年的幽怨与残念,屏气敛息,准备无差别地吞噬每一个过往的来客。

黑夜是恐惧的放大镜,缓缓潜入温禧忐忑的心。

时祺甚至绘声绘色地开始讲故事:“有一天,一个人在深夜听见了钢琴演奏的声音,想一探究竟,他慢慢地走到钢琴旁边”

他的嗓音低沉,平缓,扣人心弦。

“然后呢?”

“然后”

他忽而酝酿起坏意,将尾音慢慢拖长。

时祺的手不知何时绕到低音区,钢琴发出闷哼,陡然放大的音量在少女耳畔炸开。

温禧几乎是在同时撞在他的胸膛上。

时祺忽然也跟着心跳。

温禧靠得太近。少女剧烈又温热的呼吸隔着衬衫传递到他的胸口。他似乎一低头,就能吻上她的乌黑长发。

“好了没事,骗你的而已。”

他轻咳了两声,示意她从胸膛上离开。

“我暑假的时候也会来学校弹琴。可能就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谣言吧。”

他解释。

原来南江怪谈的始作俑者就是身边之人。

“原来你就是”

她不知道为什么时祺不愿意光明正大练琴。

时祺身上好像有巨大的谜团,吸引她飞蛾扑火,即使头破血流,也要不断靠近。

“别说话。”

他耳尖,听见远处传来钥匙开孔的声音。

一波未平,一波未起。

“应该是保安回来巡逻。”

拖沓的脚步在走廊上响起,手电筒耀眼的光投射在空旷漆黑的场地上,宛如鬼影憧憧。

时祺反应迅速,欠身,给她在琴下让出半个身位,让她往里藏。

保安大概也是南江怪谈波及的受害者,虽然提着手电筒深夜到体育馆里巡逻。但却不愿走进体育馆的后台看看。

这一刻她全然忘记要逃生的意图,又是倏然拉近的距离,少年温热的体温再次将她包裹,让她本能就跟着往里藏。

“走了。”

“好。”

温禧从琴下往外钻出来。

她红着脸,感恩现在处在没有光亮的环境里,让人看不出端倪。

“你还要练琴吗?”

回答她的是时祺笃定的琴音。

不知恍惚了多久,温禧终于按耐不住困意,沉沉坠入梦乡。

这时身边的时祺也不再弹钢琴,他趴在钢琴盖上,呼吸均匀,将一张俊脸埋在臂弯里。

很快,温禧就睡得不省人事。

被他盖好的外套不知何时滑脱,落地的动静将浅眠的时祺唤醒。她大概觉得很冷,在梦里也吸了吸鼻子。

“时祺”

她丹唇微启。

“什么?”

时祺俯身,侧耳去听温禧在说些什么。

“时祺,不要把我甩掉。”

不知道梦里自己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温禧又在唇齿间絮絮叨叨,连做梦时都没有安全感,担心被他抛下。

时祺从地上将外套捡起来,重新给女孩盖在肩上,轻声认真地回应她说过的话。

“好了,我答应你。”

他安静地看了很久温禧的睡颜,眼睫颤动,垂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朝阳在地平线缓慢地爬升,将灿烂的阳光洒满校园。

温禧最后是被他从睡梦中唤醒的。

“起来吧,体育馆的门已经开了。”

时祺俯身喊她,温禧睁眼,看见明媚的日光落在少年的发梢,眼眶下的青黑明显:“回去好好休息,我下次不会再不告而别了。”

虽然不知为何一晚过去,时祺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但有总比没有强。

她也没来得及问时祺为何突然消失,只执拗地相信他现在的承诺效力。

“斯怡,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温禧隔着电话线,给好朋友陆斯怡煲电话粥。

“恭喜呀。”

温氏千金的名号悬在头上,早有无数追求者趋之若鹜。偏偏小公主虽然娇纵,却从没给任何一位男生机会,恋爱史上仍旧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追她的人更是枚不胜举。

“鹿鹿,你说,如果要追一个人,要用什么办法比较好?”

她洗了澡,换了身蕾丝的睡裙,一会不知所措,对着卧室的星空顶发呆。

一会又内心烦躁不安,扶着花梨木的走廊扶手,在空旷的别墅里来回踱步,感觉自己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这栋别墅是温良明买给她,给她单独居住,生怕她在学校的宿舍过得不舒心。

温家小公主在别墅里打转,不知道如何引他上钩。

他看起来与众不同,和遇到温润如玉的公子做派完全不同。

但正是那种动荡的危险,才是令她着迷的根源所在。她从来没接触过那些

远在大洋彼岸却半斤八两的陆斯怡给她出馊主意。

“那还不简单,投其所好呗。”

“让我想想他看起来喜欢钢琴,但又好像不那么喜欢钢琴。”

温禧凝神思考。

“喜欢?又不喜欢?温禧,你别在这给我打哑谜了。”

“哎呀,反正还挺复杂的。”

她看见时祺演奏钢琴时眼中迷恋的神色,于是暗自发誓,希望这样缱绻的眼神也能出现在自己身上。

温禧感觉自己说的不太清楚,索性放弃挣扎。

她第一次遇见时祺的时候,是在琴房练琴,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在琴房。

但他又拒绝自己

“你说我要不要重新去学钢琴,然后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比较有共同话题?”

要不感觉好像融不进他的世界里。

温禧是家里的无敌破坏王,家中的钢琴早已闲置,闲置的原因是却在幼年时被她拆至散架。

她却毫不知情。

“我明天就让黎叔帮我联系一下有名的钢琴家。”

她快乐地开始计划未来。

“笨啦,你不会直接找他去学?还在外面找什么钢琴家。”

陆斯怡一语中的。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

小公主一拍脑瓜。

于是下次在片场见面时,她便脱口而出拜师的心思。

“时祺,我跟你学弹钢琴好不好?”

第22章 戏

“我不会教。”

围读剧本的间隙, 温禧仍缠着他。

彼时时祺头也不抬,正在一心二用。

他一边平静地应付她的问题,一边飞速地翻阅白纸黑字的剧本, 长指在书页间掀动, 卷起微凉的风。

“干嘛这么小气。”

少女托腮,一瞬不瞬地瞧他。

她以为是时祺故意藏着本事, 深藏不露,不肯教她。

这是对学琴最大的误解。

“我就问一句,每天练琴八个小时, 每首练习曲一百遍, 坚持一百天, 你可以做到吗?”

时祺认真地回答问题。

严苛的要求让少女望而却步。

但时祺没有说谎,所有的乐器都是通理,望有所成, 勤学苦练是最基本的条件。

“可是我只是想学一点儿皮毛,你能不能”

“等等。”

他掀起眼皮, 将食指放在唇间, 轻扫了温禧一眼。

“让我安静地读一下剧本。”

时祺需要专注的环境。

“自己读剧本多没意思啊, 我找你就是来请教的。”

经他提醒,温禧像是想起此行的第二个目的。

因为涉及音乐主题, 吴荻为了严谨,反复地打磨剧本的言语,后期又理所应当被添加上许多复杂的音乐术语。

那些专业名词像湿漉漉的鱼,从温禧的脑海里光滑地游过去, 只象征性地留下几个气泡。

让她叫苦连天。

“我不了解这些音乐术语, 所以才来问你。”

她抖一抖手中或圈或点的纸,哗哗作响, 暗示自己已尽了十分的努力。

“不过时祺,我会弹钢琴,我是有基础的,不难教。”

温禧话锋一转。

片场的现场也有一架钢琴,是剧组为完成表演借来的电子钢琴。电子钢琴跟真正的钢琴相去甚远,击键时没有力度,声音机械。

温禧飞快地坐上琴凳,按儿时的记忆按图索骥,虽有纤纤玉指,却软得像八爪鱼,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慢速蠕动,将一首儿歌张牙舞抓地爬完。

听在时祺耳里,好像一场连天漫地的折磨。

偏偏她不自觉,志在必得,好似自己已是钢琴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时祺叹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手型不对,节奏不对,击键方式也不对。”

他让噪音制造者从琴凳上下来,自己在琴键上做了示范,用最直观的形式展示两人的差距。

时祺每次落指,音色刚劲有力,即使耳不能闻,光看轻盈的手指,就是一场视觉盛宴。

果真术业有专攻。

“像是这样。”

“属七和弦,减七和弦,明白了吗?“

温禧懵懵懂懂地点头。

他鬼使神差地,索性坐下来开始教学,将音名与唱名从头到尾与她讲解一遍。

温禧学得很快。

时祺想起上次她在体育馆后台敏锐的听力,若有所思。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欲信手随便敲几个键。

“你说说看,我刚刚弹的是什么音。”

思前想后,他故意一次性按了三个音,仔细观察她是否知难而退。

“你有绝对音感,或许可以去试试调律。”

时祺与她盖棺定论,衷心希望能将她从学琴的道路上劝退,因而指了另一个方向……

“你说调律,什么是调律?”

温禧对术语很陌生。

“钢琴是一台精细复杂的机械品,制造后会因为使用频率的增加,产生不少问题,对音色和音量都有影响,就跟上次体育馆后台的钢琴一样。”

“一架钢琴至少有八千个零件,所以需要调律师经常进行调整。要提高乐曲的完整度,调律师与钢琴演奏者缺一不可。”

“当然,调律师的工作跟钢琴演奏者相比,一点都不轻松。”

时祺担心她再次心血来潮,特地着重提示。

“意思是钢琴演奏者离不开调律师的吗?”

她灵敏地捕捉到时祺话里自己想听的部分,眉开眼笑。

“那我愿意去试试看。”-

在温禧下定决心学调律之前,却出现一个小插曲拖慢她的脚步。

吴荻因为拉赞助的事已经苦恼了很长时间,上次为了在新生晚会上筹备最好的服装,已将曾经的资金都消耗殆尽。

温禧看见吴荻面对摄像机一脸苦闷的模样,便去问怎么回事。

聊来聊去,最后一群人就浩浩荡荡,进了温禧在观澜庭的别墅。

“哇,温禧,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厉害的摄影基地?”

“这里应该很贵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在南江,有少数别墅深受独立摄影师欢迎,或买或租,改造成拍摄基地,储存大量的拍摄服装。所以大家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这一种可能。

她提前让黎叔准备了剧组的服装,将闲置的客房变成了临时的衣帽间。层层叠叠的衣架,让常年在剧组打杂的年轻人也眼花缭乱。

“没有,这里是我家。”

小公主笑意盈盈,众人瞠目结舌。

吴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歪打正着,就抱到资本的大腿,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大手一挥,便弥补上剧组所有的服装空缺。

甚至给路人甲乙丙丁选的配饰都不粗制滥造,凭借一己之力,将整个剧组的服装都拉到了最高配置。

“你也去看看,这里面有没有喜欢的。”

欢欣的气氛里,唯有时祺抱臂,沉默地站在角落里。

给时祺精心准备的制服放在人台上,甚至有一枚铜扣是她亲自缝上。

“这么贵重,我哪穿得起啊。”

他淡瞥一眼,没什么惊喜感,在阴阳怪气地揶揄,好似回到在巷口时不羁的模样,一双眼兴致缺缺。

从进入别墅开始,时祺就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磁场。

“爱换不换,懒得管你。”

温禧被他激得起了脾气。

每次都是这样,上次送给她一句“不合适”,然后无故消失,一口一个公主小姐,偏要将她捧到居高临下的位置。

她将衬衫与外套塞到他的手臂里,却忽略了他身后闪着光的手机。

他什么都不问,就莫名其妙地降罪于她-

整整三天,她没跟时祺说一句话。

但三天后有戏要拍。

所幸拍的是初遇场景,台词与动作都少,男孩与女孩一起,到图书馆去翻阅一份琴谱。他们相遇,命运的齿轮就在此刻被红线缠绕。

南江大学的图书馆的设计独具匠心,高低错落的天花板好似雪浪涌动,古色古香的雕花书架。最大程度还原了传统意境,室内光线通透明亮。

在图书馆,温禧穿绀色的水手服,搭配同色的百褶裙,腰直腿长,洋溢着白桃乌龙般的元气感。

一张尖尖的小脸,骨架纤细,与身后时祺的体型差明显。

时祺穿长袖衬衫配青色毛衣,衬衫上松黑色的领结,神清气爽的少年气,英眉俊目,他摘下那枚耳钉,那些痞气也随之消散。

发觉他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温禧故意偏头不去看他。

两个人又再次站在一起,好像天然地和身边其他人有分隔滤镜,随便定格就是一幅画。

虽然赏心悦目,但硬被扯在一起的,好像两颗被强扭的瓜,气氛微妙。

麻烦接踵而至,他们换上拍摄时的服装,但温禧领上的三角巾却怎么也系不紧。

更可气的是时祺早就将自己的领带打好。

她顶着被风吹乱的三角巾,到处跑来跑去,不肯过来与他低头,但剧组同一时刻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无暇顾及。即使有,也在尝试几次后爱莫能助。

整个片场只有时祺一个闲人。

时祺安静地看她四处碰壁。

“过来吧,我帮你。”

还是没办法不管她。

时祺看不下去,是他先抛出和好的橄榄枝。

他的手指灵活,将练琴时的技法用在这里,顺理成章地就缠上她的领巾。

“时祺,你会得可真多。”

温禧的刘海微卷,将视点凝聚在时祺的指尖。

“当时腰带松了,都知道找我帮忙,现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他在数落她,手上却没有停下,先将她的衣襟整理好,然后细心地将三角巾绑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棕色的领结在他手下服帖听话,系出的成品也像他一贯的风格。

干净利落。

她的情绪好似也在此刻被熨平。

“真是不争气。”

温禧戳了戳漂亮的领结,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莫名其妙又跟他屈服了。

她在忿忿地抱怨。

“好了。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敬请公主原谅。”

时祺连道歉都没有正形,散漫的笑意含在漆黑的眼里,被她的眼神拽住,摇碎了眸光。

这声“公主”叫得莫名,有些服软的意思。

“这还差不多。”

一切准备就绪,开拍前吴荻将温禧拉到身边。

“你俩今天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

吴荻面色为难。

“没有啊。”

她矢口否认。

“那你当初说让我做的事,还需要吗?”

在时祺看不见的地方,温禧疯狂点头。

还是要的。

戏剧和电影又不一样,戏剧是无数的彩排撑起一个现场,无论发挥好坏,仅有一次珍贵的机会呈现在观众面前。

但微电影却可以精雕细琢,找发挥最好的一桢定格。面对摄像机,便很少有人能灵活自如地演绎,控制好面部表情。

正好给了温禧钻空的契机。

于是她与吴荻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屡屡喊卡,多将戏份重来一遍。

“再走一遍吧。”

导演面对堪称完美的视频,违背良心,鸡蛋里挑骨头。

他们配合默契,时祺便被忽悠着再演一遍。

其实他早心知肚明,只是心甘情愿地陪她演,放任自己心动一遍又一遍-

回环往复,终于到温禧最喜欢的一幕戏。

从生涩即刻拉快进度条到暧昧阶段。

校园爱情本也拍不出太多亲密戏份,触手、擦肩、似有若无的肢体接触,就构成青春氛围感的怦然心动。

剧情两人早已烂熟于心,虽然女孩长时间的追逐,男孩始终绕着道走,但未防被女孩发现,每次都能被堵住。男孩淡漠地瞥女孩一眼,警告她不要再跟着自己。

但女孩偏要纠缠,她的字典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她甚至不用演,跃然面上的就是真正的温禧。

层层叠叠的书架里,少女将纸抵在自己的秀挺鼻尖,故意靠近,将下半张脸藏在泛黄的琴谱里,一双明亮的眼,长睫如蝴蝶振翅。

他有条不紊的呼吸便也乱了起来。

“我跟你约法三章。”

时祺还在坚持把台词念完。

“那这样可以吗?”

他往前走一步,时祺的背便贴在书柜上。他依然紧绷一张脸,落窗的秋阳从窗外透入,清晰地照亮他与瓜果般熟透的耳尖。

不过如此。

她忽而踮脚,用单薄的琴谱为媒介,换一个清浅的吻,落在他的颊上。

他漆黑的眼倏尔生理性放大。

原本面对少女的靠近,时祺连手里的书拿反了都不知道,只将早已上下颠倒的书本,匆忙藏至身后。

现在。

他紧张得手腕一松,原本背在身后的散落书页,在这个瞬间翩然滑落。

时间好似被按下暂停键。

“咔。”

直到从摄像机的方向传来隐秘的快门声,一击即中。

面具戴久了,他竟真在甘之如饴。

直到时祺嗓音艰涩,开口打碎幻境。

“温禧。”

第23章 剧终

“怎么了?”

少女闻声仰头, 脸颊绯红,明亮的杏眼倒映着灯辉,不知他为何突然唤起自己的名字。

“明天结束后留一下, 我找你有事。”

时祺的耳尖亦有薄红, 尚未消退,撂下这句话时却干净利落, 步履匆匆就出了片场,剩下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温禧。

和满满一墙,看戏正在兴起戛然而止的剧组人。

诶, 这是什么意思?

晚间饭后, 她对着客厅茶几上的零食拿发呆, 决定心不在焉地划动微信列表,恰好漆黑的头像映入眼帘。

他惜字如金,只言片语都没在朋友圈发过。

既然想不到, 就直接问问本人好了。

她给时祺编辑微信消息。

「时:怎么了?」

「Wency: 时祺,可以给我剧透一下明天要跟我说的事情吗(星星眼)」

「时:你明天就知道了。」

「时:早点休息。」

明天明天, 可是她一刻都不想多等。

等等, 是她想的那个方面吧?

温禧的思绪宛如脱缰, 调动了全身的能量,朝着那唯一的方向狂奔。

不行, 她要打电话问问陆斯怡。

“小喜,你是不是忘了,我现在正在睡觉。”

温禧等了许久,电话那端的陆斯怡方有动静, 哈欠连天。

“现在不是下午两点吗?你睡哪门子的觉?”

温禧纳闷。

“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你快醒醒!”

她欢快的声音像奔腾的浪花,一浪接一浪奔着陆斯怡而来。

“时祺要跟我表白了!”

“什么?”

陆斯怡得知这个意外的消息, 哈欠也不打,瞬间清醒。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才说要花心思追他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沦陷了啊。”

缓过震惊劲,陆斯怡洋洋得意起来。

“小喜,我就说你出马,没有什么搞不定的人。”

温禧靠在客厅柔软的布艺沙发上,洗耳恭听陆斯怡的恭维,素手在水晶盏上盛的水果里挑挑拣拣,剥好的青提晶莹圆润,舌尖回甘。

“嗯,他是这么跟我说的,我给你模仿一下,你帮我听一听。”

回过神来,温禧又有点犹豫。

“万一是我会错意了,那多尴尬啊!”

“好啊好啊,你说,我帮你听听。”

得到闺蜜的首肯,温禧便模仿起时祺说话的语气,故作低沉。

“明天结束后你留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没了?”

“没了。”

陆斯怡沉吟片刻,音量倏然像烟花一样炸开。

“绝对是绝对是。”

连带着温禧跟着激动。

“都让你特意留一下了,要是别的事,那当着大家的面有什么不能说的!”

“快,你把前面的细节跟我说一遍。”

温禧于是将今天在图书馆的临场发挥与陆斯怡完整地叙述了一遍,一开心又补充了更多的干货。

“还有上次你跟我说,要让他教我弹琴。”

“他教了吗?”

那边的陆斯怡问。

“嗯。”

“本来不太愿意,但我撒了撒娇,他就同意了,真好!”

少女的眼睛弯成月牙,在为心上人说话。

“这不恰好说明他愿意为你改变底线,磕到了磕到了。”

陆斯怡化身尖叫鸡,恨不得直接从坐飞机回来,搬个板凳抓把瓜子磕cp。

“斯怡,还是你会想。”

“对了,他还跟我说可以去做调律师?斯怡你知道吗?”

“不知道诶。”

“不知道就不跟你说了,我要早睡早起,用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

半个小时电话的功夫,温禧又在别墅里从上到下跑了好几趟,最后在床上连续打滚,好像煮熟的明虾,将自己裹进羽被里。

人生大事,她要好好准备-

温禧第一次失眠了。

“穿哪件衣服好?”

顶着眼眶的青黑,她苦恼,娇小的身影快被衣帽间里翻出的衣服遮得严严实实,连保姆上楼都找不到她。

不知道是穿这件针织长裙,更温婉可爱一点。还是穿这件皮质短裙更显身材,更俏皮活泼,但是秋天又感觉有点冷。

对了,发饰也要好好挑选。

盛装出门后,整整一日时间,她都快乐地像踩在绵软的云端。

顺利的话,大概两个小时的拍摄。傍晚七点接受告白,时间刚刚好。

但开机拍摄,她的男主角却总不在状态当中,时祺今日穿了牛仔外套,身影高挑,落拓不羁,

吴荻剧本里的男主很还原时祺,从小练习钢琴长大,是个面瘫脸,冷漠自傲,少有情绪起伏,甚至都不需要他做什么大的表情。

现在他频频分神,将简单的一句台词都念错好几回。

“专心一点。”

在拍戏的间隙,温禧眨眼,提醒。

“行。”

时祺淡声回应,说时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他嘴上说好,做得却是另一回事。拍摄重逢后的剧情,他似乎在抗拒任何肢体接触,连将手放在她的肩上都要犹豫片刻。

一点儿都不像平时的他。

最后是她将时祺拉到一边跟他讲戏。

“你听我说,这里我们跟凶手打了照面,所以脸上的表情要慌张一点,知道吗?”

少女信手拈来惊慌失措的神色,像只龇牙咧嘴的小兽,晾给他看。

“必要必要的肢体接触也是可以的。”

温禧说完,耳尖微红。

“我知道了。”

时祺陷入漫长的沉默,那双长眼阖着,目光扫地。

偶尔他在片场也比较活泼,今天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与时祺说话像在撬坚硬蚌壳里的珍珠,费劲千辛万苦才剖到一颗。

因为上次时祺的杳无音讯,让现在的温禧隐觉不妙。

等等。

该不会是因为在跟她表白提心吊胆,所以才这么不在状态吧?

好有道理。

温禧翻来覆去地梳理逻辑,瞬间觉得一切顺理成章了许多。

既然是在筹备表白的事,那她就大方地原谅他吧。

想到这,心霾一扫而空,温禧的心情莫名又雀跃几分,情不自禁地开口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先不要走神,结束了我等你,我们一起把事情说清楚就好。”

时祺忽而抬起头看她,黯淡的眼挣扎出几分惊异的光,好似被她说中心坎。

果然没猜错。

也不知道时祺会用什么方式表白。

会不会是因为跟剧组的人提前商量好了?那他可真厉害,跟大家合作,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场地会选在什么地方?他又会把那些准备的东西放在哪里呢?

他会送什么呢?她是不是忘记告诉他自己喜欢什么花了?好在她喜欢的花还算多,也不太挑剔,玫瑰不错,月季也还可以,秋天不会送菊花吧,寓意一点儿都不好。

但他会买花吗?

会不会他其实不知道表白的时候要准备礼物。

哎呀,管他呢,不管他送什么,送不送,她都会很喜欢的。

温禧沉浸在白日幻梦中,梦里英眉朗目的少年捧着一大束纯净的香槟玫瑰,温柔地牵过她的手,轻声告白,说从初见时便对她一见钟情。

“温禧。”

“温禧。”

一连唤了许多声,吴荻才将温禧从走神的边缘叫回来。

两人各有心事,同场异梦。

最辛苦的是吴荻。

按下葫芦起来瓢,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调和两位主演的状态。

“大家抓紧时间拍啊,等会要下暴雨,我们提早结束。”

自己亲手挑的主角,哭着也要拍完-

温禧等到散场,都没有等到她期待的剧组表白。随着剧组的人接连走空,整个场地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大概是他比较喜欢两个人独处吧?-

黄昏时,大雨倾盆。

“今天早上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趴在湿漉漉的玻璃窗边,雨珠从缝隙中溅落,像弹珠反弹至温禧蹙起的眉心,“早知道不穿这双鞋了。”

她今天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找了双缎带切尔西真皮靴,不好沾水。

但事已至此。

温禧将演戏时穿的校服换下,穿得比在片场更加靓丽。针织长裙摆上缀着小颗的珍珠,轻盈透亮。

又像个公主了。

时祺在屋檐下靠墙等她,等公主拖着裙尾姗姗来迟。

倾落的雨在他漆黑的眼里织就连天密网,将浓厚的情绪封得点水不漏。

“时祺,我们要去哪里?”

看见珠慧玉丽的温禧,时祺的眼,像将熄的烛火,亮一亮,又被骤雨扑灭。

她如愿在时祺眼里看见一闪即过的惊艳。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我们在路上说吧。”

“你没带伞,我把你送回家,然后再叫司机来接我。”

温禧顺口说。

“好。”

原本雨势已渐渐减弱,但他们两人出来时,狂风骤雨又卷土出来,两人偏偏只有温禧一把精巧的阳伞。

两人并排而走,他将大半的伞面都倾斜给她,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温禧分神,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

小时候雨后,她最喜欢踩水洼,因为水洼里有月影,自己落脚就能任意改变形状,以为自己可以控制阴晴圆缺,后来才发现那轮月亮悬在天上,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

它亘古明亮,从不为凡人而改变。

时祺也是如此吗?

身边的少年湿了半边肩,牛仔外套给她,衬衫被雨水浸湿了,贴在身上,显出肩背紧实的肌理。

但今天的她,对这轮月亮志在必得。

他怎么还没开口?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路,终究是温禧按捺不住。

“时祺,我们来排练一下台词吧。”

温禧心血来潮地提出建议。

“好。”

她的声音破风斩雨,抵达在他耳尖。

那就再做一次戏中人。

温禧刻意挑选了最后一个镜头。按照剧本里的台词,两人在八年后久别重逢,终究携手将危机化解。

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将从前桎梏的枷锁都放下,如愿以偿迎来一场深情的表白。

“你想对我说什么?”

下一句本该是温禧的台词,她却抢先将时祺的部分说完,然后安静地让他来接:“我可以与你开始吗?”

他就快说出那句话了。

温禧用心跳读秒,期待下一刻的降临。

但时祺张了张口,眼内百般情绪交织,话在嘴边徘徊,好像潮起潮落,掀起又退去,终于从口中艰难漫出。

“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时祺,你是不是说错了?”

少女一瞬慌张,但又很快佯装镇定,捻着裙摆的手却微微发抖,想他是否在关键时先抑后扬,开她的玩笑。

“我没有说错。”

他亲眼目睹温禧眼里的光一寸一寸褪去,被无尽的不解与惊异的黑笼罩。

“说那句台词的不是我,但现在是我。”

心痛难抑,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相信宿命般的闭上了眼。

斜细的雨丝落在时褀的面上,脱力似地顺着锐利的下颌滑落,有几分狼狈与惨淡。

“温禧,我很清楚,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第24章 告别

“时祺, 这时候开玩笑一点都不好。”

温禧漂亮的眼迅速地凝上一层白霜,如烟似雾。她的视野不再清晰,在混乱的雨幕中失焦, 剩下时祺模糊的轮廓。

少年的声音却凌厉, 残忍地给她下最后通牒,告知她即将落幕的未来。

她用力地仰头, 深切呼吸,感觉意识恍惚,整个人都要痉挛, 心脏抽痛的窒息感连着指尖的麻木, 保持冷静, 一忍再忍,泪水依旧失控,悄无声息地顺着眼眶滑落。

他应当在骗自己吧?时祺是最喜欢开玩笑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就威胁说要跟她用吻作交换吗?结果最后转身就走,也没有下文。

真亦假时假亦真, 他不是经常做这样的事吗?故弄玄虚, 这样就能让人看不清他的心之所在。

他最坏了。

“温禧, 我没有在开玩笑。”

时祺沉声,执拗地戳破她自欺欺人的透明气泡。

倘若她认真去瞧, 就能看见时祺眼里纠缠的情愫,挣扎着浮出表面,却好像沙漏里流泻的细砂,无法控制自己即将下落湮灭的命运。

他也一样不好受。

因为做出的决定与本心相违背。

原本痛下决心做最后的告别, 冷硬地想将这句话再说完。勇气如猫见老鼠, 又在此时此刻变得无影无踪。

掷地有声。

“你别说了。”

温禧飞快地开口,她将所有的抗拒都用在音量上, 但被雨声一裹,到底还是绵软无力,失了底气。

“我不想听。”

风雨晦冥,世界沉寂。

眼前的温禧,好像橱窗里精致娃娃被人扯坏。亮色的唇釉已从她的唇减淡,剥脱,显得整张脸毫无血色。

她精心准备,迎接一场盛大的告白仪式。那种感觉就像满心欢喜地种下漫山遍野的玫瑰,不遗余力地灌溉、施肥、培育,最后却被心上人斩草除根,一朵不留。

烈火燎原,之后她的心田焦黑荒芜,寸草不生。

“时祺,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了?”

她不知道是哪一步开始走错了,一子落误,满盘皆输。

于是想问个彻底。

沉默了许久,温禧想笑,却笑得并不好看,那张尖尖的瓜子脸惨白。烈雨狠戾的冲刷,清洗了所有红润的颜色,徒留泪眼盈盈。

是不是她太缠人了?还是太主动了?她应该很烦人吧,每次都会在关键的时刻打扰到时祺,好像狗皮膏药一样。是不是这次也不经意间破坏掉他准备的惊喜,才会让他在现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是了,他本该是南江一阵自由自在的的风,过境无痕,一定很讨厌这样被她桎梏。

那她可以改啊。

在喜欢面前,温禧失魂落魄,喃喃自语,裙尾上点缀的一颗珍珠不知何时被挣落,悄无声息地滚落在泥地中,深陷污沼,最后不知所踪。

她也无暇顾及。

“不是因为你,你一点儿也不用改变。”

“你也不要怀疑自己了。”时祺将自己的声调放缓。“我的决定跟你没有关系。”

在争吵的间隙,温禧仰头看他,却也一起看见天,晨时出门清澈湛蓝的天,此刻早被浓重的阴霾覆盖。

天边那轮明月早就消失不见,浓荫蔽天,凄风苦雨,剩下路灯在雨影里碎落成花,充当唯一的光照物,

天上地下,只有一点昏暗的光。

是她愚蠢,遗忘了,雨夜是没有月亮的-

“时祺,不要说这种我们到此为止的鬼话。那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想问一句,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温禧连说话都已带着哭腔,好似从泥沙里捞起的一把卷刃的钝刀,在时祺的身上慢慢凌迟,泥沙俱下,让他的伤口雪上加霜。

时祺用余光看她,看见断线的水珠从她的面颊跌落,不知是雨渍还是泪痕。

他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想为她抚去眼泪,最终指尖在触碰到她的前一秒,戛然而止。

时祺早有心理准备。

他预料到温禧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天真率性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投射在脸上,从不隐藏。

所以今日在片场演戏时,他屡屡分心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在预演,推算她可能有的种种反应。

然而事发当时,即使早在内心已演练出千万遍该怎么将这番话说出口,时祺依然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目睹一面圆镜被摔得四分五裂。

他拼命地打磨措辞,研究字句,就像他在给一把即将捅穿他人胸膛的利刃不停地雕刻花纹,镶嵌宝石,但诸般作为并不会改变刀刃的锋利。

最后那把刀依然会被直插进她脆弱的内心,她也没有因为刀的精美,而觉得再好受一些。

再也回不去了。

此时此刻,脑里另一个危险的声音在煽动他说:“为什么不试试呢?”

为什么不试试呢?

“温禧,你喜欢我吗?”

又在明知故问。

连在最后的时刻,他都在极力避免直面这个问题,反而将荆棘抛给她。

温禧觉得很可笑。

“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吗?那我就明白告诉你,我很喜欢你,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朝着我靠近,你教我钢琴,替我挡酒,陪我演戏,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早在一开始的时候,你不直截了当地拒绝我?”

其实她的责难也有几分没有道理,时褀对她,总归是拒绝的时刻比较多。偶尔的回应,让她觉得事情又有了转圜的余地。

可是星星之火也可燎原,而希望本身也是绝望。

是啊,为什么不早点说?

当然是因为他也有私心。

从初遇开始,他就自然而然地动了心,初遇的时候他只想逗温禧玩玩,看眉眼鲜艳的大小姐怎么吃瘪。从此以后,他水墨般寡淡的生活,突然便被添了色彩,变得鲜亮无比。

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只是没有人配得上公主。

每个人都向往的是灿烂的光,更遑论那束光是为他而来。他无法抵挡有光朝自己的方向降落,所以反复地拉锯,可她太亮太傲,将他的理智灼烧得一干二净。

直到理智死灰复燃,时祺又反复地告诫自己要学会放弃,现在沦落到这样荒唐的境地,都是咎由自取。

他已经离别的时间一拖再拖,也曾想过今朝长醉不复醒。他贪婪,要得已经够多了,长痛不如短痛。

时祺终于下了狠心。

此刻雨势渐增,白雨跳珠,稠密的雨丝毫无遮拦,落在温禧俏丽的脸上。

即使在争执时,时祺依然将雨伞朝着她的方向倾斜,而少年几乎整个身子都落在雨中,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惩罚。

没想到被温禧随手,将伞一把打翻。

那柄干净的伞悄然落地,不知主人为何变心,将她遗弃。

“不用撑了。不要再对我好了。”

“我接受不起。”

温禧不断地后退。

他想从地上捡起那把伞,但身形却僵了僵,只机械地将伞递到温禧面前。

“你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少女的眼神坚定,温禧执着地等一个答案。

“温禧,你冷静点,听我说。”

被他一喊,她的情绪翻涌,又有大滴的泪珠从眼睫上落下,与雨水交缠在一起。

“温禧,你是温氏千金,聪慧、美丽、善良、独立,有多少门当户对的人适合你,”他在形容温禧时,恨不得能用尽一切优美华丽的辞藻。

“我叫你的每一次公主,都是认真的。”

话里有苦意。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有本事,摘不下你这轮月亮。”

“而我,充其量算是在南江地界上有名的混混,倘若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他轻牵嘴角,露出一个些许牵强的微笑。

“这是你要的答案。”

“你之所以会喜欢我,是因为你在从前的生活中,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人,觉得好奇罢了。”

时祺将一颗心剖开,直面最深层的恐惧,希望这样真诚的答案能将温禧说服。

“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换位思考,时祺很笃定,最后又补了一枪,见血封喉。

“那,你连钢琴也要放弃了吗?”

怪不得他不再弹钢琴了。

“不是这样的,”

生长在不同的环境中,时祺过早地成熟长大,“追逐梦想需要经济条件,温禧,但我一无所有。”

时祺认真地与她剖析辩白,试图用缜密的逻辑说服她。

少年很坦然,神色落寞,摊了摊双手。

“我与你不合适。”

他很早就挑破了不争的事实,但当时温禧心甘情愿地沉浸在自己创造的甜蜜当中,时褀早在有意无意之间暗示明示,一次又一次地忽略他的提醒。

他不是温禧,不会永远会有人愿意为他在身后买单,只要稍有差池,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心甘情愿地策马扬鞭,尽管眼前有沉垒的砖石,密不透风,狠狠地撞上这堵南墙。

温禧慢慢回转,开始思考起时祺到底说了什么。

可是她明明从一言一行当中,从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当中,就可察觉到时祺对等的心动。

是她感受到与她同等的爱意回馈,所以才会不断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在喜欢他的日日夜夜中,温禧在想,或许是因为他高冷吧,那就让自己来吧,让自己靠近。她长途跋涉,自己将这些艰难的道路走完,但他真切地站在面前,一字一句郑重地告诉她。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一切都是水月镜花。

“不会啊,我吃得也不是很多。不用花很多钱,我知道有很多名牌的衣服都是空有其表,我也可以不花这么多的钱。而且南江小吃街都挺好吃的,我可以好好生活,不会挑剔的。”

温禧说起话来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温禧,你明白的,不要再犯傻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委屈自己。”

凉风像是钻进骨髓,冰冰凉凉,也让一颗炙热的心彻底寒凉。

温禧沉默片刻,看起来好像终于将他说的话听进去了。

为什么两情相悦的人不能在一起?在温禧的认知里并没有这样荒唐的道理。

可他们谈一场恋爱而已,不可能有什么本事将两个家庭都搅动得天翻地覆。并不是家有世仇的怨侣,也无人从中作梗,他们就是现世中最普通的一对情侣。

她原本已兴高采烈地规划了在一起以后他们可以去做的事,翻阅了那些恋爱中可以做的一百件小事,一起看电影,一起玩游戏,一起去音乐节,一起去过山车,一起去看日出,一起看日落,一起去海洋馆,一起将整个南江城逛遍。

但地动山摇,所有的美好设想都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

为什么要去担心未来的那么多种可能?为什么要做一些毫无意义的未雨绸缪?

她不理解。

“我知道了,我现在清楚你想跟我说什么。”

但她没有除了接受现实,没有别的选择。

感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行了,那就这样吧。”

时祺没有阻拦,只是接起口袋里震动了许久的手机。

“这次的事比较危险,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没问题。”

“可以,记得让他好好配合。”

“我明白,我有经验,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接起电话,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时褀沉声回应,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远处停着的黑色轿车在雨幕中打着双闪,他看见保姆模样的人匆匆下车,将一张毛毯迅速地包裹在她的身上。

温禧此刻很温暖,也很安全。

她的世界有许多关心,不缺他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这一份,苟延残喘的这一份。

他目视着少女大步抛开,渐行渐远的背影,掀起嘴角。

好像整个光彩绚烂的世界都在同一时刻随她离开。

平行线不会相交,却能相生相伴,而他们短暂邂逅以后却再没有未来。

那颗珠子滚了很远,最终停在马路中央。

时祺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他蹲下身,将落在在水洼里她裙摆的珍珠小心地捡起来,用衬衫的内袖将水渍擦净,好似珍宝。

身后车辆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他置若罔闻。

公主和穷小子的爱情不叫童话,叫人间惨剧。

很久以后,温禧回想起当初的这一幕,才知道他当初说的话虽然残忍,却句句属实。

少年在在藏污纳垢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从淤泥中脱胎,她伸出手,想隔着光影触碰那个旧日的少年。

她那时候想什么都天真,此时此刻却幡然醒悟。和八年前的时祺,用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方式完成了交汇,

“我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想的了,我现在知道你的感受。”

他用最绝望的方法将温禧推开,却是当时的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但为时晚矣。

很遗憾,他们中间总差了一步,现在他勇敢的时候,她开始退避三舍,现在却再也不敢接受来自他的爱了。

温禧失魂落魄地上了车,连保姆的温声关切都充耳不闻,毛毯从她身上滑落。手机屏幕亮光一闪,陆军师还在期待她带来好消息。

“没戏了。”

她却早没有心思顾及。

与时褀的一番拉扯与争辩,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温禧蜷缩在车后座上,被毛毯盖着,保姆将准备好在保温壶里的红糖姜茶递给她。

“小姐赶紧把姜汤喝完吧,今天下雨,天气不好,小心别冻坏了身子。”

温禧在车后座上靠着,小口地喝着姜汤,姜汤温暖,些微的辛辣刺激着她的舌根,却不能宽慰她冰冷的心。

直到隔着眼前迷蒙的泪幕,她收到一个来自父亲温良明的问候电话。

第25章 山茶

“小禧, 爸爸要回家了,这次想要什么礼物?”

温良明常年出差在外,为温氏在国外开拓商业版图。温禧念小学后, 便很少在家中再见到他, 好在家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毫不吝惜。

她习惯了回家面对空空荡荡的客厅, 从某种程度来说,金钱是她最好的玩伴。

但温良明是称职的父亲,每次归家时, 都会记得给她带一份伴手礼, 对她的要求百依百顺。

“怎么了, 我们小禧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开心啊?”

许是她说话时神色低落,连话音也透着端倪,被细心的温良明听在耳畔。

果然, 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给予自己关怀与疼爱的,有且仅有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但她很少与父母诉说心事, 与时祺相关的事自然也不会提。

从头至尾的知情者大概只有陆斯怡一人。

“没有, 爸爸。”

雨打车窗, 洗礼温禧这个有点蹩脚的谎言。

“正好爸爸有两个好朋友的女儿说要来南江玩,可能你不记得了, 你小时候经常和她们一起玩,这次有机会,你也带她们在南江逛逛。”

温良明说,体贴地不去追问, 站在她的立场思考问题。

“钱不够记得跟爸爸说, 好好招待她们,玩得尽兴。”

温禧眼热心暖, 便一口答应。

话音未落,她银行卡账户上便又多出一笔七位数的零花钱。

南江也算是半个旅游城市,温良明在熟络的生意伙伴面前煞费苦心,为她去联系旧友,然后攒局让她放松。

温禧闷闷不乐很长一阵时间,连与剧组拍板要完成的任务都无法交代,好在吴荻说已将最后一幕拍好,只差几个单人镜头,好在没有耽误作业的完成。

她后来又和吴荻见了一次面,不住地道歉,倒让他面上有些挂不住,顺便承包了吴荻之后拍摄的经费,聊表自己的歉意。

有点可惜。

温禧偶尔会想起时祺,每次便强制将自己将这个念头驱逐。她不探听他的消息,时祺从整个世界人间蒸发了一般,漆黑的头像也在她的列表沉寂下去。

一厢情愿维系的关系,如若不是她苦心孤诣地经营,早就该划上终结的句点。

一周以后。两个贪玩的世家小姐妹果真如约而至,邀请她一起去玩,她们亲厚得像是闺蜜一般,温禧被拉着作陪,将南江所有的高奢店都消费了个遍,战果辉煌。

但她看着别墅客厅里散落着高奢品牌的纸袋,心中却没有很愉快。

虽然她们的关系并不算很亲密,她到南江上学以后,更是与从前的朋友少了些联系。

“怎么会想来南江玩?”

温禧问她们,小姐妹支支吾吾,不多时就说漏了嘴,果真是温良明从中协调,邀请她们到南江来。

她从心里更感激自己久未谋面的父亲。

“不如我们一起去酒吧玩玩?”

吃穿住行都逛腻了,她们又将重心倾斜在别的事上,在温禧跟前提了个大胆的建议。

“可以啊。”

客随主便,温禧无条件服从她们的意见。

她鲜少去酒吧。

偶尔去也是到私密性极高的清吧,和朋友偶尔饮几杯果酒,聊一聊新近发生的事。

但在酒吧说不定有意外浪漫的邂逅,就能将他抛诸脑后,快意人生了。

温禧想。

她却不知,从此刻开始,平静无波的南江开始撕下伪装的面具,好像稚嫩的孩童揭下装裱的窗纸,她得以窥见漩涡底下光怪陆离的阴森世界。

“去这家吧。”

小姐妹们翻来覆去,最后翻开自己的手机,展示了一张从社交媒体上淘来的照片。

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只隐约显出侧颜的剪影。唯一的光落在那人面部的中轴,从挺拔的鼻骨到饱满的唇珠,足以推断出优越的骨相。那人低着头,在擦拭一只高脚杯,指骨扣在晶莹剔透的玻璃脚上,微微使劲,性张力拉满。

她们猎艳比她经验丰富,七嘴八舌地便讨论起要去求证一下这位素人的颜值。

“听说他们家招侍长得不错。”

底下的评论刷疯了 “哥哥别擦杯子了擦我” 之类的露骨评论,纷纷在捞人,却谁也不知道那人真实的基本信息。

无人得偿所愿-

华灯初上,他们便大张旗鼓地到那所酒吧。

酒吧名为“Lost in Paradise” (失乐园),意为对欲望的放纵不加规训,借鉴了弥尔顿的长篇叙事诗,讲求新雅的西方格调。

墙面装饰着茛苕纹墙纸,挂上镶嵌在木框中的古典主义旧画,遍布珠圆玉润的美人体,有几分伪装的底蕴。

走进门,鼻尖有一阵浅浅的油漆味。场地不算洁净,但胜在热闹。中间是舞池,外周是卡座,是最集聚喧闹与狂欢的地方。

天花板吊顶极低,但装修上又用了大片的玻璃,加强视觉的纵深感。衬上灯色缱绻,交叠出辉煌之感,反而酝酿出别样的风情。

难怪他虽是新近才修建好,却一举在整条酒吧长街上脱颖而出。

乐园外晚秋萧瑟,乐园内火热撩人,两相比较,好像根本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当中。

一进门,温禧的耳便被喧闹的音乐充斥,震得头皮阵阵发麻。众人穿衣都火辣大胆,在舞池上贴面热舞亦是常态,彻底释放熟男熟女的情与欲。

今日恰巧赶上以面具为题的变装晚宴。她们在进酒吧时,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温禧临出发时才得知这个主题,架不住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姐妹。在米色的羊绒外套下,换上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山茶花裙吊带裙,乌发在脑后挽了朵同色的绒花,自然垂落在白皙的肩头。

她本就昳丽,化妆也精细,在眼尾处细描一瓣浓郁的山茶,妆光酒色,是整个面容的点睛之笔。又在锁骨处画了与之匹配细长的枝蔓。妖娆地缠绕在雪肤上,让所见之人顿感呼吸一滞,为鲜艳而生动的美折腰。

好像人间永不荼靡的山茶花神。

别人扮形,她偏要扮神。

小姐妹见到她,就自然恭维了一番。

“对了,我昨天在论坛上又看到一个劲爆的消息。”

“什么消息?”

温禧问。

“听说这家酒吧是有男模的,隐藏性的。”小姐妹神秘兮兮,说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所以说不定我们对照片上的小哥哥还是有可乘之机了。”

温禧一时瞪大双眼。

“我要是昨天就跟你讲了,小禧肯定不愿意跟我们来。”

温禧知道她们玩的多且杂,却不知大胆到这个地步。

现在骑虎难下。

为融入整体的气氛,她们放弃包厢,随意找了个无人的卡座,点上几杯酒水。

温禧正在专注地浏览酒水单时,小姐妹探照灯似的目光已在满场搜寻此行的目标。

“喏,你们快看快看。是不是那个?”

被小姐妹一喊,她胡乱地在单上指了一款鸡尾酒,就赶紧顺着小姐妹的手向远处看去,目光努力在交叠的人影中拨云见日。

终于看见那人的模样。

那人也遵照酒吧角色扮演的规矩,用半扇银色的面具将眉眼遮蔽得严严实实,身形修长,但唯有他跟前站着四五个女孩,一看就是慕名而来。

他不厌其烦,也极有礼貌。因为身高的差距,说话时朝几位女孩的方向微微俯身。

身边的小姐妹已将手机上的照片缩小又放大,反复确认。

温禧却还在看他。

光线太乱太暗,她辨不清他脸上面色几何,只瞥见一眼五官优越的轮廓。

心中却已描摹出那个名字的轮廓。

真烦,好不容易来酒吧放松,怎么随便撞上了个招侍,长得模样也像他?

温禧不甘地揉了揉眼,不肯轻信视觉上的欺骗。

“你认识他?”

“让他过来坐会好不好嘛?”

相熟的小姐妹揽着她的肩,娇声与她倾诉。看见温禧对着同一个方向出神的时间,明显超出观察陌生人的时限。

“不认识。”

温禧矢口否认。

余光中的人好像是拒绝了第五个前来搭讪的女孩,好似有些疲乏。他懒散地靠在吧台上,一束彩灯正好浮在他上扬的嘴角。

“那就更好办了。”

“找他点单,或者帮个忙。”

迷乱的流彩下,她看见姐妹的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

“我们温小姐出马,后面的事我自己负责。我知道你对这种撩人的事肯定不敢兴趣。”

小姐妹眼巴巴地哀求她,模样要多诚恳有多诚恳。

“我还担心不好下手。”

仿佛心有所感,那人在遥远的地方回身。他低调地穿统一的制服,白衬衫外套黑色马甲,宽肩窄腰,身形修长,无声地笑了一下,好似夜晚中流窜的鬼魅。

他看得并不是她。

但只这一眼,她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时祺。

温禧的心也一下全乱了。

但当初明摆着说了不想跟他再有牵扯,现下又巴巴地凑上去,连她都觉得掉价。

“小禧小禧。”

不是我想找他,实在是身边的朋友盛情难却, 开口相邀。

温禧反复地默念这一个事实。

她疑心在南江城里,时祺是不是无处不在,像是无形之神,竟然四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不知是什么倒霉运气。

“好,我去。”

第26章 丽色

舞池里依然人声鼎沸, 不知疲倦地掀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在室内待的时间长了,温禧感觉油漆味从鼻尖悄然淡去,转而被馥郁的甜香包裹。

渐渐被氛围同化。

室内氤氲着暧昧与迷离的气息, 四散漂浮, 将引信留在每一位看客身上。

温禧提起裙摆,朝着时祺的方向走去。

无灯处暗淡, 却依然无法掩盖她生动的美。温禧穿人而过时,身畔无端伸出的几只酒杯,试图得到她的垂青, 留她驻足共饮。

相逢即是缘, 可她目标明确, 置若罔闻。

如丝游移的细光好似荷尔蒙的催化剂,主舞台上衣着性感的男表演者正下着软腰,将衔着的红桃K扑克牌放进幸运儿的嘴里, 少女怀春,小鹿乱撞。

潮湿的空气与温暖的室温下, 处处春意盎然, 温禧随眼一瞥, 就能看见暗处的角落有人状态亲密,旁若无人, 在放肆地拥吻。

紧绷的心绪一旦释放,就成了夜晚胡作非为的契机。衣冠楚楚下,他们毫不避讳地袒露欲望,无差别地在红灯绿酒中生成流转, 四面留情。

午夜钟声敲响第十二下, 温禧穿过荆棘,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立柱处停留下来。

她近距离地观察时祺。

招侍工作时的白衬衫与黑马甲规矩地穿在身上, 剪裁得体,好似为他量身定制。他身骨挺拔,颈长肩平,连最上一颗扣都系紧,不留一丝遐想的空间,却另有几分禁欲的美感。

耳饰没有摘,但那枚磨损的银质耳钉已被替换,有精致的流苏耳链穿肤而过,缭绕着冷冽的坏意,似乎沾染了人间烟火,又胜风月无边。

成为温禧第一眼认准他的锚点。

短短数分钟,已有不知几波的女子来跟他搭讪,要请他一杯酒,他也不拒绝,薄唇带笑,反而照单全收。

那些推拉的只言片语都落入她耳畔。

剥去少年的青涩,她从未见过时祺与女客周旋时,这种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原来这么会笑。

原来这才是属于时祺的地方,原来这就是他说的不合适。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大小姐下凡来体察民情了?”

送走那些女客,时祺好整以暇地碰上她的眼,没装作不认识她,坦然颔首,与她致意。他的手中端着托盘,正要拔腿离去。

托盘上的酒盛满五光十色的液体,折射出诱人的光。

越鲜艳反而越危险。

她挑一杯平平无奇的咖色酒,顾不得调酒师惊慌的目光,气闷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高浓度的酒精入喉,滑进食道一路灼烧,最后在胃里翻滚,让她重新燃聚勇气。

“喝了你几口酒而已,这么小气。”

调酒师惊呼出声,温禧轻掀眼睫,眼色嗔怪,晶莹的眼中都是烧热的韵致。

“嘘,别吵,我要跟他说话。”

她将葱白的食指放在唇间,一双杏眼娇媚地睨起,调酒师咋舌,知道这位皮囊绝佳的招侍大概是旧债上门。

这种事在夜场司空见惯,他索性闭口不言,沉默地重新去调那杯爱尔兰之雾。

“行了,这杯我请你。”

时祺的眼神微暗,犹如汹涌的冷潮,却在稍加克制之后,很快恢复如常。

两相对峙,他们又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好似他们从未认识过。

好可恶。

“有什么事?”

酒精的副作用太明显,温禧连舌尖都酥麻,好半天才捋出此行的目的:“我想请你,去我们那里坐坐。”

她伸手胡乱地朝远方一指。

托盘上那杯不知是什么酒,让她现在头昏脑胀。

所以,是不是偶尔做点出格的事也没有关系?

“你看到了,我还有工作。”

时祺指着托盘,面具后那双眼平静无波。

她自诩漂亮,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不知差在哪儿,偏偏他到了自己面前,又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冷硬模样。

她不好看吗?

风月场上,他戴着面具,真心更是真假难辨。

温禧心烦意乱,嫌面具碍眼,就要伸手去摘,却不得章法,指尖还未触到他的面上,又被他侧首避开。

“我自己摘。”

细碎的刘海下,那双漆黑的长眼格外漂亮,璀璨的彩灯荟萃在他眼底焕发光华,耀目又撩人。

那双眼,前不久还流转着动人心魄的笑意。

当初要跟她一刀两断时,说得冠冕堂皇,似要声泪俱下地倾诉自己够不到她这轮月亮,请她见谅。

怪道不接受她的表白。

原来在这暗中饲养葱茏的草木,生机盎然,片叶都要沾身,难以割舍这一大片茂盛的森林。

温禧气极。

时祺一样看眼前的温禧,与她半斤八两。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到这里来了?

他相似地被眼前少女的勾得到心神摇曳,如同重蹈覆辙。温禧不肯服输,仰头也要撑起气势,明眸皓齿,像是只伸出奶爪的幼猫,

她将外套留在卡座上,抽紧的腰绳勾出紧致玲珑的曲线,危险又迷人。

可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温禧的境况更坏,先前饮下的那杯不知名姓的烈酒,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尽数缠裹,现下彻底由情绪掌控全局。

“我花钱还不行吗?”

预先准备好,她将裙摆里藏着的百元大钞夹在指间,窸窸窣窣地卷在一起,伸手就往时祺的马甲的口袋里。

“闹够了,就早点跟朋友回去吧。”

时祺站在原地,皱眉看她的表演。

“等等。”

温禧装作轻佻的模样,动作却生涩,反而被窥见清澈的柔媚,伸手欲去抚他耳上的耳链,却被他侧身。

耳链划出优雅的弧度,时祺轻巧地避开她的动作,自己的手腕却被一把扣住。

在危险边缘的举动。

他终被彻底激怒。

温禧莫名其妙地被他拽着走了好几步,然后轻力一甩,后背就贴上了冰凉的镜面。

“眼尾恰到好处,但颈上的山茶花枝太过单调,公主是要麻烦我再加一朵?”

时祺出声,低哑的嗓音因环境使然,天然沾上点难缠的欲色。

他高大的影子压下来,将温禧囚困在方寸之间,从她的角度抬眼,可以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在光色中分外性感。

不是纸上谈兵。

指尖轻落在温禧锁骨上缠绕的花枝,犹如火星触上绵延的导火索,他触过的肌肤溢出瑰丽的水泽,白中透红,一擦即着。

仅是秋毫之末,就顺势联动了情焰一寸一寸在胸腔上燃烧,掀起心间的躁动,要酿成燎原之势。

“不要。”

她战栗,恍惚,四肢百骸已绵软无力,心想果然还是他有办法,轻易地就让来势汹汹的自己乱了方寸,按照他的节奏行事。

然而这还不够。

然后便看时祺低首,缓缓靠近,作势又要往锁骨上落,神色沉醉,好似要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谦卑姿态。

他竟要用唇齿啮咬,去画那一朵花吗?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临近沸点,经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撩拨。

“你不该来这里。”

他看见眼前的女孩千娇百媚,与雨晚的歇斯底里的影子交相重叠,好心地在一触即发时戛然而止。

逢场作戏,又是她溃不成军。

听说男模为了生计都会做那种事。

先前小姐妹聊天时说的话开始在脑海里成倍地放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像魔咒似地在温禧脑海中盘旋。

她的视线落在他娴熟的动作上,呼吸灼热绵长。

他也会为生计所迫吗?

“没想到你是这么轻浮的人。”

温禧短暂地将理智收拢,猛地一下从肩胛处将时祺推开。

那一下使力太重,时祺踉跄着往后退开几步,神色放松,反而释然地笑。

“既然你看清了我是什么人,就不要来这里,赶紧回你朋友那里去吧。”-

温禧环顾四周,步履漂浮地往自己的原桌去。

“不用你好心。”

她义正言辞地拒绝时祺的帮助。

但震耳欲聋的音效却好像被不断地放大、增强,让她头脑发胀,温禧开始扶墙,被身边步履飞快的人撞了一下,满场乱转,又回到原地。

完了,是那杯酒。

她追悔莫及自己的冲动,一个人在迷乱的灯光中辨不清方向,好像美艳的蝴蝶围着灯打转,兜的圈子多了,却被旁边四处晃悠的寸头混混盯上。

“喂,这不是上次坏我们好事的有钱妞吗?”

烟雾缭绕中,桌台上的啤酒瓶或站或躺。那混混穿着地毯上十元一件的花衬衫,打肿脸充胖子,却一眼就看见了温禧。

“干什么,毛手毛脚的,嫌命太长。”

他正欲动手,被金链男瞪了一眼。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起什么内讧。”

另一个瘦子拉住他,说。

金链男啐了一口,出言警告:“别惹事,今天老大在这有要事办。”

“没事的,老大的事已经十拿九稳,接下来不是要庆功吗,何况我们人多势众,正好顺手干这一票,双喜临门。”

被他煽动,也有不少伙计点头附和。

“况且看她那样子,连路都走不清楚,肯定是喝醉了,也让她长长多管闲事的记性。”

“没看出来她还挺勾人,这一票我干了。”

落单的少女像误闯酒池肉林的鹿,瞬间被一双双猩红的眼窥伺。

与此同时。

“温禧呢?”

两个姐妹终于回神,想起自告奋勇去搭讪的公主还未回来。

“我们要不要去找找?”

另一人有些担心。

“算了没事的,她可能跟那个小哥哥看对眼,约会去了,这不都没看见他们两个?”

另一位姐妹安慰说,心情复杂。

“这么大的人在南江,还能丢了?她自己知道回家的。”

“走吧走吧,这地方乌烟瘴气的,我早就难受了。”

姐妹们愉快地合计一下,选择扬长而去。

同一时刻,温禧因为高温感到窒息。

因为喝醉了酒,少女的眼尾生理性含泪,将那瓣山茶晕染开,一双美目显得有些迷蒙,娇媚,交缠着水雾。

温禧神经松弛,全然不察危机四伏。

前有追兵,后有猛虎。

直到一堵肥厚的人墙挡在温禧跟前。

“请问一下,323桌要往哪里走?”

温禧自觉遇见阻碍,还以为是遇见帮忙的好心人,用微醺后的嗓音礼貌发问,浑然不知此刻有多迷人。

“小姐,我们这就是323啊。”

那人看着温禧的美貌眼睛发直,笑着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啊?”

“我们也不为难你,把这杯酒喝了,我们就告诉你。”

那人不由分说,端起一杯酒,金酒因外力四面摇晃,散发着艳丽的光。

“好久不见。”

迟钝的理智在缓慢地运作,温禧还来不及回答,行动先与思维一步向前行动,伸手就去端那杯酒。

未防身上的酒杯便被另一阵外力夺去,听见耳间一道冷声,让她猝然清醒。

“我动手,还是你们滚?”

第27章 危机

“误会一场而已。”

时祺手一松, 玻璃杯砰然碎裂,流出的酒液蜿蜒过大理石地面的数条裂纹,扭曲得像千足蜈蚣。

黄毛正想发难, 刚想说小小一个招侍手眼通天, 招管闲事,却先对上时祺凶厉的眼, 像是淬了毒的硬刀,心下一凛。

接着,他被金链男从身后不动声色地钳住手臂, 来打圆场。

“都说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跟条子走得近。”

金链男揪起他的衣领, 低声警告。

“可是那小子都踩在我们头上了。”

黄毛眼睁睁地看着那抹倩影在搀扶下离去,好似抽丝的轻纱绕身而过,心头饥渴难耐, 魄荡魂摇,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今天。”

“晦气。”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 危险在冒苗时就被时祺悄然吹熄, 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这笔帐小爷我今天可是记下了。”

黄毛骂骂咧咧。

时祺将温禧拉到空的卡座上, 眼见少女脸颊绯红,一看便是醉得不清。

此刻的温禧睁着朦胧的眼, 杏眸里的灯影明明灭灭,犹如万花筒里沸腾的彩片,贪欢一晌,不察危险降临。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 给温禧满满倒了一杯柠檬薄荷水, 她顺从地饮尽,眼神恢复七分清明。

“真是欠了你的。”

但眼里一汪秋水依然荡漾, 似要在他的心河靠岸。

他无奈,漆黑的眼看着温禧,正想数落她几句,却异端横生。

先是听觉。震耳欲聋的舞池音乐戛然而止,像整个空间被上苍笼下隔声罩,生气被缓缓抽离,全情投入的舞者露出迷茫的神色。

再是视觉,全灯忽灭,酒吧陷入无边的漆黑,幽深恐寂。

好在应急照明灯骤然亮起,雪亮的白灯照在古典壁画里阴恻恻的人像上。

混乱中群情激愤,有人厉声咒骂老板。

在这音乐暂停的短暂空隙,时祺耳尖,先捕捉到门外由远及近的异样脚步声,沉闷、急促、在水波纹式的瓷砖上阵阵荡漾。

不应该,今天的人来得这么快?

耳链里的微型监听麦安安静静,一点指示也没给,他的暗号如同泥牛入海,让时祺双眉紧锁。

按兵不动。

传回的信息让他心烦意乱。

可她还在这里。

“跟我走。”

他迅速起身,在昏暗中如履平地,熟练地将懵懂的温禧塞进距离最近的吧台,时祺对她嘱咐,吩咐调酒师将她一并看好。

“你呆在吧台这里,没事不要出来。”-

“临江街道派出所,接人举报有人在此违法聚众赌博,请大家配合调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失乐园的雕花铜门被猛然突入,裹挟着夜晚的凉意冲破温柔乡。

南江市下辖共有四个区,临江区为市中心,临江街道更是重中之重。身着崭新制服的派出所民警,亮出证件,声若鸿钟。

但临江一向治安极好。

时祺的瞳孔骤然紧缩,不动声色地藏在视角的盲区,静观其变。

首当其冲的是那群混混。

那群混混径自看着鱼贯而入的警察向自己走来,他们面面相觑,如临大敌,首先自乱阵脚。

“哥,他们是不是来抓我们的?”

黄毛颤声,冷汗直冒,却没听见大哥的回应。

“跑什么?”

眼看着辅警即将走到跟前,黄毛做贼心虚,蓦地站起,借着肩力猛地冲向一名戴着眼镜的文弱辅警,一时将那人撞得人仰马翻。

“有人暴力袭警!”

派出所的其他民警见同事遭袭,立刻拥上来帮忙,其他混混见此情状,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他们摸爬滚打,阴招频现,一时间双方难解难分。

失乐园建造的时机不对,早便引起了警方的关注。临江派出所怀疑这是一个以酒吧为噱头的钱色交易中心,试图拔除这颗甜蜜花芯上的倒刺。

但几次突击,都扑了个空。

“抱头,蹲下。”

昏繁缭乱的光影下,增加了警察抓捕的难度。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成功按倒所有人,汗津津的警察松了口气。

然而同一时刻,失乐园中的客人不明所以,恐慌像雪浪一般席卷了整间酒吧。人群开始惊慌失措地狂奔,桌毁椅倾,杯盏破裂。鼓膜里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在应急灯的光晕下化作长了脚的憧憧黑影,晃得人头晕脑胀。

“请大家在原地配合调查,请大家在原地配合调查。”

年轻辅警拿着扩音喇叭,对四散而逃的人群扯破了喉咙,尽力维持秩序。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慌乱中调酒师忘记时祺的忠告,拽了温禧一把,她跟着他们一起拔腿狂奔,拥在人群中不知被推来搡去,乌发后的山茶绒花在推搡中滑脱,像个狼狈退场的公主。

“这是什么情况?”

“快走快走,哪还管得了这么多。”

“我可不能进局子,我是自己偷偷出来的。”

“妈妈啊,早知道我就不来这里了,呜呜呜呜。”

先是不明原因断音断电,现在警方的闯入愈加混乱,男男女女的声音缠成一片,众人在茫然之下随波逐流,像无头飞蛾,急促而慌乱。

连新鲜空气都变得稀薄。

“小刘,你去联系老板,确认不明原因的断电。”

“小陈,你去维持好现场群众的秩序。”

黄队沉着冷静,发号施令。

终于室内灯盏重新亮起,照耀满地狼藉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好在事先安排从后方包抄的三位辅警也大有所获,竟真的在隐蔽的地下室处抓到来不及撤退的销金窟。

举报作实,他们在前厅又按下一群袭警的社会闲散人员,今天收获颇丰。

同事之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将一整排的赌徒与袭警的混混扣在一起,强压着领头人在墙角处蹲下。

人群的喧哗平稳下来,失乐园里的人逃了一半,剩下另一半胆大的,反而在门外伸头探脑,危急时不忘吃瓜本性,围在原地看起了热闹。

温禧就站在其中。

警员孙吉推正眼镜,正在清点人数。

没想到第一次跟师傅夜间出警,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统共没来几名警察,在擒拿混混时已人手用尽。那些混混还不老实,像在油锅边缘滑溜溜的青虾,到处折腾。

他们冲动中与警方起了正面冲突,现在追悔莫及。

孙吉认真地工作,却瞥见角落里抱头蹲着的陌生男子,比改造过三年的犯人动作还标准,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人察觉到他的视线猛地抬头,眼神瞬间跟他打了个照面。

他一个激灵,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

“队长,他好像是那个”

孙吉的脸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悬赏十万。”

别人下班时刷短视频看简讯,孙吉将悬赏通告都存成ppt放在手机上浏览,真正将爱岗敬业落实到生活中的每一处。

眼前这张脸让他印象深刻。

隋夜,南江十年前一起恶性事件的犯罪嫌疑人。他将自己的养父母杀害在砖瓦房当中,又残忍地将尸体缠好保鲜膜,甚至刻意做了防虫防腐的处理,藏在衣柜里。

手段凶残,令人发指。

因此,尸体连求救的恶臭都不曾传出,时隔五年,村庄征地拆迁,才发现两人的遗骸。

此时嫌疑犯早就逃之夭夭。

后续有人看中他的犯罪“天资”,不惜重金买他为凶,他又接连犯下邻省的几起命案,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本该在三年前落网,却偏偏出现了一份不在场证明,混淆了警方的视听。直至后来抽丝剥茧,侦办人员才在千头万绪中找到线索,终于不负众望,掌握了实质性的抓捕证据。

悬赏通告上仍是隋夜十八岁的照片,唇红齿白,眼神却狠戾阴险。

尽管模样已大改,但他的面部特征依然未变。

那声太大,不仅黄队听见,双手抱头的隋夜也清晰地听在耳间。

无可避免地打草惊蛇。

那男人身穿风衣,灰白的眼里浑浊的血丝,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两鬓斑白,多年刀口舔血的逃犯生涯,在他年轻的身体上留下难以掩饰的风霜。

正当分局的警察欢天喜地收工的时候,孙吉直直开口,颤颤巍巍地伸手在那人脸上一指。

临江街道安定祥和,最常见的就是下沉社区里调解邻里纠纷,难得遇见大案要案的犯罪嫌疑人栽在自己手里。

黄队双眼放光,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事业。警校多年磨砺锻造而成的热情在此刻喷薄欲出,基因里的惩恶扬善之心狂跳。

“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

他朝着犯罪嫌疑人的方向走去,准备去料理这条漏网大鱼。

“他们找到人了。”

与此同时,时祺沉着冷静地对监听麦那端汇报。

“外面棘手,1103,你配合他们的行动,随机应变。”

长期在基层热闹和善百姓环绕之下,黄队一时犯了轻敌的毛病。

“来,我亲自给他上铐。”

他脚步虚浮,好似又回到从前那段光辉岁月。

此时此刻,隋夜却突然暴起,濒临绝境后再度爆发的困兽,撞上鲜艳红布的双眼充血的公牛。将黄队整个人撞飞,夺了他别在腰间的警棍。

肩胛骨像被重压碾过,黄队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冲辅警而去,目眦欲裂。

“当心。”

像是个破落的风箱,拼命拉扯,才挤出字句。

几名不知情的辅警仍在热切地交谈,盘点赌资,眼看着就要被蓄势待发的隋夜从身后偷袭。

他甚至闭上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从走廊处无端飞来一只啤酒瓶,隋夜伸手格档,瓶身在手肘处清脆地碎裂,眼神愈加阴冷。

时祺。

“是你。”

隋夜灰沉的眼透出一丝奇异的光。

时祺的身法快到极致,试图快准地结束这场斗争,但他有趁手的武器,还是落了下风。

两人短暂地对峙,好似中间分隔着楚河汉界,互相观察对方身上可能存在的弱点。

好像古罗马的斗兽场,还是隋夜率先发难,两人势均力敌,缠斗得太狠,甚至没给外人留空隙。对方路数凶悍,招招都下十成十的黑手,犹如响尾毒蛇。

但时祺更狠,他打架向来没什么章法,也从不推演自己有可能反噬的伤害,只追求对方造成的极致伤害,是用命去耗。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处在劣势时,好像个无底黑洞,他将所有的痛楚都尽数吞咽,缄默无言。

最终。

时祺看准破局之机,抬脚飞踢,隋夜的虎口被狠狠一震,警棍脱手而出,有生力量被瓦解,终于迎立在局势的上风。

“还愣着干嘛,快去帮忙啊。”

黄队缓过劲,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指挥直愣愣的年轻辅警,恨铁不成钢。

这帮兔崽子,还不如一个见义勇为的群众,回去真要好好教教。

几名民警见状冲上去帮忙,最后齐心协力,一齐将凶犯死死地压在冰凉的瓷砖上。

时祺靠在墙上为支点,湿漉漉的碎发贴在额间,打斗中白衬衫的领扣早就崩落,像无形的手终于松开束缚,四肢百骸都痛到极致,无声地喘。

隋夜被双手反剪,黑眸里浓郁的不甘之色。但他却并不像落网的嫌犯那般万念俱灰,反而视线飘忽,最终紧锁在外圈群众里的某个锚点,露出罕见的光。

紧接着,他勾起唇,无声又诡异地笑了起来。

这状态不对。

千钧一发时,一柄暗刀从身后的人群中飞出,掀起爆裂的狂风,明锐的刀尖从时祺的右手臂擦过。

血珠一滴一滴顺着薄白的袖管,无声地坠落。

第28章 血

那人竟还有同伙。

那柄尖刃与雕花长柱相撞, 碰出伶仃之声。

人群掀起骚动,手臂的剧痛让时祺猝然回神,身侧制服凶犯的警察冷静张望, 寻找凶器的来源。

同伙近乎凭借本能, 孤注一掷,将一腔恨意全发泄在这一刀上。

仓促之间, 虚空中掷出的那柄刀准头不够,倘若再偏差半寸,他的右手臂就废在此刻。

所幸, 他的命还经得起随机赌注。

“你找到我们的时候, 应该不会想到, 我们是双胞胎吧。”

身后的隋夜突然有了动静,在狂暴的笑声中,艰难地往外咳了几口血, 揭开最大的秘密。

“是哥哥没用。”

他的头颅垂了下去。

此时此刻,围观群众中, 晃晃悠悠站起来一个人。

那人黑衣黑裤, 将全身上下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 此刻却破摔身份的陶罐,撕下所有的伪装。

他粗暴地将兜帽与口罩一把扯下, 露出那张与隋夜几乎一摸一样的脸。

但又有所不同。

在相似的轮廓下,颜色让他们的长相有了明显的区分度:他的头发与眉毛都是雪白,在璀璨的华灯下有些骇人,皮肤近乎透明, 面部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一看便是孱弱多病,药石难医。

此刻出现, 好像在上演最后谢幕的篇章。

他得了白化病。

隋昼,那个本该在出生时就宣告死亡的弟弟。

那人敏捷地往后倒退几步,用复杂的神色扫视了四散而逃的看客。

这种眼神时祺很熟悉,他见过不少穷凶极恶之徒,习惯在落入法网后做负隅顽抗,瞬间警铃大作。

电光火石之间,时祺突然明白,当初那份误导所有人不在场证明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兄弟二人相互配合,交换了身份混淆视听。

哥哥凶狠残暴,弟弟精细油滑,交相抹除犯罪的证据,给警方取证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原来他们一开始的对手就是两个人。

“今天我让你们都给我哥陪葬。”

正当大家以为危机解除时,隋昼不惜暴露自己,咬牙切齿地宣告来复仇。

倘若他此刻混迹在人群中逃之夭夭,便如同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再无迹可寻。

“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温禧凄厉的叫声脱口而出,震出哭音。

她在喊时祺,这样微弱的提醒淹没在哗然的人群中,尖叫声此起彼伏,群众又开始四处逃窜。

飞刀已掷,时祺笃定当下他手里必定没有凶器,却未见他的袖口处又见熟悉的寒光。

“刀,他还有刀。”

是谁被掐尖了喉咙,撕心裂肺地一声吼。

隋夜轻蔑一笑。

无知之人,这把刀本就该是一套成双。

隋昼的袖中还藏着一把短刀,是起初混乱时哥哥将自己的那把也塞进他手里,让他用以自保。

这是隋夜最后的保命符,却义无反顾地交到他手里,犹如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他在养父母的棍棒下头破血流,为他抢得偏安一隅。

他还记得,在他永远触碰不到的温柔阳光里,哥哥笑着与他互换名字。

他说,你从此以后改名叫隋昼,你要一直活在明亮的阳光下。

可他从生来就是阴沟中的老鼠,仰人鼻息而活,只在深夜中才敢抬头看那一轮幽暗的月亮。

他和哥哥,在拳脚相加下苟且偷生之时,却从来没有人救过他们。

病态又绝望的心绪从内里将隋昼撕开,让他蜕变成游离于社会法理之外,彻头彻尾的怪物。他扫视了一眼惊慌失措的群众,面容扭曲,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戏啊,就是要反转才有亮点。

时祺与警察合力,却被耳间的声音分出心绪。

他刚刚好像听见了温禧的声音。

该死,她为什么没有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他甚至分不出半分的心力去担心她。

温禧站在那里,脚像被钉死在原地,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到自己这么没用。

远处笛音高鸣,远方又有一队训练有素的警察飞奔入场,将所有围观的群众都转入安全的地界。

时祺的身后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面上是身披雪亮铠甲的古希腊英雄,沉浸在酣畅淋漓地战斗。

温禧认出那个人,攻无不克的战神,阿基琉斯。

阿基琉斯之踵。

很不吉利。

同样地,时祺的致命弱点是温禧。

隋昼不擅打斗,但思维敏捷,抓到时祺意识的半分错愕,立刻意识到空荡的周遭中隐匿却格外明显的那个娇弱身影。

她藏得一点也不好。

只要抓到这个人质,他和哥哥还有活命的余地。

“放下武器,你已经被包围了。”

寡不敌众,擒获隋昼本该尘埃落定,众警不知他为何突然踉踉跄跄地调转方向,但他还来不及去舞池边缘中抓他的猎物,先被时祺一把拽住。

但时祺却了解他的不轨图谋。

隋昼厌恶他碍事的桎梏,猛地一扯一搅,那柄短刀就插进时祺的右侧腹,划破的衬衫上顷刻间血流如注,粗暴地雕刻出一朵血花。

“杀人了,杀人了!”

是谁在喊,是谁在喊?

血涌成流,时祺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腹部,身形踉跄了数步,扶在立柱上,勉力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发现自己杀了人,隋昼彻底陷入癫狂的状态,心理防线如溃败的千里之堤,刀哐地一声掉到地上。

目睹养父母尸首瑟瑟发抖的男孩,现在为虎作伥,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小昼,我不希望你杀人,只要手上沾了血,就再也洗不掉了。”

恍惚中他听见隋夜的声音。

“哥哥,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

他双膝跪地,对着空气呢喃。

他不想杀人的。

抓住隋昼错愕的瞬间,他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就地生擒。

他脸色发青,好像被捞上岸窒息的鱼,翻了白肚。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好像在这一刻,他残存的理智才重新附着于身体之上,在隋昼茫然无知之时,对兄长的依赖让他丧失了是非善恶,在错的道路上一意孤行,将罪责归咎于整个社会,终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群众见义勇为受伤,快叫救护车来。”

身穿制服的市局警察已在动作熟练地接管酒吧里的事务,给整座城市注入安定的强心剂。

为首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克制又谨慎地往时祺的方向看了一眼。

余光中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时祺的意识像是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欲熄的烛火,终于放心地闭上困倦的眼皮,彻底陷入黑暗-

却没想到温禧从角落里直冲上来,将他接住。

“小姐,你干什么,小姐。”

眼看属下要上前去阻止,中年男子摇了摇头。

“不要睡着,快醒醒啊,时祺。”

听见她焦急的声音,时祺紧闭的眼皮竟真的微微颤动,强撑着睁开透光的缝隙。

他漆黑的眼涣散无光,好似凝了一层霜花。

此刻眼前模糊一片,好像在冬日长夜,残躯于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曳步,上下两茫茫,除了耳畔她的急切的声声呼喊。

“倒霉,每次受伤都遇见你。”

他在逞强,唇边溢出短碎的字句。

那些血流得太多太快,像被激流冲入海洋的红尾金鱼,将时祺有限的生命力一同卷走。

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尖,连着她的胃里反涌的酒气,在食管里翻江倒海,忍住作呕的冲动,温禧的小脸白如薄宣,比他负伤时还难看。

“别睡,快醒醒。”

“没没事,我这条贱命,死不了的。”

时祺看着她的模样,紧蹙的眉尖舒展,竟还有力气去笑。

他的嘴角连挑一丝弧度都显得格外勉强。

人因外伤失血超过百分之二十的时候,就会晕厥,休克,濒临绝境。温禧怀疑,是不是一刀扎破造血的脾脏,导致血流不止。

右腹部?是哪里?脾脏是在那个地方吗?

温禧心乱如麻。

这次的伤比上次严重的多。

好像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在受伤。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这么皮糙肉厚的,流这么多的血都不长记性。

同一时刻,时祺牙关紧咬,却克制不住生理性地颤抖。

止血,对了止血!

温禧好像昏了头似的,疯狂地去撕裙尾,鲜艳的红与粘稠的血交织在一起,那些血太多太密,想先将他的伤口按住。

她痛恨自己没有学到太多急救知识,在命悬一刻时无法挽救心上人岌岌可危的姓名。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

温禧喃喃自语。

她将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头上,当初就应该坚持带保镖来,不应该听她们的话,带着保镖碍事。

本该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在等救护车的短暂时间里,她脑中的思绪纷乱,一会惦念这个,一会又记挂那个,好像无数有轨电车的线错落在一起,最后缠卷漏电,将整个脑海都烧成一片焦黑,寸土不剩。

她将他紧抱在怀里,一袭长裙污痕斑斑,俯身一瞬不瞬地看时祺。

他们贴得太近,沾得温禧浑身是血,甚至落在锁骨上,顺着山茶花的枝蔓凝结,生动而鲜艳,好似世间最昂贵又残忍的颜料。

他的生命。

他也瞥见,挣扎地抬起手,咬牙在她的锁骨上描摹出花的轮廓,妖冶美艳。

“是不是好看多了?”

绝境之下,时祺还在哄她开心。

最后他的手如强弩之末,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倒真是给你免费画一朵花了。”

他轻声喟叹。

此刻下意识地,温禧抬手去抚自己的眼角,才发觉自己满脸都是冰凉的液体。

“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吧。120马上就来了。”

温禧说话时带着哭腔,尾音湿凉,好似氤氲着水汽。

她究竟是有多怕他死?

“别害怕。”

分明是他受伤,温禧却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也跟着疾速飙升。

看见犯罪嫌疑人朝着自己调转方向那一刻,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接下来他却被时祺生生拖住脚步。

都是她的错。

红蓝双闪的救护车终于抵达现场,将他送到医院,温禧双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好心的女警搀了她一把,让她能作为家属跟车离去。

救护车呼啸而过,看见医护有条不紊地给他呼吸监测、按压止血,感觉一点忙都帮不上。

时祺虚虚地回握她的指尖。因为失血过多,他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是祭奠时用的纸钱,好像风吹之后就要飘入火堆,然后灰飞烟灭。

“没事了,没事了。”

温禧整个人发抖得更厉害,好像筛糠一般。

她的状态比时祺还令人担心。

上救护车时,连护士都轻声多问一嘴,忧心忡忡的眼神在浑身是血的少女身上徘徊,担忧她是否有些不可言说的隐疾。

“我没事。”

反观时祺却镇定自若,只有面无血色的嘴唇出卖了他受伤的秘密。

“温禧,我”

但他的镇定徒有其表。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回握温禧的指尖。却像飘忽的游丝,最终没将这句话说完-

这桩意外过去许久,温禧仍在接连不断地做噩梦。

她无数次梦见时祺,每次都死状凄惨,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欢乐结局。或是她在漫无边际的血海沙滩上拼命地奔跑,鲜红的浪花却在身后穷追不舍。

又或是梦见时祺在身后喊她,她满心欢喜地回头,视野中却被挥洒上一片鲜红,从他的尸首上开出一朵绚丽的山茶花,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开始生理性地厌恶红色,再也不喜欢山茶花,也再也不穿红颜色的衣服,因为接触到红布的肌肤就会飞快地长出浮疹,久难消愈。

但她依然在爱他。

这个秘密连时祺也不知情。

“温禧,合作愉快四个字,也值得你发这么久的呆?”

指尖依然缠留着回握的热度,她的英雄好好地站在自己身前,皱眉问她。

第29章 琴房(现在)

“没事, 就是想起了一点之前的事。”

好似在漆黑的隧道里踉跄独行,视野里有如海市蜃楼般的虚假天光,却难解近渴, 时祺的声音为她抛下救命的绳索, 将她迅速往回拉扯,避免奔赴破碎的梦境。

时祺眼见她沉默不语, 那双漂亮的杏眼凝滞放空,微微地向右侧方偏转。

他立刻判断出温禧在走神。

“是什么事?”

时祺继续饶有兴趣地往下追问。

温禧又抬眼去看声音的主人。

她坐他站,他英俊清朗的脸在跟前, 眉弯眼深, 比少年时的轮廓深邃成熟了几分, 连眼尾的锋芒都收敛了数分。

那枚放肆的耳钉早就不在,现在他的耳垂干净平整,留下的孔洞已几近愈合。

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与她纠葛的时祺。

但他偶尔也会像八年前的自己, 最接近他的时刻,是在餐厅挺身而出, 制止方城觉的时候。

“我和你之间的事?”

时祺舒眉, 意有所指。

好像自己的小秘密被戳穿, 温禧的耳尖绯红,避免他猜得更离谱, 索性坦诚。

回忆中的少年还在命悬一线,遍体鳞伤,此时此刻的他站在此处,好奇自己思想中的秘密。

很奇怪, 与时祺共处一室时, 那些尘封的回忆就像保密箱被骤然插上钥匙,时祺一来, 原本长满青苔的开锁工具突然就焕然一新,将记忆之箱扭转而开。

是丰饶之角,还是潘多拉魔盒?

她从前听过一种说法,时常沉湎于回忆中的人,便是现在的生活过得不如意的时候。

是不是现在的她无意识的选择?

“想起大学时,我找你一起去拍戏,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的事。”

温禧语气故作冷淡,时过境迁,好像在推演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刻意省略了许多可供大作文章的细节,包括她的自我改造、琴房被困、演戏、到决裂。

可惜不过是人生中最无关紧要的部分。

不知晓他会怎样看待他们那些过往。

那场戏磕磕绊绊,他们和小剧组也渐渐断联。吴荻似乎也询问过他们突然决裂的原因,作为局外人,眼神惋惜,只是可惜了金童玉女无法继续合作。

“是我不好。”

时祺反而摇摇头,他的眼神罕见地流露出一份怀念。

温禧看得真真切切。

“现在你若想演什么,我一定好好奉陪。”

像镶嵌了和田柔玉,他的眼泛着安静幽深的光。

时祺说话最喜欢真假参半。

始终让温禧放不下心结的原因还有一个。

因为仔细追究起来,过去的事漏洞连篇。为什么失乐园的凶手与他如同旧识,为什么他一身功夫精湛,根本不像个普通的大一新生。

但她那时天真年少,又当局者迷,几句话便被哄骗了过去,并不曾因为深爱之人的异样举动而去深究。

在现在的他们复又重逢,她怕长醉不复醒的,其实是虚假的楚门世界。

倘若有以后?

他们会有以后吗?

还是她想太多。

温禧眼神闪躲,摈弃杂念,将生长的期许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气氛一时竟有几分微妙。

“既然合同签好了,那我再给你简单地介绍一下颂音里调律部的组成。”

时祺好似不觉她的异样,仍旧言简意赅。

她点点头,心绪已稳,表示自己可以倾听继续交代未尽的公事。

“在我们这里。每年会定期举办培训、讲座或是工坊,你都可以参加。除了你之外,我在调律部另有四名调律师作为骨干。因为我在国内的团队临时有些变动,所以这次让他们从国外回来。”

温禧想起上次在舞台上互动环节的失控,隐约触碰到这些变动的真相。

“我知道了。”

“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见面。”

“今晚。”

他神情笃定。

今晚,这么快?

“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这点伤暂时不需要回去休息吧?

他这样做,不是直接给未来同事面前拉仇恨吗?

时祺说一句,她便在心中顶撞一句,逆反值拉到了最高。

“我请你和他们一起吃顿饭,就当作接风洗尘了。”

时祺又开口相邀。

“他们刚从国外回来,在倒时差,所以晚点也没关系。”

天光将尽,时祺看见她不自觉地面露难色,于是出言宽慰。

“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改一日时间。”

这算什么?

温禧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烽火戏诸侯的罪魁祸首,为她无限制地推移时间,惹得员工都怨声载道。

温禧在沙发上坐了许久,起初长时间调律的疲乏也一扫而空,感觉精神早就恢复,脚上的伤也只是皮外伤而已。

“但在这之前,温禧,我需要一个你的联系方式。”

话锋突转。

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当然,你是我的老板。

叮咚一声,两人成功加上微信。

时祺的微信头像,从从前的一片漆黑,变成了黑白相间的键盘。温禧在此刻想起那些评论家真心诚意的夸赞,暗示他为钢琴心甘情愿地奉献一生。

“好。”

之前投给颂音的这份简历,清楚明白地写了她从微信到邮箱的各种联系方式,他不可能没看见。

他将温禧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坐回办公椅上。

“另外,这是我近期所有的个人行程。”

时祺动作流畅地点开简单整齐的电子表格文档,甚至用不同的底色做了重点标注。他为她的到来做了完全的准备,似乎早就笃定温禧不会拒绝他伸出的这份工作。

打印机开始嗡嗡作响,往外吐出色泽鲜艳的行程单。

等等,我需要知道的这么详细吗?

表格上的资料一应俱全,甚至规划到了一年之后,他的休假仅是不需要举办巡回演奏会,仍有些其他的活动需要参与。

温禧懊悔,觉得自己当初说不做专职调律师的那番话像是一纸空谈。

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表格折叠好,收进自己随身的手提包里。

“最重要的如果想要找我,随时可以联系我。”-

转眼间,落日西沉,燃烧的云海残存着未尽的光。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时祺起身去将玻璃窗推开,夜晚的凉意涌入室内。

此刻,有吹入办公室,听见身后传来似门震动的声响。

温禧的听觉最是敏锐,很快就顺着方向看过去,看见办公室后侧方毫不起眼的一道暗门。

“那里是什么地方?”

她疑惑问。

“是我的琴房。”

身后的时祺眸色有些犹豫,但还是出言解释。

他抬脚便走,像是恐惧她的靠近,要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里。

那道暗门缓缓拉开,露出一间没有光的四方房间,跟温禧在观星公寓的住宿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禧看见他的犹豫,有些震惊。

她直觉这间房跟他的某个秘密相关。

从初识开始,时祺就习惯隐瞒,他将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里,直到最后都引爆,驱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狠心将不知情的自己往外推。

直到后来,那些秘密成为挥之不去的羁绊。

她才不得不停下来从头审视。

但重逢后的他,好似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一个光明磊落的人,竟会主动将自己袒露、敞开,在她面前。

“你来南江就住在这里吗?”

借着办公室的光,她得以窥见琴房,除了立式钢琴,旁边还有张床。

还在这里睡觉吗?

难以想象,时祺能夜以继日,在漆黑的房间里自我惩罚式的苦练,在狭窄的空间中画地为牢。

暗无天日。

她克制住自己荒唐的联想。

“怎么,你那里有多余的房间,要好心收留我吗?”

他触碰到温禧眼里的不解,好整以暇。

“我有住处,只是那里现在还没有装修好,不方便过去住。”

“没有,只是觉得你有整栋大厦,为什么要将自己住在这里。”

温禧想起庞大的衣帽间,又看见时祺自己小小一角房间。

她印象中的钢琴家,应当有富丽堂皇的主厅,铺上一张柔软的石榴花针织毛毯上,再摆上装饰华丽的三角钢琴,最不济也要有专门的练琴室。

方才有练琴的氛围。

可能是他近些年莫名其妙养成的怪癖吧?

“刚刚宁宁跟你说过了?华顺大厦都归我所有。”

宁宁,叫法亲密,温禧捕风捉影的猜想又得到验证,

温禧自己也没意识到在恼怒什么,却不由自主地拧眉。

“我每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这里。”

他轻声解释。

“要进去看看吗?”

他在诱惑她,率先走进。

她踏进那间房,好像缓慢地踏进时祺秘密的心脏。他依次点燃祭台上的烛台,用苦难与委屈作引,诱她向自己靠近。

在练琴的时候,是他最投入的时候,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理智消失,情感泛滥。

是他将自己暴露给她,求她片刻的怜悯-

但温禧甚至还来不及做丝毫的情感波动。

一阵狂风骤然从没关严的窗户袭来,刹那之间,门锁不合时宜清脆的一声,将两个人反锁在里面。

好像砚台被打翻,她的视野被浓厚的墨汁浸泡,浓烈的黑连天覆地而来。

让温禧一时目不能视。

“抱歉,是我忘记提醒你,这间房的门锁有些问题。”

时祺真诚地开口。

要不是温禧自己走在身后,一时失手,她甚至都怀疑这是他的某个拙劣的恶作剧。

人的视觉暂且需要反应时间。

她循声辩人,往后转,也看不见时祺的轮廓。

漆黑将所有可视之物都笼罩,好像无缝不入的鬼魅。他们两人的手机也遗落在办公桌上,求救无门。

温禧后悔,自己真不该一时兴起来看什么琴房。

重蹈覆辙,与他在黑暗□□处一室。

“没关系的,我让宁柠把你的工牌与手册带来,一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应该会来这里找我们。”

“哦。”

她答应一声,将秘书的名字跟着复述两遍。贝齿咬紧了唇瓣。

“宁宁,宁宁。”

时祺观察到她的异样。

“不是我想故意用叠字叫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就是这样,姓是宁静的宁,名是柠檬的柠。”

目不视物,听觉就在此刻变得敏锐。

时祺连说话都带着笑音,喉间微颤,从耳间就可捕获到他的心情特别愉悦。

“跟叫你一样,都是连名带姓,温禧,还是你希望我将你与她做一些区分?”

“小满?”

这一声亲昵的称呼蓦然让温禧的心又一乱。

温禧本不怕黑,但她却辨不清方向,感觉有异物在眼前一闪即逝,本能地就伸手胡乱地在空气中一抓,竟拽来灼热的呼吸与失去平衡的高大身体。

那枚异物是他的领扣。

第30章 私心

灼热感覆身而上, 温禧心生不妙,骤惊里盘算着自己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重压。可她才先感觉到眼前身形起伏的瞬间,就已被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好像空谷幽兰, 她周身被清冽的气息交缠而上, 染了个遍。

“温禧。”

她平白无故地被唤一声名,神摇意夺。

“倒也不用这么报复我。”

如夜似漆的室内, 时祺的声音清寡,像一捧轻雪融在心头。

混沌将人的平衡感一并削减,时祺踉跄了几步, 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没有将她一并带倒。

只顺手牵羊, 靠惯性将温禧拥进怀里。

时间不再流逝,在虚空中凝滞。

她记得卧室好像是有一张床吧?

被抱在怀里,这个莫名其妙钻出的意念让温禧的脸又烧得滚烫。

“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她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那是无心的?”

她越想反驳, 却越被他曲解了本意。

让她像极了使性子的幼稚小姑娘, 连前任一位鞠躬尽瘁的秘书都要拈酸吃醋, 现下还要装瞎狠狠扯他的领口让他难堪。

温禧哭笑不得,感觉真是自作自受。

倘若上苍再给她一个机会, 她一定将身体绷直,站若松,坐如钟,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温禧的耳尖贴着时祺的胸口, 尽管隔着西装外套与雪色衬衫, 她仍能听见说话胸膛在每个字上的起伏,他好像一座休眠的火山, 语中将山口覆盖的凉雪抖落,愈来愈有复苏的征兆。

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汹涌,好像随时都能翻腾出烈焰,将她吞噬。

更何况,紧伏的右耳成了天然的扩声器,此刻将时祺绵缓的心跳慢慢传送而来,好似与她末端的心房也连接在一起。

不知此时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

时祺好像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他的肩平胸阔,将身材玲珑的她包裹在其中绰绰有余。这个暧昧的姿势下,时祺的下颌轻轻地抵在温禧的头上,甚至不由自主地自己寻了个舒适的角度。

重逢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来源于她的无心之失。

“时祺,如果站稳了,就可以把我放开了。”

温禧轻声,按捺尴尬,出言提醒。

她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惊扰他半分的心跳。

自重逢后他一直在扮演正人君子。她话音刚落,身上的重量便撤去。温禧的身体重新恢复自由的状态,受流动的空气刺激,静寂,陌生,微凉。

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温禧想起她从前看的恋爱综艺,男女第一次约会时互不认识身份,节目组设计在漆黑的餐厅里,让两人互相通过肢体的接触,来判断对方的第一感觉。

这多荒谬。

现在她真切地在这种境地之下。

他在此刻,就成为她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真好。”

他说什么?

这句话像雪融成水,从她耳畔滑过,她因为出神,一时没听真切。

时祺轻声说,回答却南辕北辙。

这句话他说给自己听。

你看不见我的眼神与唇形,真好。

不知我因你的倏然靠近而情动,也不知我因你的抬手轻拽而心乱。

他再也不用掩饰眼神的炙热。

五光十色混合为纯粹的黑,成为掩饰万物最好的保护色-

她感受到时祺的步履开始挪动。

“你要去哪里?”

温禧有些紧张。

“这里的钢琴,没什么别的事,我想弹弹。”

从虚空中传来他的答案。

“我对房间的结构比你熟悉,我带你一起过去吧。”

其实,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温禧的眼已逐渐接受黑暗,感觉视力渐渐恢复,在混沌中能感受到整个房间的轮廓。

但她还是没有推拒时祺的好意。

房间的面积不过十几平方,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她,捧在手心。

温禧有一瞬恍惚。

温禧紧张兮兮地牵着时祺的袖口,好像春游时被勒令牵手的小朋友,一步一步地往钢琴旁边挪。

“我怕你看不清琴凳,一会再磕到膝盖。”

时祺认真地诉说对她的担心。

“坐吧。”

视野里看见女子小心翼翼地在琴凳边缘坐了一寸,差点跌倒,又扶上他的手臂。

“坐里面一点儿,我占不了那么大的位置。”

时祺情不自禁地莞尔。

“你帮我听听我新写的曲子怎么样?”

他与她并肩坐好,熟练地掀开琴盖,认真地征求身边人的意见。

“什么时候写的?”

从钢琴独奏会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日,温禧不知道他是何时完成的创作。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是第一个听他创作的人。

“马上就有了。”

时祺说。

“再给我出个题?”

时祺侧首看她,他说的是当初最喜欢跟她玩的一个游戏。

即兴创作。

他天资聪颖,即使温禧故意与她作乱。在黑键上敲几个不熟悉的音程,又或是从高音区横跨到低音区选键,为刁钻无所不用其极,他也能见招拆招,极快地连音成曲。

每次的创作还都惊人的好听。

在开始前他活动手指,根本用不着光,就能清晰准确地定位每个琴键的位置。

时祺的右手在琴键上流畅地回环往复,快速地弹了一组降e小调音阶。

“这台钢琴也不准。”

温禧开口。

她不用听完一首完整的音阶,几乎在听完一个八度就做了判断。

让温禧意外的是,这台钢琴的状态不仅不好,还是九十年代生产价格低廉的练习琴。近二十年过去,琴键松动走音,甚至一发力,连键都无法回弹的糟糕状态。

疏于保养,板上钉钉。

身边环绕着顶尖的调律师,时祺却偏偏在用一台不知道走调了几度的钢琴练习。

真是不明白他的怪癖。

她转念,又想起时祺方才提起颂音已有的四位出类拔萃的调律师,何苦再大张旗鼓地来招她做陪衬?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时祺又解释说:“之前我的调律师,他们在维也纳都各有事要办,颂音的欧洲基地也有不少古董钢琴需要维护。”

“我来中国是临时的安排,所以在曦台音乐厅用了他们那里的首席调律师。”

这话他没有说谎。

“所以这台钢琴也就这么保持原样下来了。”

他离开欧洲时与大家声明的发展规划并非常驻国内,只是时过境迁,现在有了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

但这并不能解释温禧此刻的疑问。

“既然调律师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招聘我这一个?”

话到嘴边,没有再吞下去的道理。

“因为我有私心。”

她收到一个意外的答案,像一根长竿,将她的心高高挑起,簌簌随风动。

说自己有私心的时祺,与在办公室正襟危坐告诉她招聘你是因为你本身技术,从不是什么旁的原因的时祺。

温禧恍惚,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私心想让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时祺又补充,朗声道。

她悬起的心悄悄放下,又有隐隐失落。

原来还是想广纳贤才。

是她会错了意。

“可惜扳手不在这里,否则我一定把这台钢琴调好再走。”

她神使鬼差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喃喃自语。

话是说来绕引话题的,但温禧却是真心的,职业素养让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架有瑕疵的钢琴。

“没事的,我练琴并没有这么讲究。”

时祺似是为了宽慰她,这么轻巧地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温禧不甘示弱。

“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未定期调律的钢琴会有多大的危害,不仅对手指的力度有所悟导,经常听浮动的音准,长期下来你对音准认知也会有所偏差,很影响你对乐曲的判断。”

这是与他职业发展与未来生涯相关的事,她不免有些着急,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

“好了,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温老师。”

时祺温润的嗓音里夹着促狭,装模作样,像是个谦虚好学的琴童,狡黠地聆听她的教诲。

温禧脸色绯红,有种占了他便宜的错觉。

这些道理明明他都知道,却偏偏要逗她来说-

他们说话戛然而止,门被砰砰敲了两声,然后拉开。

是秘书宁柠风风火火的动静。

一场意外终被化解,宁柠果真如时祺的预期,前来解救他们。

亮光骤现,时祺抬手就覆上了温禧的眼,避免倏然雪亮的光线给她的眼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温禧没有挣扎。

他站在她身后,受亮光的刺激合上双目,温禧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攥紧了一把蒲公英,轻挠他的手心。

等丝丝缕缕的光在他眼中毫无异样后,时祺又悄悄放下。

只剩下宁柠吸吸鼻子,心下腹诽,怎么两个人被困了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气氛都变了。

那我走?

“地点在哪里?”

等两人都恢复,温禧问。

“我一会自己坐地铁过去,”她凝神思考一下,想起南江地铁四通八达,就与时祺说:“华顺在市中心,应该去哪里都不算太远,你和大家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她觉得这话并没有说错,回头一看身旁人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人已经在这里,我跟你一起过去,为什么都不问问我?”

时祺的眼神像被薄刃划过,有些受伤。

她的心像是半敞的柴扉,现在被一阵热烈的狂风卷过,左右相撞。

“我不想再麻烦你。”

她张口解释。

“可我不觉得这是件麻烦的事。”

“可以多麻烦我做一些事,我会很开心。”

他又一字一句地与她重申,将心里话掰开揉碎,说给她听。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临江路213号。”

Lost in Paradise.

这是她拨打救援电话时屡次重复的地点。时隔经年,她已很久没再听过这个梦魇般的名字,当初追捕逃犯,清查赌博,失乐园也因此被停业整顿,之后一蹶不振,难以再展辉煌。

它兴起的蹊跷,结束得也让人唏嘘。

现在原址上修建了摩天大楼,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旋转餐厅。

当事人丝毫不觉,早将他曾经受伤的记忆抛诸脑后。

故地重游,她却冷汗津津,像是被一把捏住心脏-

临江区,暗夜,静月。

高架桥上蜿蜒的车流频频双闪,将凉月消解几分高岭的空寂。席间一共四人,水晶灯罩笼着朦胧的光,先落在其中一个明艳女子的珍珠耳坠上,动人又美艳。

“我们等多久了?”

宋朝歌不耐烦地发问。

“三十一分钟二十八秒。”

其间的中年人,面相儒雅和善,他看了看右手的表,客观地陈述事实,并无一丝抱怨的意味。

“到底还来不来了?” 坐在面前。“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宋朝薇脾气火爆,先打破沉默,早将她的耐性消磨殆尽。

“薇薇姐,不要着急。”

右侧坐着的女子戴着眼镜,半披发,厚重的刘海几乎将她的眉眼都遮住,出言劝慰,却细若蚊蝇。

几何形状的厚重毛衣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相比之下,宋朝薇身穿栗色皮衣,配上湖绿长裙,一点儿也不尊重南江在零上起伏的天气。

“等那新人来了之后,我肯定要好好考她一番,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她有自傲的底气。留学时就在欧洲获得了调律师从业资格,甫一毕业,就加入到德国钢琴制造调律师协会。

每年考核,在她手下铩羽而归的候选人数不胜数。

每位被选进颂音的高级调律师都是万里挑一。

他们四足鼎立的局面已久,调律部月月选拔,却已有小半年没有新人进过核心,宋朝薇质疑起新人的业务水平,一时忘记自己也是破格录取,颂音的招聘向来不拘一格。

听见旁边没有人应和,她浮动的情绪又显得有些尴尬。

“薇薇,省省吧。”

身侧金发青年笑吟吟地开口,“你当初一心想要拦敏和进来,她不也在我们这呆了大半年了吗?”

“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学会谦虚噢。”

他混血长相明显,一双桃花眼带笑,眼窝深邃。

“闻鹤,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给我闭嘴!”

宋朝薇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激动起来。

“嘘,你看。”

闻鹤故作玄虚,目光投向窗外,将她的好奇一并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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