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它人都惶恐不安的时候,少年却沉静地坐在他平常的书桌前,面容平静地翻看一卷经文。在经文下面,还压着几幅最近完成的画。
画面之上,无论鸟兽鱼虫,男女老幼,都惟妙惟肖,颇有造诣,令人不由赞嘆。
少年忽然被叫到院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敌军守卫,带着他们将军的命令,趾高气扬地对少年说道:「听说你画人像画得极好,小小年纪就在城中出了名。正好,我们将军想给他新得来的美人们作个画,你明日收拾好东西,随我们去将军府中走一趟,若是画得让将军满意,说不定一高兴就放你们这群人出城了。」
守卫说完话,也不管少年是否回答,就直接离开了。
少年走回自己的书桌前,静坐半晌,明白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果他拒绝了,死得不仅是他自己,或许还有整个书院中的人。
所以少年默默准备好了画具,早早睡下了。
待到半夜时分,少年忽然被人急切地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对中年夫妻,虽然面貌故意用脏乱之物遮掩,但仔细看去,恐怕从前都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贵人。
少年被这对夫妻拉到僻静之处,还未等开口,夫妻俩便全都跪在了他面前,将一枚毒药飞快地塞进少年衣袖中。
「城破之时,我家姑娘被那贼人首领掳去,被迫成了那贼人的新宠之一。明日小先生若有机会,还请将这毒药交给我家姑娘,帮她做个了断,少遭些羞辱,也好保全名声。」
……
次日,敌军将领府中。
被敌军将领从城中各处召集来的画师,并不止一位。少年因为声名在外,所以被单独领到一处华美房间中,去给敌军将领最中意的那位新美人画图。
恰好,这位新美人就是昨天那对夫妻的女儿。
一身红衣姑娘被困在金笼之中,像是折了翅羽的飞鸟,却在看到少年的时候,脸上浮现起几分喜色。
姑娘也在书院读过半年书,虽然与少年并不相近,但两人也偶尔见过几次。
少年低头画画的时候,姑娘像是憋得久了,一直在旁边跟他说话。到最后,少年的手碰到衣袖里的毒药好几次,却终究没有按那对夫妻的愿望去做。
画卷完成之后,少年被守卫带着离开了。
少年画工极好,不负城中盛名,那位敌军将领大喜,依照承诺将少年和关押在书院中的人都放出了城。
半个月后,守军收复失地,将敌国军队赶出了城。
城中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然而某个月色黯淡的夜晚,少年有一次见到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衣,来到书院中敲开了少年的门。
她似乎是笑着,却又像带着泪,轻声说:「那天,你带着我父母给的毒药,是吗?小先生,也许那天你真的应该杀了我,那样的话,一切都清净了……」
少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姑娘却已经离开了。
……
后来,少年才知道。
姑娘因为曾被敌军掳走收作新宠,还被人找到了敌军专门给她作的画,于是名声尽毁,流言四起。最后,连她的父母也再容不下她,与她断绝了关系。
所以姑娘在来书院的第二天,就穿着她最喜欢的那身红衣,从城墙的最高处一跃而下。
零落成泥。
陆归雪站在回忆的城墙上,身边的善魂变成了少年模样。
少年始终垂着眼眸,看着城墙下那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红色,缓缓开口道:「是我害了她。」
陆归雪沉默许久,最后他抬手强行拉着少年转过身,把少年的视线从城墙上挪开。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些生气:「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错?」
「我……」少年似乎有些怔住了,刚想说话,却被陆归雪打断了。
陆归雪认真地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错在画那副画吗?即使你不画,也会有别人去画,而且整个书院中的人都会因此被牵连。错在那天没有将毒药交给她吗?你好好回想一下,她当时的神情,她当时说的话——」
少年渐渐回想起来,那些记忆中模糊了的部分。
当时他低头画着话,姑娘的眼睛里还有光,她说了很多话,就算最后忍不住落了泪,却还是在说。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回去,见我的阿爹阿娘。
「害她的是将她掳走的敌军将领,是她固执古板、根本不爱她的父母,是这世上的偏见和流言蜚语。」陆归雪抬起头,握着少年的手,轻声对他说,「不是你。」
那个姑娘说,她想活着。
而她的父母却和那些传着流言的人一样,容不下她。
明明不是姑娘的错,她却因为承受了世间的恶言冷语,被逼迫着,绝望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少年看到,眼前又是那个姑娘在夜里来找他时的样子,姑娘眼里似乎有泪,又在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像我父母期望的那样,在被叛军抓去的时候,就服下毒药?那样的话,至少不用落得这样的坏名声……」
这次,陆归雪站在少年身边,握着他的手晃了晃,仿佛在催促他说些什么。
少年终于开口,说道:「姑娘,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要为了别人的恶言冷语伤害自己,你应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