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而且,这清香扑鼻的甜味他还很熟悉——甘蔗汁!
想来,是去岁种下的紫皮甘蔗已收获了,前世极喜抱着去皮后的甘蔗啃的明赫,如今在宫中虽不缺蜂蜜水,却许久未喝到比之更清甜可口的甘蔗汁,顿时眉眼弯弯地捧着玉尊“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真好喝,父王真爱我!
这时,年轻的君王已与群臣互祝一番后,饮完尊中之酒坐了下来,他含笑扭头一看,自家小崽正抱着玉尊笑眯眯喝得正欢呢。
待蒙毅将这回灭赵立功的名册宣读完毕后,嬴政便示意宫人为众人上柘浆。
这是大秦土地上种出的第一批甘蔗,今日榨出的第一杯柘浆,他便特意命人端给小家伙先喝了。
宫人忙应声疾步下殿,边走边暗暗感道,这等珍稀之物,莫说长公子几人没先喝到,便是王上自己亦不曾先喝半滴呢,王上啊,真真是将九公子放在心尖上疼着的!
很快,脸上洋溢着喜悦的宫人们,便为殿中众人斟上了一杯杯晶莹的柘浆,王上下过令,待今日庆功宴结束,他们也能得一碗这宝贵的柘浆呢。
这原本只产于楚国云梦泽的柘浆,可是专供楚国王族飨用的金贵之物,并不对外售卖,莫说底层庶民一生绝不可能喝到半口,便是诸国君王贵族想喝上一口亦绝非易事,今日他们能分得一碗,怎能不欣喜万分?
至于参加过当年王上与楚夫人大婚宴的大臣们,一看到这念念不忘的青绿剔透汁液,登时眼前一亮,急忙凑近一闻,是它,真是柘浆!
一时,便是素来最讲究周礼的隗状,也再顾不上半分矜持,端起玉尊便喝了个痛快。
待他珍惜地饮尽最后一滴,他只喉间原本的干涩躁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舒坦的清爽之气,甚至,这一尊柘浆下肚,他近日因睡眠不足带来的心慌之症,似乎也骤然缓解了几分。
隗状不由感慨道,“托王上的福,十多年过去,老臣总算又尝到这口柘浆了!此物口感清甜,入口却又全不似蜜糖与饴糖那般,令人喉间有不适之感,反倒让人通体舒泰...”
此言一出,大臣宗室们纷纷附和起来,有几名老大臣还暗暗心虚地对视了一眼。
原来,他们私下设宴之时喝着兑了水的黍米酒,便时常回味起当日楚夫人带来的甘蔗,那压榨后的甘蔗汁,简直令人入口后此生再难忘怀,如此之下,他们不免悄悄嘀咕着,希望王上再多纳娶几位楚国公主入宫,如此,便能多喝上几回楚国柘浆了...
嬴政亦将手中柘浆一饮而尽,他深知,隗状之言看似句句奉承,实则却一字不假,当年他第一回喝这柘浆,只品出些格外不同的清香甜味,今日再喝却敏锐察觉到,此汁液入口非但能即刻解渴,还涌起几分说不清的轻快之感,妙哉!
虽说物以稀为贵,甜食的诱惑力之大,纵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十六世纪,欧洲贵族也在为齁甜的马卡龙挥金如土、神魂颠倒地将之视若珍宝呢。
但要细说
起来,公元前三世纪的战国已经有了饴糖与蜂蜜,在座的君王公卿们是见过世面之人,哪能仅仅因为“甜”这缘由,便齐刷刷为这柘浆所倾倒?
实际上,他们不知晓的是,甘蔗乃是后世中医认定的“天生复脉饮”,不管是何等清甜,绝不会有一丝黏腻凝滞之感,更有养血补气之功效,入口能快速滋阴解渴之时,更能迅速为心脉虚弱之人护心养脉。(1)
这也是明赫前世走在大街上口干舌燥之时,喜欢买杯鲜榨甘蔗汁解渴的主要原因,任它何种饮料或是白开水,皆抵不上一杯无添加的甘蔗汁——只消喝下去片刻之间,便能立竿见影解渴止躁!
而秦国君臣于政务之事乃是列国中效率最高的,换而言之,他们忙碌间损耗的心神也是最多的,连君王亦要加班批阅奏章,更何况殿中这些当臣子的?
长此以往,众人劳神费思极耗心血,心火太重又损伤脾土,心脾两亏之下难免会有心悸气短、失眠多汗等症状。
偏偏,这时代医术还极其不发达,草药种类也不多,纵便大臣们得了君王恩赐、派夏无且前去探诊,也不过是开些清热解毒的汤药罢了。
更遑论眼下巫、医并未彻底分家,许多大臣出于传统观念,更愿相信自己这病症乃是邪祟入体,宁肯请巫师来做法驱邪一番。
然而,无论是清热解毒之汤药,还是巫师的祈祷香灰,皆无法解决众人“气血两虚”之病症,如此经年长久的拖下来,熬到隗状这把年纪的老大臣,心悸失眠乏力等症,几乎是日日与他们相伴的。
秦国君臣们乍然喝下补血滋阴的柘浆,正如久之禾苗得了甘霖,迅速为心脉注入一份外来的动力,自然会感到浑身舒泰不已,岂有不惊为天人之理?
再者,人体这个精密系统最神奇之处在于它会对自身缺乏的食物产生一种本能的渴求,损耗心神太过的大臣们,对当年浅尝几口的柘浆念念不忘,实在太正常不过了。
隗状夸赞一通后,正想厚着脸皮再讨一杯柘浆,却见宫人已端着朱漆木食盘鱼贯而入,伴随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溢满大殿,他忙止住话头看向案桌上的食物。
虽然少府工坊早在秋收时,便造出了第一台榨油机,但朝廷要在各处开设榨油工坊,亟需大量榨油机运往各地拼装,是以,五黑张苍近日要带匠人们马不停蹄赶工,咸阳的榨油总工坊一时也无法开张。
故而,眼下除了王宫之中,公卿大臣们眼下虽已吃上了土豆、玉米等物,却还未尝过植物油的味道。
很快,一番开场君臣宾主礼仪走完,众人便正式动箸了。
原本正舔着甘蔗汁回味无穷的明赫,忙双眼放光地看向桌上摆好的食盘,他已经闻出来了,是菜籽油的香味!
再定睛一看,咦,竟有一份土豆泥?看来拿到后世了食谱的膳厨,还挺与时俱进呢!
虽然他的大脑住了个大学生,但这一世变成小孩后,他便意识到肉身对思维的巨大影响——很多时候,自己情不自禁说出口的话、做出的动作、想吃的食
物,皆是遵循孩童本能的。
这意味着,原本压根不喜欢吃土豆泥的他,现在看到这土豆泥却忍不住一个劲咽口水,脑中还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宝,快吃了它,土豆泥很美味的”...
但明赫还是忍着那股子谗意,举匕先小心翼翼挖了一些到父王盘中,又起身踮起脚往扶苏的桌上望去,咦,阿兄也是有土豆泥的,不用自己分享。
既然如此,他又按一人一半的分量,继续舀了些到父王盘中,这才毫不客气地大口吃了起来,哇,这土豆泥竟然还淋了卤肉汁,真的很美味哦!
这时,与敬酒的大臣寒暄几句的嬴政扭头,看向吃得满嘴碎末的小崽,不由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可下一瞬,当他发现自己盘中也多了一团土豆泥时,笑意登时微微一凝此等孩童专食的泥状食物,竟也有寡人的份?
虽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他又不得不感动地安慰自己吾儿时时不忘惦记寡人,确是顶顶贴心的小崽崽啊!
明赫见父王迟迟未开吃,忙放下自己的匕,笑嘻嘻伸手为父王舀起一勺土豆泥,边撑起身子喂他,边高兴劝道,“父王快试试,这土豆泥很香的!对了,明日膳厨还做这个吗?孩儿好想跟韩信分享美味哦!”
君王不忍拂了小崽的孝心,只得倾身接下小家伙喂来的土豆泥,边答道“寡人明日让膳厨多做些便是”,边状似无意地飞快以凤目瞥了一眼殿下众人,甚好,今日铁锅菜籽油炒菜之美食诱惑,让大臣们吃得心无旁骛!
这土豆泥,还是他亲自翻遍食谱、寻出的土豆最适合孩童食用之做法。君王虽看不懂“奶油土豆泥”里的“奶油”究竟是何物,但召来膳厨询问一番宴会食谱后,很快便拍板将卤肉汁淋些上去,便能让土豆泥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他慢慢品着口中的土豆泥,唔,着实别有一番咸香风味,但他堂堂一国之君吃这等孩童食物,着实有些...
须知,那仙界食谱上,可是写着“最受无数孩童欢迎的奶油土豆泥”,而按周礼而言,不但对天子诸侯君臣的起居、饮食、祭祀等等有严格规定,还对成人与孩童之别亦有规定,除了发型服饰以外,这等食谱上明言专属孩童的土豆泥,成人亦不能分食,身为君王,他自是要带头守礼的。
他眼含温柔地垂首,正好对上小崽期待的目光,忽觉心中一跳,忙举箸夹了一块红烧土豆,示意自己爱吃块状的土豆。
明赫这才闻弦知音,忙将父王盘中的匕放下,咧出八颗牙齿尴尬地笑了十来秒,完了,他又不知不觉以两岁孩童思维来思考了...父王是大人,确实不太可能跟孩童一样喜欢吃土豆泥的啊!
嬴政看着他尴尬至极的小表情,顿觉心疼不已,担心小家伙误会自己不爱吃他分享的食物,便急忙摸着他的小脑袋,细细将周礼饮食规定为他讲了一遍,又柔声安抚了一番。
明赫听完父王的科普,忙点头如蒜承诺道,“是孩儿大意了,以后孩儿一定会先问过父王喜不喜欢、能不能吃,再跟您分享哦!”
嬴政看着小儿纯真稚气的眼神,听着小儿一本正经却奶呼呼的声音,心头那个柔软哟,若眼下不是在宴会之上,真恨不得将小家伙抱在怀中好好亲一亲他的小圆脸!
今日这场宴会的菜色十分丰富,不但喷香诱人,连做法也让大臣们惊讶不已——虽然宫里这些“仙界宝菜”他们府中也有,但这时代烹饪方式以蒸煮、炙烤为主,就拿大臣们极喜爱的、带甜味的胡萝卜来说,各府庖厨皆是将它切成块直接扔进釜中煮熟的,众人哪又见过胡萝卜丝炒鸡蛋、蒜苗炒腊肉这种做法?
莫说胡萝卜原本要宋元时期才会传入华夏,便是这植物油和铁锅,也要等到宋代才会普及开来——需同时具备猛火、油多、勤炒、快熟的家常炒菜,对两千多年前土生土长的战国人士而言,着实太过遥不可及。
但无论众人是何等惊讶,这菜籽油混合着肉菜的扑鼻浓香,也让他们忍不住食指大动,迫不及待举箸品尝起来,殿中泰半大臣首先夹起的都是胡萝卜丝——令后世许多人避之不及的胡萝卜,却是他们最心仪的美味蔬菜。
待众人将胡萝卜丝放入口中咀嚼之时,只觉它原本的甜味虽变淡些,但蛋香混杂着菜籽油的香味、佐以精盐带来的咸香,这美味却足足添了数分!
而且,这时代贵族们食用鸡蛋,多是白煮或打入簋中做成荷包蛋,如今日这般以油煎炒的浓香吃法,亦是从前未曾有过的。
更别提,今日除了这些家常菜,众人食盘中还有金陵红烧狮子头、辣炒猪肉丝、椒麻鸡翅、红烧羊蹄筋、土豆烧排骨、香薄荷蔬果杂、香炸素蟹饼、龙凤呈祥羹等二十多道从未尝过的美味菜肴。
周礼之中,对宴会规格亦有明确规定,譬如最隆重的飨礼之宴,虽宰杀太牢(猪牛羊)三牲以飨宾客,杯爵之中亦盛满美酒,但这场宴会只是按尊卑走走过场,实则宾客是不能食也不可饮的。(2)
另一种食礼之宴,则是只可进食、不可饮酒的。
而秦国这庆功宴,却是按燕礼之宴?”来举办的,宾客不但能随意吃喝,还可中途休息投壶娱乐。
原本,敬酒是燕礼中非常重要的礼仪,君臣与宾客需互敬多回,祝词与寒暄不断——官爵越高之人,敬酒劝酒的次数也就越多。
但今日,这满桌色泽鲜亮的新鲜吃食,让大臣们第一回意识到,“吃宴”才是他们的首要任务,一时,殿中罕见地再无窃窃交谈之声。
连桓猗这般历来喜欢活跃气氛的臣子,此刻也无心废话,只一味埋头苦吃,香!
前年,秦国的第一批土豆,乃是身处信任危机的李斯、被君王托以重任后心惊肉跳种出来的,是以,土豆被他视为李氏幸运之果。
今日摆满食盘的数十道小份菜肴中,他最爱吃的自然是土豆块与土豆丝。
李牧则默默从自己的食盘中,夹起一块红烧羊蹄筋放入嘴中,只觉入口弹滑,齿间霎时溢满味美鲜香——北地与中原不同,虽严重缺乏葵葱之菜,但最不缺的便是牛羊马匹,他驻守雁门代郡之
时,隔三差五便会命伙夫烹牛宰羊为将士们改善伙食。
但是,吃了眼前这羊蹄筋,他才知晓世间真正的美味羊肉是何等滋味,相比之下,往日的白水炖煮羊肉简直是暴殄天物!
如此一来,宴会中不可少的酒过三巡、中场娱乐、卿大夫节食节饮等礼节,竟被众人心照不宣地齐齐忽略了——他们也想举杯与君王同僚互祝,但这面前的食物,再不吃就凉了哇!
不浪费食物,是每一位秦国人的必备美德嘛!
殿中唯一严格遵循周礼的嬴政,正笑眯眯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他们今日越喜爱这筵席中以铁锅菜籽油烹制的食物,往后,国库便能因铁锅、锅铲、植物油挣到越多银钱,如此皆大欢喜之宴,他自能纵容臣子们沉迷美食、忘了给他敬酒。
只剩些微咀嚼吞咽声的殿中,直到众人陆续吃撑放下筷箸,才重新响起了窃窃交谈声,素日宴会之时,他们多少会剩些食物的食盘之中,今日几乎皆已光盘。
而与五黑一同起早贪黑、在少府为秦国折腾出许多新发明的美食家张苍,中途早已吃光一盘,悄悄召来宫人为他再添了些菜。
他边享受地眯起眼睛,边跟身旁的五黑嘀咕着,“待我等设法将炉温调至更高,便能为秦国打造出更薄的精铁之锅,届时,这铁锅受热更匀净,菜籽油与食物所承之火力更足,想必炒出的菜还能更美味几分啊,啧啧,若知晓来了秦国有这等美食享受,我合该当年一出稷下学宫便来的...”
向来节俭的五黑,早已将面前的食物吃得一粒不剩,除了八角这等实在无法下咽之物,连当做调料的蒜苗与辣椒,他都没舍得丢弃,纵便这会儿正被辣椒辣得猛灌宫人新斟上的柘浆,下一回,他仍会选择将它吃下肚。
节约粮食、克勤克俭,是刻在墨家弟子血液里的烙印,无论是食用糙米粥、葵韭葱还是美味珍馐,他们从不会挑剔,也从不会浪费一粒。
他被辣得出了满头大汗,眼下掏出麻布帕擦了擦面颊,镇定地笑着答道,“是也,若能造出更薄之铁锅,便能省下不少火力,我等需尽快找出提高炉温之法...再有,今日我为学室弟子讲学之时,有人提出一个疑问眼下油菜籽需反复压榨三四遍,方能将籽中之脂油稍稍榨干,但若能将油菜籽炒过后榨油,每石能榨出之油是否更多...”
张苍闻言眼睛一亮,脑海中闪现两种榨油方法的差别,不由猛地放下筷箸,起身击案道,“此法决然可行,此人言之有理!我等既有铁锅,不妨即刻前去一试!”
他这等天才人物,自幼家境优渥,又饱受长辈宠爱,从未吃过生活的苦头,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的。
相比之下,倒是同样兴奋的五黑,从突然变得安静的环境中,快速意识到他们此刻并不在工坊,而是在王宫之中,忙一把将高大白胖的张苍重新扯回椅上坐下。
但满脑子想着立刻试验熟榨之法、该将油菜籽炒至半熟再榨还是全熟的张苍,既听不到五黑的劝阻,也听不到大臣们的询问,此刻,外界在他眼
中是被彻底放空了的,他只执意挣扎着要走。
在大臣们诧异的目光中,终于,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了张苍耳中,爱卿这是要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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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这才如梦初醒般被惊醒,待回过神来一看,好嘛,自己已挪步到了案桌外,五黑正牢牢抓着他的右臂,长公子正抱着九公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
而身姿伟岸的君王正悠闲地站在他身前,巧妙地挡住他前往殿外的路,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着他。
迎着君王戏谑的目光,张苍的脸顿时唰地一红,自己竟在这大殿之上犯了病,早知如此,今日便不来了!
他之所以经常躲着不肯面君,时常托五黑将新物什送进宫,正是因为这“病症”。
五岁那年一个的清晨,他在祖父的书房之中观看算筹古书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筹横七竖八摆满一室的屋子,他第一回见到这么算筹,便开心地捡起那些算筹演算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当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却发现他的祖父祖母与父母正围着他哭喊不已。
在他们的哭喊声中,他才知晓,自己已经在书房中发呆了整整半日时辰。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不时会再次发生,家人找来巫师驱邪亦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张氏之人皆知他比族中所有人都聪明,却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他有“疾”在身。
先前韩非初到阳武郡,找族长张负借人之时,张负不敢擅自替张苍应下,正是怕惹他发病。
此刻,知晓此事再遮掩不下去的张苍,急忙手忙脚乱解释了一番幼年之疾、与方才自己所想之事,又一再承诺此病症绝不会影响他在少府的公子,五黑亦连声为他力证,称张苍接连数日昼夜颠倒指挥匠人操作榨油机,定是太累才会失了礼数...
嬴政倒并不在意张苍失礼之举,他担心的,乃是对方口中“五岁便发病”的病症,若不彻底根除此症,大秦恐将损失一得力大才!
是以,君王不但安慰了张苍一番,还命人即刻将夏无且请来,当场为张苍诊治究竟是何种疾病。
张苍见王上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反要派人来为自己诊治,心中更觉来秦国这一趟,值了!
哪知,派出的宫人刚匆匆离去,君王与部分大臣耳中,便响起一道诧异的稚嫩童音,“不对啊,这又不是病,不用看医生的!后世很多理工科智商超高的科学家,都会在专注思考时进入这种‘忘我’境界,比如物理学家安培走在半路想起一道题,还当场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呢,其实那黑板是一辆马车的后厢...数学家陈景润的同学杨锡安也回忆过,下雨天同学们都在四处奔跑躲雨时,只有陈景润一个人在雨中慢慢想着题,根本察觉不到下雨了...而且,张苍在史书上活了104岁,比这殿中在座众人都要长寿些...”
随着他最后一句心声落下,张苍莫名感到很多大臣注视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火热的灼烫,仿佛...多看他几眼就能长生不老似的?
隗状不由琢磨着,方才张苍命人添菜了,莫非他是吃得多,才能这般长寿的?
李斯却暗忖道,连王上都在练五禽戏了,张苍定是在工坊煤场之间来回奔波,一刻也闲不下来才能保持长寿的,看来,我往后还需再勤奋些。
史书上,为国事积劳成疾的秦始皇,将健康和长寿寄托在了方士的丹药之上,但如今正值盛年、身强力壮、在小崽的监督下日日勤练五禽戏的秦王嬴政,却对长寿一事无甚兴趣。
是以,他听闻这心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要找张苍探寻长寿之法,而是张苍眼下风华正茂,若他当真能活到104岁,这位大才便还能为我大秦效力数十年,妙哉!
果然,匆匆赶来的夏无且为张苍把脉后,直言他身体极好,并无任何病症,如此一来,嬴政便让急匆匆想回工坊的二人先回去了。
此时,宫人早已将众人案桌上的食盘撤去,换上了干净玉尊,按礼本是要倒酒的,但桓猗壮着胆子恳请君王可否换成柘浆,在大臣们面带喜色的纷纷附和下,嬴政便命人将黍米酒换成了柘浆。
他还趁机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振奋好消息,接下来,朝廷不但会在咸阳设几处铺子,专卖这鲜榨柘浆,还会在全国售卖以柘浆熬制出耐保存的红糖。
李牧虽未见过红糖,闻言却是十分高兴的,他早已敏锐察觉到,这柘浆并不似寻常甜食那般只有甜味,它还有助人恢复元气之功效,但此物现榨现喝,是无法长久保存的。
但若有了耐保存的红糖,他们便能多买些带去北地,来日出征攻打匈奴之前,一碗甘甜美味的红糖水,远比黍米酒更能助长士气!
正在满殿大臣皆感喜气洋洋之时,坐于隗状对面的驷车庶长嬴仲雍,却面色沉沉看向君王,扬声道,
“嬴政,你这又是售澡豆牙刷,又是售柘浆红糖的,莫非是打算彻底摒弃商君重农之法,要改兴齐赵之商道了?此事,老夫不同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大臣们这才意识到,是啊,王上如今频频设铺子,莫非大秦真要兴商道了?
如此一来,商君之法何如?农业,才是秦国立国之根基!
这下,莫说宗室之人,便是文臣们亦正色跟着劝谏起来,以王翦为首的武将,一时倒无人作声,文武有别,这等治国内务大事不是他们该置喙的。
而半分不懂商道之事的桓猗,正气势汹汹瞪着驷车庶长,做好了随时跳出去揍对方一顿的准备。
李牧却有些欲言又止,他生于赵国长于赵国,自然知晓商道之利,是何等数十倍于农业的,如今秦国既有了高产之粮,早非当时急需囤粮备战之穷国,商业,亦是该搬上日程的了。
李斯悄悄瞥了瞥君王收起笑容的面色,正要起身开口助君王舌战群儒,却听殿上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今日这庆功之宴,一为灭赵之功,此功乃是我大秦将士们立下的;二为秋收之功,此功劳,却是我秦国万民共同立下的。寡人看着这满殿嘉肴啊,却想着,若我秦国之民,也能吃上这丰盛之菜肴,喝上这味美之柘浆,该是何等与民同庆之乐?”
嬴仲雍闻言大怒不已,起身绕出案桌道,“竖子焉敢!你让庶民子弟参加科举也就罢了,竟还敢打税赋之主意,休想!若你不想做我嬴氏子孙,便将这王位让出来即可!”
说着便要上殿,哪知早已蓄势待发的桓猗,飞身跨出来一把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殿中登时乱做一团。
与此同时,明赫也急忙从扶苏怀中挣脱下地,蹬蹬蹬跑上殿一把抱住父王,怒气腾腾瞪着地上挣扎不止的嬴仲雍。
嬴政抱着小崽起身,长身玉立于殿上,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群臣的脸庞,忽而笑了,“寡人上回便说过,要在大秦减税赋,施仁政,莫非,诸位竟全然忘了?”
在众人恍然想起当日君王“戏言”的目光中,他继续朗声道,
“如今国库一年之收成,已是从前八九年之总数,眼下纵便要征伐山东三国,至多不过消耗国库两成之粮。而当年,商君乃是以征伐军粮为由,将秦人税赋加至泰半,如今,既然我大秦再无缺粮之隐患,自当兑现诺言为民减轻些税赋,老秦人为秦国苦了数百年,该过一过安生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