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听到身后的呼声，少女脸上的表情更加冷然，她步子愈急，心脏却受累地狂跳。

身体和精神虽然养好了些，可底子毕竟不是一朝一日便能修补完成的。一时间，她的面前就有些朦胧起来……

“林妹妹，你的病好些了吗？”

宝玉一见黛玉，整个人好似完全活了过来，俊美少年不断挣脱着小厮拦截的手臂，抻着身体向前。

“宝玉，姑娘不想见你……”

“宝二爷在这说什么浑话……”

紫鹃雪雁两个想要拦他，瞥眼又见林黛玉晃悠悠倒了下来。

“啊！姑娘！”

“妹妹，他们不让我去园内找你！”

“我不想娶宝姐姐！”

“我心里一直挂念着……”

宝玉只管立在那里表真心，压根就没注意到林黛玉昏倒。也是那么一站，才叫茗烟等人堵住嘴，有机会将他拖回北跨院。

但他说的字字句句，半点不漏的传递到另一端的裴延耳中。

“原来你就是宝玉？”

男人的食指慢悠悠摩挲着漆黑的枪身，冷若冰霜的侧脸，眸子里沁着浓浓的杀气。

他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个人，让少女伤心劳神。

他哄着林黛玉，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她建立起的心理防线，却在这个人出声的那阵，全部溃散。

精神海内的隐龙又开始抽疼起来，男人不觉皱眉。

林黛玉已然又昏了过去，惨白的脸色叫紫鹃几人吓得六神无主。好在此处离贾母的荣庆堂不远，鸳鸯听到动静连忙命丫头们把少女抬到小阁。

“我这苦命的林丫头啊……”

贾母听完整件事情的经过，脸上老泪横流。一直到李太医挎着药箱进来，她才急急走到屏风后问黛玉情况。

“这位姑娘肝经阻滞，乃是常年的气郁之症，”李太医来过多回，下手便知道这是那位寄居荣国府的林家千金。

他诊着诊着，忽然咦声，眉目稍微露出疑惑，这一静一动，惹得身旁的贾母开始发愁。

“这孩子难道还有不妥当吗？”

李太医不敢直视超品国公夫人，收了玉枕，这才低首笑回：

“姑娘从前的身体不知保养，伤了底子。如今精气神好了些，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切莫再惊动了她。”

又怕贾母不信，李太医又额外开了食补的方子，将药补的东西反而减去了大半，贾母这才肯相信。

“外祖母。”

太医去后，炕屏后的少女才睁开凉冷的眼睛。

贾母急转屏风后去看时，虚弱的林黛玉摸着她的衣袖，细细柔柔的请求：

“外祖母放玉儿回姑苏吧，玉儿不想再扰了外祖母和宝二哥的安静。”

贾母把嘴一抿，明明是宝玉缠着气她病了，可怜她外孙女儿还要委屈自己。

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于公于私，贾母也不会轻易松口让林黛玉离开。

她只说：“好孩子，你放心，只管好好住在园子里，外祖母会替你安排的。”

林黛玉用力地闭了闭眼，却没有泛出丝毫泪花，最后无力道了一声：“嗳。”

事情传到荣禧堂东院王夫人那里，就不一样了。

本来嘛，她的宝玉每日都会出来在府上走走，根本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林黛玉一来，就让宝玉又开始疯了。

“快使人探探宝玉怎样了，千万要拦住了！”

身为一个母亲，王夫人当然会偏颇自己的儿子，两相对比，她心里只会对黛玉的怨恨更深。

她甚至幽暗地想道，若不是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是贾政的内侄女儿，自己定然要亲自赶她出府。

生得妖妖娇娇，宝玉在园子里怕不是被她的模样勾坏了！

现如今宝玉成了亲，她还想作什么幺蛾子！

王夫人不是什么圣人，没了贾珠，唯一的儿子宝玉就是她的原则和底线。

哪怕明知是贾宝玉的行为举止不妥，她也会怪罪到无辜的黛玉身上去——这便是人的本性。

王夫人愤怒的神情难以抑制，只得一边转动红檀佛珠，一边默念经文。

一旁伺候的周瑞家的觑着，连忙取过香来点上。

佛珠哗啦哗啦地响了一会才戛然而止。

北跨院里已经不成样子，宝玉又哭又闹，拉着人便问黛玉哪里去了，又想从洞开的院门逃出去。

丫头们边拦边栓上大门，宝钗躲在里间，也是难忍委屈，眼泪直掉，一副我见犹怜、杨妃垂泪的模样。

今日这么一闹，动静准让全府上下都知道，她成什么人了呢？

站在外边的莺儿更是替宝钗难受着急，哪有人放着正经奶奶不要，嘴里念着旁人名字的！

“二爷，二爷，别去了！”

袭人倒是主动揽着少年的腰身，只管把嘴巴凑到贾宝玉的耳边。

她轻轻耳语了两句，又接着抬头高声：“二奶奶还在房里呢！”

“二奶奶？”

外人眼里少年一个愣怔，好像把袭人的话听进心里，抓着她的手便急切的说：

“你说得可真？”

“千真万确。”

袭人哄好了宝玉，扶着少年进屋，这才将北跨院里的这场闹剧平息下去。

不过这么一闹，宝玉虽然没有以前性灵，神智倒像是好了大半。

纵使这样，莺儿也不怕他，没什么好气地撇过脸。

倒是里头坐着的宝钗用帕子擦了擦，微红的眼眶十分醒目。

神智回转的贾宝玉怔怔地看着她，到底还是会心疼。

他不明白为何林黛玉要远着自己，而宝钗又为了什么哭泣。

脑子一团乱麻，叫他思考也极为缓慢，丢了通灵宝玉后，他呐呐着：

“宝姐姐，你怎么哭了？”

王夫人从佛堂赶来，便听见他的这句痴话，以为人好了大半，顿时转怒为喜。

“我的儿，你宝姐姐叫你闹了一场，还不快快给她赔礼。”

薛宝钗原本心底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见王夫人来了，也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相迎。

王夫人自然盼着小两口好，见宝玉和从前一样温柔小意，拉着新妇的手在那里，宝钗羞红了脸，自己也忍不住眼笑眉开。

一时又见到站在一旁木讷低首的袭人，她话里有话：“听说是你这丫头劝和了宝玉。”

袭人不敢居功，满口只说宝玉是听了宝钗在屋内等等的话。

王夫人对她的印象还好，见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心为了她的宝玉，便不疑有他。

散了满院子的丫头后，王夫人这才着眼察看她的宝贝儿子。

宝玉如今能跑能动，应答虽然没有从前灵气，但总算认得自己的母亲，不再需要丫头教一句回一句了。

荣庆堂东小阁内。

浓郁的药香久久不能散去，少女半边的发髻垂下，她捂着心口，双眸犹如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

看到这一幕，哪怕是后来的王夫人，也不敢出声提醒林黛玉。

这一碗汤药喝得实在太久了。

紫鹃半跪在床边，手扶着碗，另一只手则是拿着瓷净的白勺。

少女微微喘息，泫然欲泣，她含着苦涩的药汁，闭目小口咽下，将自己的冷淡很好地藏于眼底。

这一举一动，昭昭然写明了，就是贾宝玉冲撞了她。

王夫人心有怒气，也免不得紧抿着嘴。

贾母怕王夫人沉不住气，坐在一旁好言劝着：

“林丫头同我说好了，以后就住园子里。只教宝玉别往那里去就是。”

什么叫“宝玉别往那里去”？

同薛家联姻，又交接了袭人的卖身契，原以为贾母开始同自己站一边的王夫人，心底无端升起冤枉。

今天发生之事，明明就是林黛玉蓄意打探好了。

否则，怎么荣庆堂到大观园的线路那么多，偏偏回来时不走早上那一条？

王夫人千好万好，最不能忍受有人说她的亲生儿子。

在她看来，美丽是原罪，黛玉被冲撞完全就是她活该。

她明知宝玉犯痴病，偏要从他眼里走上一圈！

到底是个心无规矩的！

“还是北苑那些丫头们不机灵，才叫大姑娘受了这厢委屈。”

任由这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在胸膛内滚上一圈，面相老实的王夫人浅浅吸气，皮笑肉不笑，神情格外冷肃。

黛玉却是将王夫人身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一一收入眼，心底一阵痛快。

宝玉和宝钗已然完婚，掐断了她最后一缕希冀，她对宝玉早就没有半分留恋了。

可笑二舅妈对她如临大敌，又碍于她的外祖母不敢发作。

黛玉看得太透了，反而觉得没意思了起来。

和王夫人斗，纵使有了结果她也不会开心。

宝玉不是她作乱的工具，她也不再痴心于他。

现在对她来说，只有从贾母手里要回林家的一切，才是她应该做的事情。

不能让爹爹留给她的东西，再被贾家糟蹋了。

从前是她糊涂忽略了这档子事，可现在不一样了。

喝完药，弱柳扶风的黛玉再三向贾母请辞，最后还是在鸳鸯等人的护送下，才回到了阔别一日的潇湘馆。

潇湘馆里正坐着多日不见的李纨，她一身素衣，神情寡淡，唯独见到黛玉之时，脸上才有了几分鲜活。

二人坐下，李纨这才开口笑了起来：

“妹妹身上可好些了？”

“谢谢大嫂子，我已经好了许多。”

黛玉感念自己病重那夜，李纨守在潇湘馆的恩情，于是也回之一笑。

李纨是她大表哥贾珠的遗孀，搬进来大观园，照顾各位姑娘的起居。

因为王夫人嫌弃她是个寡妇，便时常待在自己的稻香村内。

她是荣国府中，为数不多对黛玉持着真心的人。但也因身份卑微，能为姑娘们争取的地方实在不多。

像王熙凤那样抬手间就能漏出的恩惠，她是做不到的。

李纨不懂少女心事，却看明白了黛玉。

少女身上有种决绝的心气，她生怕好好的林黛玉会再生妄念，既然睡也不得好眠，索性就来潇湘馆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