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1月柏林
朦朦胧胧的睡意之中，她感到自己小小病床的周围好像围了许多人
约阿希姆，玛德琳阿姨，科赫中将，伊迪斯，医生和护士
她看不见他们，只能看见他们的剪影被投印在她的遮布上，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听着他们熟悉的声线，她无比想要自己醒过来，可仍旧混沌的神志却把她钉死在了这病床上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照顾不好自己呢”，是科赫中将
“大夫，这不会影响之后的生育吧”，玛德琳有些焦急
“不会，夫人您别担心，只是短期内不宜受孕，不然会对孕妇和胎儿都不好”
“你说这都是什么无妄之灾啊”，又是科赫中将
“你别这样”，玛德琳的不满，“之后我会给卡特好好补一补身子的，她母亲也寄来了不少补品”
“哼，你最好能让她补回来”，紧接着就是关门的声音
约亨呢
他怎么就不为自己说句话呢
就这样让他的父亲数落她的不是吗
难道这家人担心的从来都不是她，而是他们未来的孙辈吗
所以她就不值得任何人担心吗
“我去送送我父母”，是他的声线，那样的无奈
“嗯”，伊迪斯的
“她还在睡吗”
“嗯，还睡着”
“诶”，一声重重的叹息，门被轻轻关上了
“伊迪”，她迫使自己发出声音，听着她快步来到自己身前的脚步声
“你醒了”，伊迪斯掀开遮布，眼神有些躲闪，“我去叫人”
“不必了”，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我都听到他们是怎么说的了”
孩子，孩子，生育，生育
“不用放在心上，都是气头上的话罢了”
“气头？”，她被伊迪斯的话给气笑了
“有什么值得他们生气的事吗？
明明是我坠马，是我受伤了，是我失去了孩子
他们明明还站在我的病房里，担心的却是那个可怜的孩子？
我就不值得任何人担心吗？”
嘶吼着流下两行泪，她圆睁着眼睛带着怒意看着眼前的伊迪斯
“是我说的不对，你先冷静下来，没有人生气，你这样子不利于康复”，急忙为她重新掖上被子，伊迪斯带着怜惜的神情安抚着她
冷笑一声，她故作冷漠地看着她，“康复？然后再给他们生孩子吗”
“卡特！”，伊迪斯着实受不了她这番冷嘲热讽了，“没人这么说，你别这样！”
“没人？”，她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泪珠，挑着眉，“我明明都听到了，你还要骗我”
“卡特你别这样怨天怨人了好不好，我明白你失去孩子之后有多悲痛，可这都不是你这样乱发急的道理啊”
“所以这就是你们怎么看我的，乱发急”，她用颤抖的声线说着，逐渐哽咽起来，“好，都是我的错，是我要去骑马，结果掉了孩子，又给这个家族带来了无妄之灾！”
赌气式地把自己团进被窝里，她胡乱用手背擦去泪水，颤抖着肩膀
约阿希姆推门进来的一瞬间，正好听到她这句嘶吼，登时小跑着掀开了她的遮布
“卡特你醒了”，他正想看看她的样子，就看到了缩在被子里的她还有一脸无奈的伊迪斯
“你走！”，她的心随着这两个字的吼出狠狠悸动着，“我不想看见你！你们都给我滚”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说话行吗”，他在她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强忍着不去触碰被她拉得紧紧的被子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一片沉默
“不如你先回去吧，这儿有我陪着她”，回头对伊迪斯说道，他看着她轻轻点头
门又一次被轻轻阖上了，偌大的房间里还是无人说话
他不知道她是否又睡了过去，矜持地没有和她搭话
她知道他就在自己身后，可她是如此害怕他的触碰
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所有人明明都在她身边，可却没有一个人担心的是她
这套上流阶层的尔虞我诈逢场作戏，竟然已经被搬进了她的病房，让她不得不在病床上也伪装起自己
可她不愿，这个家庭本该带给她温暖和庇护，她的丈夫本该守护着她，关怀着她，可他们所有人却一致地选择背弃了她
就连她自己的母亲，在听闻这件事后，并未给她打来一个电话，写来一封信，带来一句话，只是从慕尼黑的家中寄来名贵的药材，为她补身子
当那层面具最终被揭下，露出的利刃直直地插进了她的心房，鲜血淋漓
哭着哭着，她累了
她不在乎他是否在坐在自己身后的那把椅子上，她不想在乎了，至少今天
绝望地阖上双眼，她又一次坠入了混沌之中
清晨的阳光通过医院的窗晒进室内，勤劳的护士一早就打开了她房间的窗户为她通风
窗外传来的鸟叫声轻柔地将她叫醒了，而她一睁开双眼，一翻过身子，就撞进了那双带着些许疲惫的温柔蓝眼
“你醒了”，他嘴角带着轻柔的微笑，有些酸涩地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先吃点东西吧，伊迪斯说你昨天吃的就不多”
他站起身来转身为她端来一碗浓汤，还有几个配菜
她只是淡漠地盯着他的动作，自己默默地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心明明痛得让她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冷意，可她却不得不这样来维护她被剥夺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眼看着他又坐回自己身前，轻柔地为自己吹着滚烫的汤，好言好语地规劝道，“先吃点吧”
倔强地别过头去，她垂下眸子看向自己床边的花瓶，嫩粉色的康乃馨迎风晃动着花瓣，带来丝丝清香
“昨天，我都听到了”，她沉着声说，带着一丝被压抑的颤抖
“什么？”
“你们的对话”，她带着漠然的眼神重新看向他，“你父亲是怎么说我的”
“那都是他胡说八道的气话罢了”，他急忙放下汤碗，抓住了她的手
“气话，又是气话”，她讽刺地轻笑一声，“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吗，明明失去孩子的是我啊”
“父亲他做得确实不对”
“可你为什么没有为我辩解呢”，眼泪又一次冲上眼眶，她哽咽着看着他，“可你什么都没说啊”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心疼地看着她眼中的悲痛，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她的手背上，“我请求你的原谅”
“呵”，她挣扎着抽出自己的手，双手相握放在身前，“你先回家去吧，一宿没睡呢”
“没有你，那房子算的了什么家”，看着她这幅决然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刀割一样的痛
没有想到，父亲昨天那几句无意中的气话，竟让她如此的绝望
他痛恨自己没能发声，没能为她辩解，没能抚慰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失去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
即便他没有遭受这□□上的痛苦，他却同她一样悲痛欲绝
他质朴的话语让她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击中，条件反射地侧向他，一双浸满悲伤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
“原谅我好吗，卡特”，顶着一头杂乱的金发，他的蓝色眸子是如此的澄澈真诚
代替她回答的，是她再一次控制不住的泪水
低下头去用双手紧紧遮住自己不成样子的泪颜，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抗拒他把自己拥进怀里
感受着这有力的拥抱，她续存已久的心墙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她再也无法独自抵挡住这潮水一样朝她涌来的悲伤
她等这个拥抱，已经太久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