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4月柏林
浑身被温水包裹着,凯瑟琳无力地抚上自己的额头
水珠不规律地挂在她仓促扎起的发丝上,慢慢滴在她的肩膀上
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却还是她挪开雨伞之后,见到的那张容颜
纤毫毕现,如此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好不容易筑起来的心墙冲垮了
心中的苦涩慢慢蔓延着,从胸前攀升到她的面庞之上
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
直到她整个人都牢牢地被这股酸意浸没
慢慢顺着浴缸壁向下滑着,她尽情感受着水平面逐渐将自己侵吞,感受着全身都被热水所包容
屏住呼吸,她能察觉到肺中的空气在渐渐抽离,一股破水而出的欲望逐渐升腾
她感到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就像有人厄住了自己的咽喉
但她还是不为所动
她就这么静静地浮在水下,直到自己无法再承受一分一秒
抱着双膝,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脊背猛烈地浮动着,像一只孱弱的幼鹿
重新靠回浴缸上,她淡淡凝视着眼前挂满水珠的瓷砖壁
本以为这频死的试验会让清空脑中的杂糅,但这缕思绪还是第一时间找回了她
方才自离开书店的一幕幕就像跑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
她走过充满坑洼的街道,穿过拥堵的路口,那辆在自己身侧停下的黑色轿车,那个高大的黑色身影,还有…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两条细眉紧紧皱着,咬着下唇
若是眼帘能将思绪也阻隔住就好了
她花了两个月,两个月,来将他完完全全地从她的世界里剔除
整整两个月啊
可能他就是有这通天的本事,能在这短短一分钟里,将她完全击碎,缴械投降
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她的锁骨向下滴着
咸腥味溢满了她的唇腔,一种极致的苦
她不该走的
她不该在他还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时候,让他放手的
“你就这样讨厌我吗”,她现在才品出来,原来那声音中竟有一丝颤抖
心灵深处的翁动,像是被什么震慑了一般
她猛地抽泣了一声,倔强地用手背抹去自己的眼泪
若是…若是方才她没有走,或是跟着他走了,会怎样
她突然好奇起来,一种带有酸涩的好奇,绝望地解着一个假命题
可她就是幼稚地想要知道
等到脚趾传来一阵麻意,她这才忙不迭地从自己那个故步自封的花花世界掉回到了这一方小小的池子里
水有些泛凉了,她也已经订婚了
她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科赫家的夫人
她将会被冠上无数个头衔,却唯独不会成为他的
没人胆敢让他们再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唯独今日这场放肆的大雨
这是唯一的变数
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她布满泪痕的面庞,像是被蜘蛛丝割裂了一样,触目惊心
捧起一抔水,她用指腹抹着泪痕,直到自己的面容重新如绸缎一样光洁无暇
所以他今天去见的,会是谁
那瓶香水的主人吗
啊,这些讨厌的念头能不能停下一秒,就算一秒也好啊
他们总是那么的步步紧逼,让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不堪,如此的下贱
呼吸因为怒意强烈了起来,却被她生生平息了下去
几个深呼吸之后,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自己总归欠他一个正式的道别
轻轻闭上双眼,她叹了口气,重新瘫倒在浴缸壁上
面无表情地裹上浴袍,她和衣躺在了床上
窗外时不时传来汽车轮胎碾过湿路面的刺啦声,她侧过身子,望着窗外的夜幕
现在时间尚早,万家灯火通明
对面一户人家的男主人正在同自己孩子玩耍,即便听不见他爽朗的笑声,那藏不住的笑意却能暖人心
她的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带上一抹笑,可笑着笑着,却突然感到泪珠划过自己的脸颊
热热的
伸手去擦,双眼却还是舍不得离开那和谐的一幕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些,和爱的人拥有自己的孩子
当初和约阿希姆徜徉在玫瑰花丛中时,青涩如他们,却还是笨拙又害羞地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而和他也不出意外
她不止一次想象过,在他终于归家时,脱下皮手套抱起孩子一同笑着的样子
他会极力容忍孩子们弄乱他好不容易打理好的金发,耐心地用好听的男低音哄他们入眠,而她则会在他身后注视着这温馨的一幕
他们会在周末带孩子们去河边散步,逛动物园,尽自己所能去爱他们
他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的
眼前的一切突然烟消云散,她忍不住抽泣出声
但等她再去寻那一抹亮光时,却发现灯已经熄了
孩子已经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浅
都没等到女仆来叫她起床,她就已经梳洗完毕了
今日的她穿着一身嫩粉色,许是为了衬的自己气色好些
昨夜的哭泣并没有对她的面容产生多大的影响,却只是给她整个人拢上了淡淡的阴郁气息
配着那粉裙,像一具套着华服的枯骨
低着头默默的用完早餐,她都没怎么理会夏福尔夫人抛来的话题,只是木讷地用“啊”和“哦”来表示自己仅仅还在听着
抬起头来,她注视着墙边的钟摆,看着分针逐渐逼近整点
滴答,滴答,直到大门被敲响
她起身,看着女仆给一身便服的约阿希姆让路
“早安”,她淡笑着
“早安卡特”,他有些逃避她热切的视线,“早安伊迪斯,夏福尔夫人”
“不进来坐坐吗”,夏福尔夫人看着立在门旁的一男一女,眼中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不劳烦您了”,约阿希姆礼貌地笑着,又侧向凯瑟琳,“走吗”,语气轻柔得如春风拂面
她点了点头,顺势挽上他的臂弯,“再见伊迪,夫人”,她微微向两人颔首
坐进车里,她这才惊讶的发现他并没有带司机,而是亲自驾车来的
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她看着他送自己上车后从车头走向驾驶位,坐在自己身边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他娴熟地发动着汽车,听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响起
“原谅母亲交给我的任务,我们先要去裁缝那儿一趟”,他突然开口,自问自答道,“仪式的礼服做好了”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发言引得微微侧目,看着他认真的眼神默然地回答道,“好”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一路上除了偶尔的几声鸣笛,再没有其他声音
“啊,我们到了”,他慢慢减速,在路旁停下车,“小心,路边可能还有积水,我来开门”
还不等她作何回应,他就一把拉开了车门
透着挡风玻璃,她看着他小跑着到她身边为她拉开车门,又牵着她稳当地站在人行道上
“小心”
他的语气是那样的轻柔,直直地就钻进了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不断膨胀的种子
为何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温柔的样子,那样的得体,那样的体贴
就好像…她是他世界的中心
可她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