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2月柏林
高大的树木下,少女含泪跑着,她的身后,一身黑色的军官大步追赶着
她金色的长发松散着,荡在空中,和她裙摆划出的弧线如出一辙
成群的鸽子扇动翅膀,躲避着她横冲直撞的身形
凯瑟琳大口喘息着,她听得见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还有他的嗓音
“卡特”
她没有停
肺中的空气几近耗尽,她忙不迭地送出一口浊气,又急不可耐地吞进另一口
冷冽的风打在她的脸上,撩着她的发丝,渗进她的脖颈
带着一股撕裂感,冰冷至极
她从未如此希望,自己能像林间那些野兔一样轻盈,毫不费力地奔跑
沉重的喘息,酸胀的四肢,嗡嗡的脑袋,身后的人
该死,她快跑不动了
任命地闭上自己还挂着泪珠的双眼,她的速度慢了下来
只一秒,她被紧紧锁进了一个怀抱中,一个无比温暖的怀抱
双腿的动作被硬生生打断,戛然而止
她的泪,她的心,她的身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唯有耳边男人的喘息声
她的后背紧贴着男人的胸膛,有那么一瞬,他们的心跳仿佛同了轨
“卡特,你这是怎么了”,他在她耳边呢喃着,双臂紧紧箍着她瘦削的身子,“你说你知道了什么”
不知是否是奔跑耗尽了她的力量,她竟没有挣扎,只是由他这么抱着
尽管她就算挣扎也只会是徒劳
她努力站直身体,强压下自己的颤抖转过身,看着他那双溢满慌张的蓝眸
那极致的蓝色,迷得她神魂颠倒的蓝色,在慕尼黑时没有一天不在想念的蓝色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他怎么就不明白,她已经把一切都交在了他的手上
她恨,她怨
此刻他们的距离明明是那么的近,却又是那么的远,像是一道永远都填补不上的巨大沟壑
从今夜起,他们的人生便是两条轨迹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
颤抖着声音,她盯着那双自己魂牵梦萦的眼睛
“最高领袖就是有这个本事,要你杀人你就去,要你去找女人你就去,要是他要你把我扔进达豪,天知道你会不会立马这样做”
她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张牙舞爪的样子,不顾一切地丢下一句句恶言恶语
狠狠刺着他的心
弗雷德里希的双眼猛地睁大了,“你在说些什么啊”,他不可置信地喃喃着
扫了眼他领章上那三颗星星,她径直打断了他,“施泰因赫灵”
只是还未等她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他就呆住了
双目失去了光彩,连带着禁锢着她身躯的那股力量都僵住了
他整个人就像是化作了一台停滞的机器
猛地低下头来,他看着她的泪颜,眼中满是惊慌,“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轻轻晃着她的身子,急切地寻求着一个答案
看着他如此猛烈的反应,凯瑟琳的心宛如针扎
饶是她再不愿相信自己母亲的话,如今亲眼见着他这番样子,她又有什么理由死心塌地的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埃尔温·霍夫曼”,她流着泪说着,“你的亲骨肉”
弗雷德里希只感到喉头一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自那夜之后,他再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艾丽卡还有那地方的事,甚至再没有去过巴伐利亚
他始终将这件事存于记忆匣子的最深处,即便是偶尔浮现出来,他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个任务而已
就算如今她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个儿子,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不爱艾丽卡,更不会爱那个孩子
怒气裹挟着急迫感,迫使他板正凯瑟琳侧向一旁的脸,让她重新看着自己
“你听着”,他揪心地看着她的泪颜,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渴求
她的双眼红肿着,眼尾带着那□□人的桃红色
一种凄厉的美丽
“她只是个任务而已,如今她是死是活和我毫无瓜葛。在我的生命中,任何人,都无法和你相提并论,你明白吗”
她没有说话,只是任由泪水从自己的脸颊上滑落
弗雷德里希俯下身去,试图像以往那样吻干她的泪水,却被她偏过头去堪堪躲过
她知道他说的一定是真话,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吗
恍然间,她感到自己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幼稚得可怕
自己蛮横地要求他放下这里的一切,可事实却是,连她都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勇气真的能做到
她如何能真正逃离自己的命运
除了默然地向着它前进,别无他法
深吸了一口气,她重新看向他,“我要订婚了,和约阿希姆”
弗雷德里希只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的一缩,钻心的痛
“不不不”,他一把把她拉向自己,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胸膛,“告诉我这是假的,卡特”
一切思绪都连成了线,私奔,她的悲泣,她的愤怒
她是如此渴望逃离自己的命运,迫使她独自来到柏林,向他提出这个大胆非常的荒唐提议
可他却拒绝了
即便是现在他知道了一切,他也还是做不到
倒也不是那始终为她所厌弃的仕途在牵绊着他,家庭、朋友和国家中的任意一个都无法让他做出这样不计后果的行为
放下一切,抛弃生养自己二十余年的家乡,远走他国
这是无法想象的
他到底是个理性的人,而他也讨厌如此的自己
即使他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凯瑟琳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彼此的沉默,还有他疯跳着的心脏
“别走好吗”,颤动的声线在她头顶响起,“别离开我,卡特,求求你了”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却还是抵不住他一声声的恳求
在她的印象中,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孱弱而无助
“放开我”,带着内心上涌的一股悲意,她朱唇轻启
她双手撑在他胸前,试图挣脱他的禁锢
出乎她的意料,在感受到她反抗力量的那一瞬,他就松开了双臂
倒退着向后三四步,她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蓝眸
没想到一切都会是那么的,轻松
那么浓烈的情感,那么多的纠葛
而真的到了说再见的那一刻,她却无措地像个孩子
难道这一切的尾声竟会是如此的悲凉,如此的决绝
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说话
她紧咬着嘴唇,强忍着自己上涌的泪水
一阵冬风吹过,使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她突然又贪恋起他温暖有力的拥抱,仿佛只要窝在里面,一切烦恼和危险就会消失殆尽了
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那一点勇气,在顷刻间消融
心不停地颤动着,一切都摇摇欲坠
她就这么眼含泪水地看着他,以往她若是这样,他早就忙不迭地嘘寒问暖起来
而此刻她只是希望,他能在这一切真正地走向终章前,给予自己最后一点点温暖
哪怕只是一个抬眸,一个动作,一句话,都好
“再见”,他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起伏,“冯·巴尔曼小姐”
希望落空了
她只感到自己心头一窒,紧接着哽咽着吐出一口气
“再见,冯·路滕伯格中尉”
她不敢再看向他的眼神,生怕自己在自尊上再输他几分
拢了拢自己鬓间的碎发,她忙不迭地转过了身
伴着方跟鞋踩在路面上的踢踏声,她走得很慢
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了自己的心头,因为她知道,他一定在看着她
他一定没有动,一定就只是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她走在石板路上,离自己愈来愈远
弗雷德里希没有动,风吹起他的大衣,发出猎猎的响声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那个走在风中的金发女孩,愈来愈远,而她周身的香水味还萦绕在自己鼻间
那是他心爱的女孩,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他念了三月的人儿
而这一切却非要在他们再次相见的第一天,以这样悲凉的样子收场
她单薄的身躯摇曳在风中,从远处看来仿佛能被拦腰折断
他的右腿条件反射地向前迈了一步,却被他生生止住了接下来的动作
呵护她,陪伴她早已成为了他的习惯,即便是这难熬的三个月也并未让他忘记,这一个小小的分别又何德何能呢
他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公园的尽头,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再见”,他呢喃着,“我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