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设定集在手,够这帮法国人讨论的了。
他们披着衣服席地而坐,热火朝天地讨论克苏鲁神话的设定。
夏日的夜晚,即使在海上行船,也有些闷热,
凡尔纳招呼船员开窗,
海风穿堂而过,带着咸咸的海水味轻轻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凉爽。
偶尔有几只随船的海鸥飞过,叫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陆时说:“你们真要在这儿过夜啊?”
凡尔纳叹气,
“总不能把客舱的游客赶走吧?”
“这……好吧。”
陆时也没法再说什么。
他转向辜鸿铭,
“辜老先生,你来找我……额……你应该不是要去纽约吧?毕竟,从中国去美国,没必要绕道欧洲再走大西洋。”
说着,他让开大门,
辜鸿铭便迈进了客舱,带上门,搬把椅子在书桌旁落座。
陆时给他倒茶,
“最近如何?京师大学堂复课后,效果还不错吧?”
辜鸿铭连连点头,说道:“那些学生看过《蝇王》以后,都视你为偶像呢~”
陆时并不惊讶。
任何一部现代作品放到20世纪初,都难免引爆新旧文化的冲突,
《蝇王》,大概是许多新青年梦寐以求的白话文作品。
穿越的这段时间,他已经意识到了,在现代人眼中稀松平常的事,放到当下这个时点,无不具有革命性,
也难怪法国的左翼——乔治·克里孟梭视陆时为“教父”。
陆时摆摆手,
“咱们不说这个。”
辜鸿铭“嗯”了一声,摸出一个小竹匣,递过来,
“这是大学堂现在用的教材,请陆小友过目。”
陆时:???
“给我看这些作甚?”
辜鸿铭道:“当然是请你研判了。看看它们作为教材,有哪些合格、哪些不合格。”
帮人帮到底,
送佛送到西。
既然已经帮大学堂出过教材,陆时倒也不介意看看。
他随手翻了几本,
《伦理学讲义》、
《诗经体注大全》、
《易经大全汇解》、
……
那本《万历十五年》在其中显得异常突兀。
而教材的作者,不是张百熙,就是任命吴汝纶、张鹤龄这种人物,哪是能随意评价的?
就算评价,陆时对这些也不擅长。
他轻笑,
“辜老先生,我要是懂这些,早就进士及第了。”
辜鸿铭愣了半晌,随即打趣道:“亏着你没能中举。否则,整个世界文坛便要损失一位大才了。”
说着,他在书箱里翻找,
“你看这個。”
他拿出了一本名叫《翻译要略》的书,
作者:林纾。
陆时无语,
“你让我评价这个?”
刚才都把矛盾公开化了,自己还怎么客观地评价人家写的教材?
辜鸿铭低声道:“陆小友,伱擅长翻译,崇尚信、达、雅,但此三点终究只是翻译的原则。教材中,需要一些技巧性的东西。”
翻译是一种技能,高屋建瓴或许正确,却往往无法指导具体工作。
陆时一目十行地翻阅《翻译要略》,
“此书有很多错谬。”
20世纪初,包括林纾在内,许多中国的译者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所以,难免有编译而非翻译的问题。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辜鸿铭小声道:“那,陆小友,你来写一本教材如何?”
这是陆时的专业,
他毕业论文也选的类似的方向。
只不过,
“时间不够吧?”
他看着对方,问道:“你们肯定要在里斯本下船啊。否则,就得一路跑去西非甚至南美了。”
辜鸿铭深深叹气。
对于欧洲、美国的大学,翻译并不是特别重要的科目,
因为人家本身有自己的科研力量,体系也完善。
但京师大学堂不行!
追逐者,就是要拼命学习他国优秀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这种情况下,翻译科当然重要。
偏偏现在的大学堂教资奇缺,连编教材的林纾都是个几乎不懂外文的二把刀,这还怎么去粗取精?
那些外文书到底写的什么,不全是林纾一个人说了算?
“唉……”
辜鸿铭再次叹气。
陆时说道:“辜老先生,说句实在话,翻译的基础是词汇。但现在,国内真正能熟练掌握他国语言词汇的,有几人?这种情况下,让我编写翻译教材,属实是空中楼阁啊。”
辜鸿铭赶紧道:“这你不用担心。大学堂设有外文科,而且,我们还派了很多留学生,尤其是去日本,各个学科都有,学医的、学文的……总而言之,只要你肯写,我们就有把握能拿来做教材。”
陆时想了想,思考怎么解决时间不足的问题,
片刻后,他想到了对策,
“好试着写写看。”
说完便转身开始动笔。
辜鸿铭诧异,
“你现在就要写?”
他本以为,对方答应了,怎么也要构思几天、再写个十几天,然后到哈瓦那港或纽约通过邮包的形式将原稿寄往国内。
但看现在的样子,似乎要在抵达里斯本前搞定。
这……
“怎么可能?!”
辜鸿铭的脸上写满“懵逼”二字。
陆时仍然在埋头苦干,
“你说什么?”
辜鸿铭问:“陆小友啊,你准备写多少字?”
陆时说:“几千字,够了。能把这几千字研究透,翻译科的学生就不算白学。”
辜鸿铭陷入沉默,
“……”
良久,他打趣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为了节约时间,也要写文言文。”
陆时撇撇嘴,
“我可没说要写文言文。白话文用得好,并不繁琐。”
辜鸿铭更懵了,拖着椅子凑上前。
文章的名字叫作:
《论翻译的基础技巧,以第一章为例》
“噗!”
辜鸿铭当场笑喷,
“你小子,还挺记仇!怕是要‘啪啪’地打某人的脸啊!”
陆时也笑道:“某人是谁?”
辜鸿铭用手指隔空点点陆时,没有回答,转而看起了文章。
开头先是综述,讲的是翻译学学科的历史,
——
翻译实践活动的历史和人类文明的历史一样长久,
西方翻译最早开始于公元三世纪,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
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翻译历史更加悠久。
……
——
从这个开头就不难看出,这篇文章并不如标题那般,只讲翻译技巧、不讲翻译原则。
接下来,陆时又分了多个副标题,
《语言和言语》、
《语言的两种元功能:认知和交际》、
《内部语言和外部语言》、
……
眨眼间便写了两千字。
辜鸿铭在旁边看得额头直冒汗,
陆时的语言学功底太扎实了!
如此成体系的阐述,恐怕在欧洲的学术界都还未出现。
不过,篇幅还够用吗?
刚才说“几千字,够了”,但一开始就写这么多,后面的关于翻译的内容已经几乎没有“生存”空间了。
陆时却毫无迟疑,写下又一个副标题——
《翻译学学科框架》。
重点要来了!
辜鸿铭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没想到,他看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个个汉语词组和线条组成的框架图。
陆时先写下“翻译学”,
随后,从它引出两个箭头,分别通往“实践”和“理念”,
前者再细分,
分别是“翻译训练”、“翻译辅助”、“翻译评论”;
后者也进行了细分,
……
陆时画完整个图,才用了不到五分钟。
辜鸿铭人傻了,
“完……这就完了!?”
陆时点点头,
“嗯,辜老先生也是翻译,莫非觉得还有什么不完善的地方?”
“啊这……”
辜鸿铭盯着框架图,希望找出漏洞,
然而,根本没有!
陆时看他说不出话的模样,不由得偷笑,
他绘制的框架图归纳自《翻译学的名称和性质》,由美国学者詹姆斯·霍尔姆斯(就是“福尔摩斯”)在哥本哈根第三届国际应用语言学大会上发表,
这篇论文被认为是翻译学科建设的奠基之作。
“咕……”
辜鸿铭咽了口唾沫,
“这么简单?”
他一生致力于向世界推广汉学,翻译的事没少干,
所以,当看到自己从事的事业被人如此简单地归纳,还挑不出毛病,心中当然震撼得无以复加。
陆时说道:“看懂这个图,不难;但把这个图的体系建立起来,很难。现在的京师大学堂能做到吗?”
辜鸿铭沉吟片刻,最终摇摇头,
“少说需要二十年。”
陆时笑,
“现在看,确实要二十年。等我把这篇论文……文章写完,就用不了那么久了。”
此话何其狂傲!
但从陆时嘴里说出来,却并不惹人反感。
辜鸿铭说道:“我拭目以待。”
陆时活动了下手腕,说道:“接下来,就该以《茶花女》第一章为例,讲一讲翻译的具体技巧了。”
说完,他写下一段法文:
“monavisestqu''onnepeutcréerdespersonnagesquelorsque……”
辜鸿铭低声道:“所以,你能默写《茶花女》的原文?”
陆时说:“只有第一章而已。”
他没说实话。
但辜鸿铭还是忍不住喃喃地吐槽了一句:“疯子!”
陆时继续往下写,
——
法语中相当多的歧义是通过性数配合而消除的。
以这句话为例,
不懂的人,会将句子拆分,译成“我坚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
事实上,其真实翻译十分简短。
……
——
辜鸿铭努力板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因为,这已经不是打脸了,
而是将林纾绑在靶子上,对其疯狂地射箭。
太狠了!
辜鸿铭好奇,
“陆小友,你看过琴南的译本吗?就是那本《巴黎茶花女遗事》?”
陆时说:“看过。”
大学的时候确实没少读,
但不是当译本看的,而是当成二次创作,否则太容易出戏。
辜鸿铭低低地“啧……”了一声,
心想,
也是林纾倒霉,遇到陆时这种过目不忘且有仇就报、绝不隔夜的奇才。
这篇文章写成后,林纾的底裤算是彻底被扒了。
之后的时间,辜鸿铭再没打扰陆时。
就这样熬到了后半夜。
陆时将稿子递过去,
“我一边写、你一边看,也算校过稿了。”
辜鸿铭兴奋接过,
“我今晚回去好好研究一番,如果有问题,明日再找你请教。”
他竟然一点儿不累,全然没有舟车劳顿的感觉。
或许,好文章有缓解疲劳的功效吧。
他捧着文章出门。
门外的那帮法国人都没有睡,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聊着《克苏鲁的呼唤》或恐怖文学创作的话题,
气氛异常热烈,就像在开趴体。
辜鸿铭下意识看了眼窗外,
水面轻微地起伏着,
海浪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群温柔的舞者,在夜的舞台上舞蹈。
确实是后半夜。
辜鸿铭苦笑,
陆小友当真是害人不浅,搞得这么多人晚上睡不着。
他与萧伯纳打了招呼,随后便回客舱。
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了对面椅子上坐着一人,
他吓了一跳,
“吓!”
椅子上的人影微微动了动,
“叫什么叫!”
传来林纾的声音,
“是我。”
他点燃了房间中的几盏灯,让光明覆盖整个客舱。
辜鸿铭长出一口气,说:“你怎么不睡?”
林纾挑眉,
“你去找陆时那小子,我怕你被他巧言令色给迷惑住了。”
说着,他对辜鸿铭手中的稿子点点头,
“果然,他尝试迷惑你了。”
辜鸿铭满头黑线,
 ̄□ ̄||
“我去找陆小友之前不就与你说过了吗?是我请他出手帮忙,不是他要来迷惑我。”
林纾哑然。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以陆时现在的地位,确实是他们求人家。
辜鸿铭拿着稿子坐下了。
另一边,林纾也凑上前来,说道:“我也好奇他是如何妖言惑众的。”
辜鸿铭冷哼,
“这是我请他给翻译科写的教材,倒确实是‘惑众’了。”
林纾惊讶,
“这才多少字?凭什么作为京师大学堂的……唔……大学堂翻译科现在用的教材,不是我的《翻译要略》吗?”
辜鸿铭不给面子的如实道:“教材是育人之物,当然要择优而取。”
林纾的脸涨红了,
“你……好好!我倒要看看,他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说完便俯身,眯着眼读稿,
标题立即冲入视线,
《论翻译的基础技巧,以第一章为例》。
他瞬间炸了,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辜鸿铭生怕这老哥激动,把稿子给撕了,
他赶紧弯腰护住,随后说道:“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至少,看过这篇文章之后再下定论。”
林纾握紧拳头,额头上的“#”突突直跳,
“好!我看!”
说完便开始认真阅读。
当读完《翻译学学科的历史》,他冷笑一声道:“不过尔尔,老生常谈罢了。”
之后,一直读到《翻译学学科框架》,他都保持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阵,终于到了拿《茶花女》举例的部分,
他看了几行便嘀咕道:“我又不懂法语,哪知道什么阴性词、阳性词?若有什么不对,也是子仁(王寿昌)的法语没有学好。他口译出了问题,我才翻错的。”
辜鸿铭在心里朝对方翻个白眼儿,
老小子可真会甩锅。
终于,林纾读完了整篇文章,不知为何,竟产生了一种虚脱的感觉。
但他不想认输,
他说道:“这文章做教材,内容未免太少了。”
辜鸿铭反问:“那你有什么能补充的?”
“啊这……”
林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他此刻已经意识到了,陆时的这篇文章已经极尽完整了。
当然,这没什么不好接受的,
陆时在欧洲文坛有这么多的拥趸,实力必然在线。
真正让林纾接受不了的是,这篇文章除了极尽完整,同时也极尽精简,
而它是用白话文写的!
林纾心中估计,此文改用文言,也压缩不了五百字。
辜鸿铭看他沉默,遂说道:“看来,咱们的林大翻译也不认为有什么好增删的了。”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
林纾老脸一红,
“可这篇文章终究只有几千字,作为教材……”
话音未落,辜鸿铭便打断道:“几千字,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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