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里的气氛有点儿诡异。
罗兰尴尬地摸摸鼻子,
“确实,我是法兰西学院派来接两位参加交流的,但我本身是巴黎高等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所以只能为本校谏言。”
萧伯纳不解道:“那法兰西学院为什么选你?”
罗兰回答:“还记得之前汉姆生先生在报纸上批评陆教授的事吗?”
陆时愣了愣,记忆涌现。
他曾在《无人生还》中悼念王尔德,引得汉姆生开喷,
汉姆生的原话是:“《无人生还》写得很好,根子却和王尔德先生一样,歪得很,也不知道这位中国家是不是扎根扎错了地方,长出一株毒草。”
后来,很多文学评论家、作家也加入进来,成为“捣陆”派。
而罗兰是“挺陆”派,为陆时辩护。
两人算是因此结下了善缘。
陆时点点头,
“懂了。”
他能理解法兰西学院的良苦用心。
罗兰轻笑道:“哈哈哈,我只能算法兰西学院的编外人员。”
说完,话锋一转,
“关于将您的著作升格为教材的事情……”
陆时没有表态。
这种沉默自然由得罗兰解读,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
“谢谢!”
这句“谢谢!”一出口,后世无数的学生要因此受折磨,都得在心里对陆时破口大骂。
萧伯纳说:“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罗兰点了点头,
“庞加莱先生应该已经在等你们了。据说,他还请了凡尔纳先生,我们今晚肯定可以开怀畅饮。”
说完,他们喝完咖啡,离开了咖啡馆。
费弗尔自行离开,
另外三人则直取法兰西学院。
法兰西学院下设五个学院:
法兰西学术院,成立于1635年;
法兰西铭文与美文学院,成立于1663年,即后来的法兰西文学院;
法兰西科学院,成立于1666年;
法兰西美术院,成立于1816年;
法兰西人文科学院,成立于1795年。
其中的核心是法兰西学术院,由四十名院士组成,
这些院士有非正式的称呼,为“lesimmortels”,直接翻译过来就是不朽者,也暗示了院士终身制这一特性。
罗兰带他们到了地方,
门房问过后,立即有工作人员入内通报,
很快,一个带着眼镜的微胖法国男人走了出来,热情地与陆时握手,同时说:“陆教授、萧先生,你们可算是来了!我等候已久!”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亨利·庞加莱,是一名散文家。”
萧伯纳听得直挠头,
他没听说过有什么散文家叫庞加莱。
另一边,陆时却笑道:“庞加莱先生真爱开玩笑,伱分明是数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哲学家。”
对后世的理工科大学生来说,庞加莱才是真的被恨得牙痒痒的那一位,
陆时小巫见大巫。
庞加莱惊讶,
“我确实也写散文。只是没想到,陆教授竟然精通自然科学。”
萧伯纳轻笑道:“庞加莱先生,陆可是跨学科学者,他的专著《枪炮、病菌与钢铁》涉及的学科非常多,已经被罗兰先生要求当做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教材啦。”
庞加莱:“嗯?”
他看向罗兰,眼神犀利,
盯——
罗兰尴尬地错开视线,嘀咕:“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
庞加莱说:“那我的母校巴黎大学也要将之引为教材。”
虽然不知道《枪炮、病菌与钢铁》具体写的什么,但庞加莱绝不能落于人后。
陆时一阵无语。
几人又聊了几句,
庞加莱说:“我们先走吧,给陆教授、萧先生安排住宿,顺便叫上真正能和陆教授聊得上的人。我这个半瓶子晃荡的散文家还是自觉退居幕后比较好。”
他领着三人往学院走。
法兰西学院更多的是研究机构,教育属性极弱,根本就没有学生,
他们没多久就到了宿舍。
比之庞加莱,罗兰是年轻人,
所以前去叫凡尔纳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而庞加莱则负责招待,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听说英国人、中国人都喜欢喝茶,我这可是拿出了最上品的茶叶,两位一定要试试。”
很快,他手里就多了一个圆形的小盒子,
上面贴着标签,萧伯纳眯眼看了半天,嘀咕道:“不认识的单词……法语吗?”
陆时看了看,说道:“看着不像,是我也不认识的语言。”
两人聊天虽然压低了音量,但还是被庞加莱听去了,
他震惊道:“这明明是汉字啊!”
陆时:???
他凑过去仔细看,良久,才一脸无奈地吐槽:“这是你们法国人写的汉字吧,怎么跟狗爬的似的。”
庞加莱不由得尴尬,
“啊这……”
陆时解释:“确实是汉字没错,写的是‘龙井山’。”
听到他的话,萧伯纳立即来了精神,
“我知道‘龙’!dragon!”
这老哥还挺可爱。
陆时说:“校监先生,中国的龙和西方的龙还是不太一样的~”
也正因为如此,后世的翻译家们才倾向于将中国龙翻译成“loong”,而非“dragon”那种长着翅膀的大蜥蜴。
萧伯纳当然也不懂这些,好奇道:“你说的这个‘龙井山’是什么啊?”
陆时回答:“茶叶的产地。”
庞加莱将盒子打开。
萧伯纳探头过去,诧异地说道:“陆,这茶好奇怪啊。”
陆时问:“怎么奇怪了?”
萧伯纳指指茶,
“颜色啊,竟然是微黄……我听说你们中国人喝茶不喜欢加香辛料,所以要精心炒制茶叶,但炒出来的茶叶不应该是绿色的吗?”
陆时也不懂茶叶,只能回答:“大概是品种的问题。”
庞加莱尴尬,摘下眼镜一阵猛擦,
“不会是弄了假茶叶吧。”
陆时说:“不知道,泡泡看就知道了。”
庞加莱和萧伯纳自觉地让开了桌面,然后用探寻的眼光看着陆时,
“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
陆时:“……”
只好赶鸭子上架。
他将手洗净,热水温杯后,再用茶匙取茶叶放入杯中,
然后高提水壶,冲入适量的水,覆盖所有茶叶,再以大一圈、小一圈的手法画圆,向杯中注水到四分之一的高度。
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
庞加莱和萧伯纳都没见过这么冲茶的。
陆时双手捧起杯子,朝一个方向轻轻摇动玻璃杯,
里面的龙井先是上浮,然后下沉,好似翩翩起舞的美人。
温润的茶叶散出一缕清香。
陆时其实并不懂如何高逼格地冲茶,但这么一番操作下来,忽悠外国人是妥妥的够了。
萧伯纳忍不住感慨:“真是艺术。”
庞加莱说:“陆教授果然深谙中国文人之道……唔……陆教授,听说你们中国留学生都擅长写毛笔字,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啊,不是,应该是给法兰西学院留下一份墨宝。”
陆时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对于他来说,写毛笔字是很艰巨的任务,
好听了说,那叫“不拘一格”;
难听了说,就叫“张牙舞爪”。
他赶紧岔开话题道:“还是先喝茶,先喝茶再说。”
作为英国人的萧伯纳早就已经等不急了,将茶杯递到唇边啜饮一口,
茶香在嘴里慢慢发酵,
“咕咚~”
他将茶水咽下。
过了好一阵,他才评价道:“原来不加佐料的茶水这么好喝。”
陆时也喝了一口,
必须承认,庞加莱拿出的茶叶品质确实高,
在现代,这种茶叶恐怕只有外交赠送或少量的指定外贸才能流出国。
陆时询问庞加莱:“这茶是怎么来的?”
庞加莱回答:“是从一名军官那里高价收购来的。”
至于军官是怎么得来的?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
陆时微微叹气。
庞加莱也惊觉自己说的话有些刺人,掩饰性地端起茶杯喝茶。
萧伯纳眨了眨眼睛,问道:“庞加莱先生,陆刚才说你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这两者都好理解。但数学哲学家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是为了缓解尴尬的没话找话。
庞加莱回答:“数学哲学是科学哲学的一类,而科学哲学是最近才兴起的一个哲学分支,关注科学的基础、方法和含义,主要研究科学的本性、科学理论的结构、科学解释、科学检验……”
此处省略五百字。
萧伯纳没想到自己一个善意的、找话题的举动,竟然引出了这么一大坨。
他听得整个人都懵了,头昏脑涨。
偏偏庞加莱是个实诚的人,
说完后,他问:“萧先生是否明白了?”
萧伯纳无语,两手一摊,表示自己明白了个锤子。
庞加莱便又继续解释:“其实很好理解的,科学哲学的问题,例如,什么有资格作为科学,科学理论的可靠性,科学的终极目的……”
又省略了一千字。
萧伯纳更晕,
“什……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时在旁边听得直想笑,
他打断了庞加莱,对萧伯纳说:“举一个例子好了。就比如……我想想……校监先生,在你的心目中,数学是人类的发明,还是人类的发现?这就是一个数学哲学问题。”
萧伯纳恍然大悟,
“懂了。”
庞加莱顿时有一种被打败的感觉。
同时,他好奇地看向陆时,
此时此刻,他才有了一种陆时确实是跨学科学者的实感。
一个问题就能让对数学哲学不甚了解的人产生最为直观的感受,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庞加莱问道:“陆教授觉得数学是什么?”
陆时抓瞎,
这个问题完全在他的知识盲区。
他说:“应该是发现吧。”
庞加莱表情玩味,问:“陆教授为什么这么说?”
陆时陷入沉思,
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庞加莱却有了结论,继续道:“应该是因为陆教授是历史学者,所以才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吧?历史上,柏拉图便坚定地表示过,‘数学是一种发现’。”
柏拉图认为,人们一旦理解了某个数学概念,那么就会面临一些无可争议的事实,
这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唯物主义。
陆时摇头,
“不,我想得没那么远。”
庞加莱微微沉思,说:“没那么远?近一点儿想的话,那就是欧几里得了。欧几里得认为,如果某一天有人宣称他发现了最大的质数,很容易就能证明他是错的。”
陆时和萧伯纳面面相觑,
过了一阵,陆时问:“这个数学推论和‘数学是一种发现’有什么关系?”
庞加莱:???
“这么简单的事还要解释吗?”
此处省略一千五百字。
萧伯纳像是个正在听课的小学生,正襟危坐,拉拉陆时的衣角,低声说:“陆,快点儿阻止他!”
陆时也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那样举手,
“等等!”
庞加莱被打断,没有不满,反而露出欣喜的表情,
这种欣喜,就好像是正在上课的老师看到弟子勇于提问。
他说:“陆教授请讲。”
陆时说:“我说数学是一种发现,是因为它给我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从来不会欺骗我。”
庞加莱疑惑不解,
“不会欺骗?”
陆时点点头,说道:
你的眼睛会欺骗你;
你的感觉会欺骗你;
你的经验会欺骗你;
但数学不会,
不会,就是不会!
这其实是一个汉语双关梗,
但用英语(no,it''sjustnot!)或法语也能完美地讲出来。
房间内一片安静,
过了几秒钟,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伯纳狂笑不止。
庞加莱愣了半分钟,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忍俊不禁。
他伸手拍拍陆时的肩,低声道:“陆教授,你说‘不会,就是不会!’,这是在讽刺我强行给你们灌输数学哲学的有关知识吗?”
陆时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
庞加莱却笑得愈加开心了,
他说:“没关系,能认识您这样的妙人,实在是三生有幸。讽刺、劝谏都能随口来一首小诗~”
萧伯纳也说:“对,刚才那首诗写得真不错,有名字吗?”
陆时“啊?”了一声,心说:
那根本不是一首诗啊喂!
萧伯纳却会错了意,说道:“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暂时还没有想好名字。既如此,那让我托大为此诗取个名字,就叫《欺骗》如何?”
陆时头疼,
“别,您可别!我刚才就是讲了个笑话。”
萧伯纳说道:“我明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实的巴黎》那样走肾的笑话嘛~但也不妨碍这个笑话是一首寓意深刻的诗歌。”
说完,他转向庞加莱,
“庞加莱先生,您这儿有纸笔吗?”
庞加莱先是点点头,
“有的!”
但很快又摇摇头,
他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陆时,就像猎人看着猎物。
陆时打个激灵,说道:“庞加莱先生?”
庞加莱轻笑,
“陆教授,刚才不是提到毛笔字的事儿了吗?要不这样,您留一份墨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