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世事难料,变化莫测。纵然有人帮扶,却依旧毫无头绪,仍如瞎子摸象,不知该去何处求。
岑吟冷静下来后,虽知有人帮衬是好事,但想到前路迷惘,又觉心灰意冷。
她生性多疑,虽信他九分,却还有一分不信。
不单是不信他动机目的,也有些不信他身份。她还是想再同神女扶乩求证,以测凶吉。
扶乩又称扶鸾,需有木盘,沙土,更需天地人三才六部方可行。从前在道观时有师兄帮忙,再叫些师弟师妹唱生记录,如此得神女天机,并非难事。
但如今自己孤身在外,准备不足,无法成事。莫说扶乩,就是请个仙,都要费些力气。
思前想后,她觉得此事不打搅神女也罢,且先问一次小卦,探探萧无常底细。
她更衣沐浴,洗漱完毕后,便在屋子四角点上蜡烛,将烛台放在案上,罩了绘着蜂蝶的灯罩,于房中清出一片道场来。
她换上干净道袍,点燃一炷清香,欲请神问卜。
岑吟幼时曾亲见神女,秘受了一些道术。她以线香为引,以艾草为媒,可请神占卜,问询心中疑惑。
卜卦神所用的线香是檀香,里面参杂了一些芭蕉叶,一旁还放了一只白瓷水碗,里面置着两根柳枝。
俗话说芭蕉藏阴,柳树藏鬼。所以此法请的不是真神,而是正鬼。
岑吟心知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不可拖延过久。她取出师兄赠的符箓,取出一张搁置在香火顶端,让它从中间灼出一个洞来。
余峰绘制的符箓分有字和空白两种,带朱砂的皆是他亲笔所绘,极有威力。他画了许多咒符,种类繁多,效用不同。岑吟这一次取用的乃是阎罗敕鬼令。
眼看着符咒灼开一个小洞,岑吟立刻单手结印,闭目默念召唤之术。随后她取出朱砂釉盒,以二指点砂抹在额间,拘那正鬼来此问话。
房内的蜡烛忽然一动。接着,东南角那只便熄灭了。随即西北角的蜡烛也灭掉了。
屋子里一下暗了许多。
岑吟闭着眼,隐约听到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一股阴风袭来,夹杂着幽幽鬼哭,忽近忽远。
她掐着手指测算着,差不多时便睁开了眼睛。
……来得倒是齐全。
“我只叫你们当中的一位过来,怎么都来了?”她挑起了眉。
“冇嘢做嘛。”屋内响起一个怪异的口音,正嘻嘻发笑,“行行好啦,又唔紧要。”
“说官话。”另一个字正腔圆的声音道,“我不喜。”
“我管你喜唔中意。”那人道,“我讲话就咁。”
“成,您随意。”
屋内响起衣袖轻拂之声。袖子落时,岑吟只见两个人站在她面前,一人穿黑,一人穿白,各带着高帽,仪容很是不凡。
她打量着他们看,见他们二人皆身披大氅,也是一黑一白,肩头装饰着藏银骷髅头,下方垂着金色流苏。黑衣人腰间挂着铃铛,白衣人拿着一方文碟,两人都瘦削又高挑。
“许久不见,看二位装扮,似乎……晋封了?”
“系呀系呀!勾魂鬼升拘魂使!有官有禄!”黑衣人高兴地提着袍子转圈,“好唔好?”
白衣人给了他一记白眼,很是不喜他那副样子。
“阴阳拘魂使,见过岑女冠。”他冷淡地双手抱拳,躬身请安,“夜召我来,有何要——啊!”
他话没说完,就被黑衣人一脚踹翻在地,后者先是恶狠狠地看着他,继而嬉皮笑脸地吐舌头。
“你做甚!”
“多事之辈。”那人用广府话嘲讽道,“有你咩事,滚开啦。”
白衣人怒不可遏,他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发作。
他看着黑衣人,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
岑吟虽不常见他二人,但对他们并不陌生。这两人皆是拘魂鬼卒,一名黑封,一名白刹,师从无常鬼,司掌幽魂调派,拘魂册录,偶尔也寻人索命。
黑封眉目狭长,生得有些阴柔狠厉,白刹气宇轩昂,眉存英气,二人容貌皆十分俊美,只是脸色发青,鬼气森森。
“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岑吟瞥了一眼线香道,“回答我之后,你们可以拿它去吃。这檀香极好。”
“这香实情让人垂涎三尺。”黑封换了官话,对岑吟笑道,“女冠有何事,但说无妨。”
他的官话不太标准,岑吟还算能听懂。但她却皱起了眉。
“这屋里,先前来了一个护法,你们可有感觉?”她问。
“咩护花?”
“护法,佛国护法。”
“你想问?”黑封盯着她看。
“他是否可信。”岑吟道。
白刹没有作声,他将手在半空缓缓一转,竟在指尖收拢起一缕残留佛气,金光闪闪。
黑封看了看他指尖那团佛气,忽然眯起了眼睛。
“佛国护法……”他重复着,将头缓缓转向一旁太师椅,又徐徐看向门边。
他的视线所落之处,正是萧无常从太师椅上起身后,再离开房间时所经过的位置。
“可信,但不能信。”他盯着房门道。
“这么说来,他的确是神女遣来的?”
“是。”
“那为何不能信?”
黑封对她一笑,忽然让开身。白刹走上前来,展开一本文牒,一目千行地搜寻着。
“萧氏无常,西武佛国,舍利城人,九百二十三年前生人,二十三岁殁,一百年孤魂,二百年妖邪,六百年佛国护法。”白刹道,“拘魂册上仅此记录,余者,皆被抹去,不知缘由。”
“是谁抹去的?”
“佛国尊者,萧无常之师,尘海微生。”
“我不曾听过这位尊者。”岑吟迟疑道。
黑封嘎嘎嘎地笑了。
“他只喺佛国有名啦。”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系南国人,唔识得他,有乜嘢嘛。”
“讲官话。”白刹冷酷道。
“好啦,衰仔,听你嘅啦。”
黑封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那炷香旁边,取下上面被灼了个小洞的符咒,将其一分为二,一半咬在自己嘴里,另一半递给了白刹。
“吃嘛,和味者宜。”
白刹起先不接,但那檀香味道实在诱人。他几番挣扎,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塞入口中。
“那尊者既抹去他生平,必然有其缘故。”他吞下符箓后,便对岑吟道,“我等以为,定是他有不可告人之密。因而,需戒之慎之。”
黑封连连点头。他凑到香炉边,大口吞着檀香的烟气,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好香啊,多些也无妨啊。”
“下次供些脚尾饭给你可好?”岑吟问。
黑封大喜过望,那张鬼气森森的脸上此刻喜气洋洋,唇边更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来。
“不准笑!”白刹喝道,“堂堂鬼卒!”
“有咩事啦,瘦骨仙。”黑封啐他,“你冚家富贵,升棺发材。”
岑吟虽然听不懂,但心知这绝不是什么好话。白刹显然已经火冒三丈,若不是极有教养,想必此刻已把面前之人挫骨扬灰了。
眼见香炉里的香已烧了一半,她也无心再听那二人推搡,于是便打算早些放他们离开。
“我还有一事……”岑吟轻声道。
黑封忽然不笑了。白刹也收敛了怒气,微微皱起眉头。
“女冠想问之事,我等知晓。毕竟每次召我等前来,最后必问此事。”他合上了文牒道,“女冠见谅。我等并未在拘魂册上见到高堂名号。”
“那青青?”
“也无记载。”
原来在那名册上,岑吟亦是形影单只。不知籍贯来历,不见父母名姓,她之线索,唯自己姓氏一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能寻到他们之下落?”岑吟不甘心地问,“无论生死……皆可。”
“暂不能。”
“连我父母叫什么……家住何方……也无法得知吗?”
“是。”
岑吟闻言,重重叹气,攒紧了手指。
她这些年,请仙扶鸾,问了许多次妹妹与家人之事。但无论天地,阴阳,皆寻不到他们踪影。威能如钦天神女,也只答无解二字。所有方式尝遍,皆无计可施。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低声问。
“想来,系有人故意为之。”黑封道,“此人神通太过,绝非常人,只怕同你家有累世旧怨也未可知。”
“是什么人如此厉害,连神女亦寻不到蛛丝马迹。”岑吟咬紧了牙关,“可怜我妹妹,小小年纪,不知下落,实在是……”
“神女威能,远在我等之上。”白刹恭敬道,“她既指点妖邪恶鬼地,必有缘故。女冠照做便是。”
他言之有理。岑吟无奈,只得点头,纵然心内郁结也毫无办法。
眼见一炷香将过,她无心再问,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二人自行离去。
“脚尾饭!”黑封怕她忘记,连连重复道,“勿漏咗啊!”
岑吟应了。黑封心满意足,拿过烧了半只的清香,同白刹一起跃出窗外消失了。
拘魂使离开后,屋内阴气尽消。岑吟将手一扬,剩余两角的烛火瞬间熄灭,只余案上一盏烛台,微微闪烁。
她有些累了,便将腿双盘,结印打坐,很快便入了定。
岑吟并不知道,自始至终,萧无常就站在门外,背对着房门而立。
他那双鬼眼没有瞳孔,看不到任何变化,只见他眼眶处漆黑一片,令人悚然。
“……好重的阴气。”
他喃喃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因着鬼卒提醒,岑吟虽信任萧无常,却也对他提防了三分,并未全然相信。
离开客栈那日,萧无常说请自己同他去城西一趟,岑吟应了下来。待到她出门时,却见萧无常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破旧马车,预备载着他们去城西。
虽然马车简陋,岑吟倒不十分介意。她仍旧穿着朴素轻便的道袍,将随身之物放上马车,随萧无常同去。
马车徐徐走着,萧无常就懒懒地靠在边上,念着一些没来头的诗。
岑吟起先并不理他。但两人从朝阳走到正午还未到城西,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而且眼前这热闹集市……总觉得眼熟,似乎已经从这里走过两次了……
岑吟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留心观察,蓄势待发,终于在第三次经过集市的时候,一把将那车夫扯了下来。
“这地方已走了三遍了!”她怒道,“你绕远路不说,为何要在原地兜圈子?只为了几文车钱吗?”
“客人息……息怒……老朽只是……”
“只是奉命罢了。”萧无常在车里懒散道,“是我让他走三遍的。”
“你是无事做吗?”岑吟有些恼火,“有这功夫,你走都走到城西了!”
“你没听过,神三鬼四的说法吗?”萧无常冲她笑,“我欲行之事,需得绕圈三次,才能成。”
“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些。”岑吟怒道,“否则你便自己去吧,恕我不奉陪了。”
“我是来接人的。”萧无常冲她一笑,“罢了,罢了。枕寒星,你出来吧。”
枕寒星?岑吟一顿,不就是那个……红衣少年……
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立刻回头去看,却见一身穿绿白色衣衫的少年从闹市中缓步走来,面上平淡如旧。
那少年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外套一件无袖垫肩绿袍,窄腰箭袖,袖口绣着两枚墨绿枫叶,胸前与下摆处则绣着金色人参。那人参有根有叶,上面还结着红色的人参子,绣工极为精致。只是不同于孽镜祠堂时的披头散发,他与萧无常一样,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装饰着绿色的绳结。
而在他的额头上,抹额的位置绑着一根金红相间的精致麻绳,向后绕着也缠在了他的头发上。
此刻他正背着一个竹书箱,拎着两只活鸡,一步步越来越近。
这般模样……倒是终于像个随侍的书童了。
岑吟仔细看着他,却忽然发觉他也生了一双不同常人的眼睛。
瞳孔竟如血一般鲜红。
申不安床,鬼祟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