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被引去了外院客房休息。
许融捏着小小一枚印信沉默。
以这样的方式和那位背景板一般从未正式现身却又好似无处不在的王爷打上交道,是她没有想到的。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毕竟,隔岸观萧家的暗潮与潮水忽然拐弯没过自己脚踝的感觉不大一样。
“别担心,白泉一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林信开口道。
许融点头。这算是好消息,庆王想用白泉,白泉又灵敏,短时间内应该无恙,所以他还腾的出手放小伙计回来求救,但从他不敢有一字要紧言语落在纸面上来看,险也是真的险。
“这事先不要声张。”她有了第一个主意。
白泉没有将自己与吉安侯府间的联系告与庆王,可知在他的判断里,说了也没用,吉安侯府这点颜面不足以震慑到一位亲王,而即便加上永靖侯这个新贵也不见得够——因为庆王不只位高,他还有点疯。
仓促去讨人,可能适得其反。
“我们先设法打听一下,平凉府如今究竟是何情形。”林信也出主意。
安子他们一进平凉府就跟庆王缠斗上了,没来得及熟悉当地并把买卖铺开,所以他对事发地的描述有些含糊。
许融同意:“嗯。”
为今之计,只有一步步入手。
她从前对庆王多有回避,是不想惹麻烦,但如今白泉以士报她,她不能弃下他在险地,不论能不能成,尽最大努力,她总得试一试。
当下林信去找林定,许融将白芙叫来,没隐瞒,大致将事情与她说了一遍,又行安抚,白芙起先慌怕不已,但听许融没打算放弃白泉,她渐渐镇定了下来:“哥哥会平安回来的,我相信奶奶。”
说实话,许融倒对自己没那么大信心。
这与以往所有的危机都不同,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处置不好,麻烦就大了。
而林信从正院回来后,带来的消息令她觉得果然棘手:“爹说他多年都在安南,再以前的卫所在漠北,于西北从未涉足,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样。”
接下来数日也不顺利,如英国公,年轻时倒是去过陕西,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庆王都还未去就藩,就知道一些也是无用。
忙活了好几日,竟一无所获。
而转眼到了四月初一,林信的任命下来了,他要去礼部领告身文书,再去翰林院报到。
一路上都顺利,领告身时,他还遇见了同榜的探花,接下来去翰林院的路上,两人便结伴而行。
探花吕博明今年二十八岁,也算得一位年轻俊杰,不过他这个年纪,自然不可能没娶过妻,只是妻子身子不好,两年前亡故了,吕博明一心备考,两年间没有续娶,等到一朝高中,却恰像为他备好的一样,当朝的长兴侯看中了他,要招他为婿。
两边都满意,也都比较急切,这婚事就成就得很快,吕博明透露出来,他已经修书回乡,只待父母允准——万无不准的理,不过是个过场,两边就要正式过定了。
林信沉默听着。
他听出来,吕博明跟他聊这些,是基于他原来出身长兴侯府的缘故,他好像真的信了萧侯爷为林定保全子嗣、两边握手言和的说法,于是觉得跟他可以多两分亲近,聊天时也可以熟络一些。
但事实并非如此。
他就不太好回应,好在吕博明将娶贵女,春风得意,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一路与他说到了翰林院,直到进官署见了夏学士才罢。
按制,林信授为从六品修撰,吕博明授七品编修,都是一步到位,直接入职为官。
不过翰林清贵,不比外任官要预庶务,两人新官上任都没什么事做,到夏学士跟前应过卯后,只是在院里各处观摩,拜见一下前辈。
而不但他们,前辈们闲着在树下庭中看书下棋的也不少,林信与吕博明拜见了一圈,正立着看棋局时,吕博明被夏学士着小吏唤走。
吕博明不敢大意,一边走,一边忙问那小吏:“学士召下官何事?”
“编修勿惊,只是有一份文卷,要劳编修抄写……”
两人一路说着走了,下棋的一位翰林此时抬起眼来望着林信笑。
林信不解,向他拱了拱手。
这翰林年愈四十,眉目和善,向林信招手:“你来,我这位置给你。”
林信谨慎道:“下官棋艺不精。”
和善翰林对面的翰林一子落下,嗤道:“你别理他,他拿你寻开心呢。”
和善翰林呵呵笑出来:“学士的态度不是已经分明了么?这冷板凳早也是坐,晚也是坐,不如提前熟悉熟悉。”
林信:“……”
他方明白,夏学士给吕博明派差事,不给他派,原来就是一种表态,但想通了他也不意外,早在会试之后,夏学士就给过他闭门羹了,如今不过是一以贯之。
“呦,状元郎倒是沉得住气。”
“这棋你还下不下了?”对面的翰林拿棋子敲着桌面催他,“状元郎家大业大,在这院里熬十年二十年也熬得起,当然沉得住气。你与其操心他,不如摸摸你自己的荷包。”
“不摸,不摸。”和善翰林连连摇头,“摸了再没有心情下这棋了。”
“我看你现在也没有心情。”对面翰林呛他。
“又见一代新人,你我却还蹉跎在此,焉得不叫人感慨哪!”和善翰林长叹,“寒窗二十年,好容易读出这个前程,只以为苦尽甘来,谁知做官还能做得这么窘困,早知如此,不如就在陕西做个田主罢了!”
他这一说,对面翰林也不语了。
他们在此下棋,看着闲雅,实际官场当中,沾了一个闲字,那前程也就有限得很了。www.)
都说翰林清贵,清是清贫,贵是前程贵重——可也得从这院子出去,爬上去了,要是出不去,这所谓的前程无法变现,那就只剩了前面两个字:清贫。
穷翰林,穷翰林,俚语不是白叫的。
和善翰林摆手:“罢了,状元郎,你别处坐坐去罢,免得我等的郁气带累了你。”
林信没走,见旁边有一个空置的石凳,他还坐了下来,道:“横竖学士无事派给晚辈,晚辈就在这里听一听两位前辈的教诲罢。前辈是陕西人氏?不知是哪一府?”
他改了更近些的称呼,和善翰林见他年轻沉稳,不以被取笑记仇,倒也愿意跟他说话,笑道:“是个穷地方,平凉。状元郎不知听没听过。”
何止听过,简直正瞌睡遇上了枕头。
林信镇定道:“晚辈知道,是庆王爷的封地。”
这一句接的自然而然,翰林丝毫没有起疑,点头道:“状元郎到底是家学渊源,立时便想得到。”
他接着一笑,“既做得庆王的封地,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了。”
对面翰林喝止:“老岳,这也是能顺口说的。”
“我混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岳翰林不以为然,“莫非我谨言慎行,圣上就能忽然青眼我了?至多再过个三五年,我便告老也罢,平凉虽穷,于我终是故土,人哪,终究是要还乡去的。”
他目中显出思念及惘然之色,对面翰林面色跟着黯了黯,问他:“你就要走了?家里置了多少地了,可够你做个田主了么?”
“二三百亩,一家的嚼用总是够了。”岳翰林意兴阑珊,“只是我才接了家书,家里老父抱怨,从春分后,一滴雨没有见过,今年这天时,还不知怎么样呢。”
林信凝神,道:“可是要有大旱?”
岳翰林意外:“你这也听得出来?对了——”他拍了拍脑袋,“你是苏文的小弟子,他教出来的学生,难怪了。”
意外的变成了林信——他不知道岳翰林竟认得苏先生。他站了起来,要重新见礼。
如谢学士这等座师不过是个挂名,苏先生才是他真正的授业恩师,尊长的相识,那意义又不同。
岳翰林连忙摆手:“坐下罢,我与你先生不是同榜,不过从前认识而已。”又一笑,“才你刚来,我与你开个玩笑,也是为此。幸得你没生气,要是恼了,我哪日见着苏文,倒是不好和他说话了。”
“苏文好运道,好眼力。”对面翰林默然片刻,忍不住接话,“他当年急流勇退,另成就了一番事业,你我要是有这分狠心,今日际遇又不同了。”
岳翰林抚额:“莫提,莫提,提起来头疼。”
林信重又坐下,他惦记着刚才的话,道:“那平凉的百姓不是要一并遭灾了吗?”
岳翰林点头,有些莫名所以:“多半罢。百姓看天吃饭,也是难免。”
“朝廷知道这件事吗?前辈有没有上书?”
岳翰林迟疑了:“我上书?我不是平凉地方官啊——”
“指望平凉的地方官,只怕不成。”林信抿了抿唇,道。
能把外地行商逼到火拼的地步了,可想而知是什么昏官。
岳翰林并不问他哪知道的消息,这位状元郎的出身与他们都不同,有什么渠道太正常了,他只是仍旧犹豫:“那我也不好管罢,而且,就算我上书了,状元郎,你初来乍到不知道,像我和老孟这样的冷板凳,那书也不知道多久才送得到圣上案头。”
林信问:“如前辈不弃,我和前辈一起呢?”
岳翰林:“……”
他终于点头:“也许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