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苦井土城。
城中的大火已经灭了,四处焦痕的屋舍城墙上,缕缕尚未散尽的黑烟飘摇而起,直染青天。
几十上百只“尸雕”不停鸣叫着,盘旋在半空中,黑压压一片,像是在招呼着远方的同伴,又像是在庆祝着未来几日,都不用再为肉食发愁。
不过如此一幕,落在城外二三里处的,一队商队汉子眼中,却有些脊背发凉,口中干呕。
“尸雕”聚集,势必尸首众多;焚城大火,势必死状甚惨。
站在商队最前面的独眼汉子,不停埋怨着,怎么就这么巧,自己带的队伍,竟然第一个来到此地,又好死不死的,亲眼看到了城中惨状。
早知如此,不如路上磨蹭半日,错过此节,到时当个围观看客,不比现在好上许多!
之所以会有类似想法,只因遇上此等大事,根本没法当做没看见,就此绕过。
只能用了沙梭,紧赶慢赶,亲自往“苦井子”所属的“土台城”一趟,报告案情。
如此一来一回,这卫队老大去时满心埋怨,回时心惊胆颤,只因随自己同行而来的,竟是城主府主事,科桐,以及手下十几个修士。
而且刚一到地方,这位主事大人就按住了整个卫队商队,禁止随意离去。
他本人则带着一干修士,直入城中,到现在小半天了,还不见个动静。
于是,才有了眼前一群人立在沙中,也不知为啥苦等的状况。
远远望着烧黑了的城头,耳中不停传来身后众人的窃窃细语之声,这独眼汉子眉头大皱,暗道一声“晦气”。
这时,后面一个拿了块破布,捂住口鼻的黄脸瘦子走上前来,低声一句。“老大,这么等下去,不是个事啊……”
“还用你说!”独眼汉子低喝一声,余光往后面一瞟,吩咐道:“让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赶紧闭了嘴巴!这他娘的,什么舌根子都敢嚼!”
说着又瞪了手下一眼。“还有你,赶紧把那破布扔了,堵什么堵!就你能闻见么?!”
那黄脸瘦子面露难色,出言道:“老大,有,有这必要么?这气味简直顺风飘,实在,实在太臭了啊……”
独眼汉子本就心中有火,听了这话更是气串两肋,额头狂跳。“你这呆羊是真傻假傻?苦井子了出命案,土台城缉事司不来人,报上去之后,反倒引了城主府主事亲自到场!眼看事大得都要捅破天了,你还在这精贵个屁!作死么!”
黄脸瘦子面色登时一变,一把扯了口鼻上的破布,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那我们,我们被扣在这,怎么,怎么办啊?……”
“怎么办?”独眼汉子面色一沉,“等!等着那位大人抬抬手,放了我们过去!还能怎么办!”
“这,这要等到……”
没等黄脸瘦子把话说完,便见城北高天之上,一道遁光电射而来,速度极快!
只是一晃,便剑舟一沉,望着土城急坠而下,原本天上盘旋不停的“尸雕”像是察觉什么危险一般,登时惊叫着四散飞逃!
远远见着舟上人的身影,独眼汉子登时面色骤变,扯了旁边的二当家,往前一步,直接跪在地上,叩拜不已!
而那人似乎根本没看他们,停都没停,直接落入城中。
身后一众汉子看到两位当家不知何故,突然跪倒在地,都有些神情错愕。
就连被拉着一起跪下的黄脸瘦子也略感奇怪道:“老大,我,我们这是跪谁呢?……”
谁知旁边的独眼汉子浑身发抖,叩在沙中的额头缀满冷汗,到现在都不敢抬起,只是颤声言道:“那人,是土台城主,隆萨冷!今天这事,大了!……”
“啊?!”
一干人等闻言色变,仿佛瞬间石化一般,直直愣在当场。
另一边,城门左近,一处颇为显眼的空地之上。
一二百具死状各异的乌黑焦尸半埋在沙土其中,又有不少“尸雕”和其他食肉妖兽的尸骸血水混杂其间,放眼看去,所见者尽是黄黑红三色,怎一个惨字了得。
空地外围,三五个修士手持兵刃四下戒备,余下几人散在各处,似乎在查找着什么。
这时头顶宝光一闪,一个身着暗紫开襟外袍的白发老者当空降下,甫一落地,一干修士纷纷躬身一礼,更有一面颊消瘦,头戴玉冠的中年汉子,快步上前,躬身一拜。
“卑职……属下……拜见城主!”
这灰发老者正是土台城主,隆萨冷,不过此时他的面色阴郁得吓人,一双眼睛满是血丝,显然是在强压怒火。
就见他抬手一止,一双寒目扫过全场,话音低沉道:“情况,如何……”
中年汉子落在沙土中的目光一颤,知道推脱不过,只能稍稍欠身,轻声道。
“回禀城主,昨日下午,属下接到缉事司呈报,说是苦井子突遭大火,往来商队发现城中尸骸上百,似是有人屠城所致,不敢耽搁,立刻带了手下人等,前往一探。”
“结果,竟发现商队卫队尸首之外,还有,角牙帮帮众,混杂其中……”
他说到此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用上了真元传音。
“随后大搜全城,的确发现了几个身负重伤的活口……以及,十余个当夜逃过一劫的商队卫队幸存者。”
那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隆萨冷,只见后者不发一语,于是继续道。
“一番盘问下来,说是角牙帮主浑惇,领了十余手下,连带蜥群,围城屠杀所致……至于具体原因,听其中一个随行帮众所言,似乎浑惇是为了夺下某物,献给城主,才追着几支商队,来到了苦井子……”
隆萨冷听到此处,目光一跳,忽然低吼一声,“科桐!吾甥浑惇,到底如何?!”
主事科桐浑身一颤,几番挣扎,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几经探查,恐怕,恐怕……”
“陨在何处?!”隆萨冷自然知道科桐言下之意,立刻跟了一句。
科桐顺势往一个方向抬手一摆。“城主请随我来……”
言罢当先带路,两道身影飞身而起,几个起落,落在了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抬眼扫过,只见处处烟熏火燎之余,还有道道真元碰撞所致的罡风留痕,刻在墙垛土墩之上!
如此残迹就是寻常修士都能一眼撞破,更何况筑基中境的隆萨冷?
便见这紫袍老者二目微阖,似是暗运灵觉扫过全场,随后慢走几步,抬了手掌,轻轻拂过一处低矮土墙,声音低哑道。
“凶手,可有线索?”
科桐答道:“回禀城主,听当夜活口所言,凶手突然杀出,又用烟瘴隐了身形,只知是个剑修,修为强横,只用一招,便斩了四五个炼气巅峰,就是活下这人,都被削了一条膀子,趁乱逃了一命,至于具体跟脚……”
他话音一停,稍有难色道。
“属下无能,只因城中大火烧了一天两夜,撕斗痕迹本就被人施灵火毁去,而城外……一干痕迹又有风沙掩埋,是以,如今再探,收获甚微,还请城主责罚……”
说着躬身一拜。
隆萨冷摇了摇头,也没说话,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废墟,落着道道焦痕的沙地,忽然手掌一翻,凌空一振。
便听“嗡”的声,一道黑烟从袖中蜂拥而出,飘飘荡荡,被他手掌引着,盘旋身前。
细看处,竟是一群黄豆粒大小的赤目甲虫!
“杀了老夫的人,便想斩去首尾,逍遥法外?欺老夫二岁小儿乎——!”言罢抖掌一拍,大喝一声。“去!给老夫拿了真元回来!”
话音未落,虫群一声嗡鸣,闻讯而动,瞬间四散开来,落在沙地之中!
霎时间,整片沙地好像活了一般,沸腾着,上下起伏,翻滚不停,而那些甲虫则好像挖土刨食,穿梭在每一寸沙地,没用多久,原本乌黑一片的甲壳便现出一片隐动流光!
眼见此景,隆萨冷剑指一挑,虫群脱土而出,重新汇拢,在他指尖聚成一团“黑球”,兀自盘旋不止!
“摄!”
隆萨冷一手控制虫群,一手五指如钩,凌空一引,便见两道真元之力,一黄一灰,带着如烟般的尾迹留痕,从“黑球”中倒吸而出,落在手心!
看着掌中那团小小的,浅黄色真元残迹,隆萨冷眼圈通红,浑身发颤,声音凄苦道。
“吾甥浑惇,当年妹妹将你托付老夫,几十年朝夕相处,老夫视你如子,你待老夫如父!何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天人永隔!你,你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都是我这舅父之过!舅父之过啊——!”
这白发老者捶胸顿足,哭了个老泪纵横,无比悲恸。
那科桐站在一旁,劝慰不止。“城主节哀,身体要紧!”
谁知隆萨冷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思绪稍宁,反而好像受了何等刺激一般,二目圆瞪,尖叫一声。“老夫不需要节哀!老夫要他死!死——!”
厉喝声中,这老者气势陡然一变,浑身真元,灵觉,同时爆发出来,卷起一轮罡风气劲,裹着沙尘呼啸而去!
“呼——!”
一时间,隆萨冷须发乱舞,袍服鼓胀,满脸厉色地盯着手中另一道灰白真元残迹!
翻手一抖,收了虫群的瞬间,一枚一尺多长的乳白玉尺落在掌心,另一手暗掐法诀,挑了那道灰白残迹,往尺中一点。
“印!”
便见那道真元残迹飞速打入玉尺,瞬间将其染成相同的灰白一片!
隆萨冷目光一亮,手握玉尺,真元暗送,猛一发力,便见道道裂痕蔓延玉面之上,最后所有裂痕明光一闪。
“砰”的一声,整个玉尺炸做数十碎片,被隆萨冷反手一挥,向着科桐飞卷而去!
便听他沉声一句。
“以土台城主名义,发下‘印元玉尺’残片于无踪海之内,大小绿洲城池八十七座,凡城门司发现出入修士真元波动与其相符者,老夫重重有赏!”
科桐接了玉尺碎片,躬身一拜。“属下,谨遵法旨,立刻去办!”
隆萨冷鼻筋狂颤,满脸狰狞,只说道:“无论是谁,老夫必将其扒皮抽筋,以祭吾甥浑惇,在天之灵!”
站在一旁的科桐稍稍沉吟,似乎还有话说。
隆萨冷不觉一句。“还有何事?说!”
“是。”科桐应了一句,轻声问道:“此事首尾,城中活口……”
隆萨冷二目微眯,没答这话,却转言问道:“城外那支商队,便是第一个发现之人?”
“没错,正是他们。”科桐闻言稍一颌首。
“老夫土台城治下,出此大案,自然要给投告者一个交代……”隆萨冷悠悠言道:“告诉他们,就说古河原沙海匪盗,截杀商队,趁机作乱,为了毁尸灭迹,焚毁苦井土城……”
“角牙帮主浑惇,闻讯驰援,终因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老夫添为土台城主,浑惇舅父,正要亲自前往碧泉仙城,面见城主大人,请下功表勋册,以慰贤良英灵!”
科桐闻言,收敛神色。“是,属下明白了。”
隆萨冷点了点头。“至于城中?”
就听科桐立刻接了话头。“属下办事不力,所言多有疏漏,城中并无活口,还请城主降罪!”
隆萨冷却道:“主事连夜奔波,不辞辛劳,亲身至此,何罪之有?”说着又道:“此次面见城主,老夫自会一并呈报,总少不得你的一份功劳。”
科桐闻言,一抹炽热在眼中一闪而逝,躬身道:“多谢城主大人提携!想那城外商队所交证词,多有粗糙含混之处,属下这就再审一遍,签字画押,请城主放心!”
“嗯……”隆萨冷轻轻一声,站言道:“辛苦主事!”
“属下分内之事,何来而辛苦二字?城主言重了……”科桐说着躬身一拜。“属下暂且告退,还请城主节哀,千万保重!”
两人又寒暄几句,科桐心中揣着“正事”,转身而去。
余下隆萨冷一人,看着眼前废墟,面色无比阴沉道:“除非你永远不进无踪海大小城池,只要进,便洗了脖子,给老夫等死吧!”
言罢甩出剑舟,破空而去!
……
……
与此同时,土台城城南,一处临街的酒肆二楼静室中,被隆萨冷称为“等死之人”的林啸,正坐在桌前,望着掌心的一枚白石坠头,展颜而笑。
“不曾想,我这不清不楚的‘黑户’,如今也成了有身份之人,当真好笑的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