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南境。
一条大江,浩浩荡荡地由北而南,因为贯穿了几乎整个苍南境的原因,时人也便谓之苍南江。
此刻,苍南江通向泗水城的一条平缓支流中,一叶带篷小舟正载着两人向着泗水城的方向而去。
说是小舟,其实舟并不很小,舟中后半段设有卧室,可供一人卧眠所用,舟的前半段,有着渔网,有着垂钓的一些工具,有着烧火的炉子,有着做饭用的一应家什,而小舟两侧,则对半地堆积着不少的木炭。
如果妥善地储备一些食材,再取用江中的鱼水乃至一些缓流地带的可食用野生水蔬萍藻等之类的东西,这是一叶足可以在大江中自给自足达数月之久的小舟。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小舟从最初的起航开始,已经在这条支流的江中航行快一个月了,却还一次都没有靠岸补给过。
在进入目的地泗水城之前,似乎也全程都不需要补给。
操舟的是一个看起来年约五十多的老汉。
舟中的乘客则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这大半个月来,主人与乘客之间在零零星星的交流中,也基本都知道了对方的一些情况。
老汉很和蔼,也很善谈,自言当年夫人早早病逝,他万念俱灰之下索性买一叶小舟想要顺流而下,飘到哪里是哪里,最后纵身江中,了此残身,未想才刚飘了几日,就于江边救下了一个失意落水之人。
“那厮被我救下来之后还很不忿,搞清楚情况后居然对我破口大骂。”
“老汉我又岂是好生相与的?老汉可不骂人,老汉直接上去朝他眼窝捣了一拳,把他眼窝当场就上了颜色,那叫一个痛快!”
老汉此时说来,犹带痛快,大有豪侠之风。
“然后呢?”
少年听得很是起劲。
“然后啊,那厮也朝我扑了过来,我们两个就打在一起了。”
“那时老汉还不识水性,对操舟也不熟,纠缠之下居然和他一起跌入江中。”
讲起当年事,老汉气愤填膺,亦心有余悸。
“啊?”
少年明显吃了一惊的样子。
“还好,那厮是个有良心的,他是识水性的!不过他的水性也不好,在拼死拼活地把老汉弄上舟之后,他自己却爬不上来了。”
“老人家想必又回过头来救了他?”
“那是!”老汉带着得意,“老汉岂是见死不救之人,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虽然是那厮太混帐了,老汉掉入水中也全怪他,但那时却计较不得这些了,老汉当时也是精疲力竭,肚子里灌的水还没吐干净,就操着网,也是半生不熟地,好死赖活地把他给弄了上来。”
“然后呢?”
少年继续饶有兴致地捧着哏。
“然后啊!”老汉脸上满是怀念,“他对我吐苦水,我对他吐苦水,相互吐着吐着,最后,两人都大醉于舟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居然都不想死了!”
“哈哈哈!”
少年笑得开怀,同时也打趣着:“要是那晚,您二人沉沉睡去的时候,您老的小舟被暗流啊被大浪啊什么的给打翻了,那可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嗐,谁说不是呢!”
老汉趁回桨的空当收回手来,一拍大腿,“不过也就是那个时候不行,小叶,我跟你说啊,老汉我现在的技术可熟着呢,现在就是闭着眼,一路也都能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到泗水城去!另外,这条河上可没有什么大浪,有大浪的那一两个月也没人敢行舟。倒是小小的暗流有个几处,但咱是谁?闭着眼都能避过去呢!小叶你上了我的船,就尽管安心就是!”
“是啊,这都快一个月了,您老的舟驶得那可真叫一个四平八稳,比我在陆上走都要稳得多!”
“那当然,载了客,咱就得对客人负责对不对?所以尽管老汉是个酒饕,但只要船上载了客,不管行程有多长,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在这时间里老汉就算再馋,都绝对会一滴酒都不沾!”
“我刚才就听说您当初和那人双双大醉于舟中。敢情那个时候,您就在舟中带着酒了啊。”
“小叶你是年轻人,弄不好都还没尝过酒。所以你不懂的,酒这个东西啊,一言难尽啊!”老汉一脸的沧桑,“至少对于想死的人来说,它是个好东西,能让人活着的时候就体会到,什么叫死。”
“老人家您也别太难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看到老汉一脸的伤怀,显然是想起了前事,少年不由得地出语安慰道。
“是啊,过去了,过去很久了。”老汉也自回过神来,带着苦笑地摇了摇头,“没想老汉活大半辈子,还要小叶你这少年人来开解,见笑,见笑了啊!”
老汉说着,随即又道:“老汉那时是活着想死,所以时时醉酒,不瞒小叶你说,那时老汉的舟中啊,就你平日躺着休息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床,堆的全都是酒!”
“一叶舟中半是酒,所以您老后来就成了酒豪?”
老汉莫名地有点愣,然后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连连道:“是,是啊!后来老汉虽然不想死了,但这嗜酒的毛病却算是落下了,改不了,也不想改。但老汉却也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喝酒不载客,载客不喝酒!要喝酒,再怎么想喝酒,等载完了客,再喝!”
“赞!像您老这样的,水神都会保佑!不要说您老驾舟精湛,就是您老对驾舟一窍不通,也不会出事的呀!”
“还是小叶你会说话!”
老汉笑道,“不过,哪里有什么水神啊,老汉驾舟这么多年来,就没见水神长什么样儿。人还是得自己保佑自己,只要不生歪心,不生邪心,做事堂堂正正,不管走到哪里,就算没有神来保佑,天地也会保佑的对不对?”
“对!太对了!您老看得太透了!”
“所以啊,就像小叶你说的,老汉驾舟精湛,但就算再精湛,只要行走在这江中,老汉也不敢有任何粗心大意啊!老汉自己倒是没事,船就算翻了,老汉的水性也对付得来,但客人怎么办,对吧?”
“比如小叶,你说你会水性,但会水性和精水性可不是一回事啊,就算精水性,如果不小心掉下水,万一抽筋了怎么办,你还能应付得来?”
“对吧?”
“那是,您老慈悲。”
“嘿嘿,慈悲。”
老汉两手放开桨,回转过身来,“老汉不慈悲也不行啊。”
“小叶啊,你说你这少年,年纪轻轻的,却精得不行,比我这些年载过的很多大人都要精得多。”
“这都快一个月了,夜里,你不睡觉,要不到船头看月亮,看星星,要不就在篷子里点个灯看书,你说就那薄薄一本小册子,你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个啥呀,还没看透?就硬是会装模作样!”
“反倒是白天,你常常会阖眼卧着,但一有点风吹草动,那眼立马就睁开了,你这身手看起来也利索得很,老汉我就算有什么打算,也不敢轻举妄动啊。”
“您……您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叶啊,你这么聪明,真没听出来老汉我是什么意思?”
“可惜呐,不管你怎么把睡觉对付过去,饭总是要吃的。你就没想想,这么多天,你一直在老汉手底下吃饭,那能一点问题都不出么?”
“可是你和我吃一样的饭!”
“你没看老汉整天地操舟,一点都不冷,却还是经常坐在这火炉边烤火么?”
“小叶啊,你要是也能学老汉一样,每天和老汉一起坐这火炉边烤火,老汉实在找不出什么你的漏子,说不定还真能收收心,把你平平安安地送到城里去。可是,怪谁呢?”
“老实说,老汉也不是看上你的钱票,老汉不缺那点钱!老汉是看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不浅的修为在身,老汉眼馋得很啊,你知道不?”
“小叶,对不起了啊,其实你这少年还挺懂事的,老汉真有点不忍心。”
说着这些,老汉脸上的和蔼渐褪,狰狞渐起。
“唉。”
“第十四个。”
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