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四个钟头的长途颠簸和翻山越岭,金行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宁德大桥老家。从镇上雇的四轮载客摩托车在泥巴墙外停下的那一刻,他飞身下车,提下两大袋行李,还未进院就迫不及待地伸脖子往屋里头喊:“阿公,阿嫲,阿妈......我回来啦!”
“妹仔回来啦!”老迈的阿嫲一身灰白的素衣,佝偻着嶙峋的背,从黑洞洞的大门里摸出来,站在门槛上右手扶着石门框,笑容满面地迎接孙子“妹仔”。好多年前,金行出生时,因为他父母之前连生二胎都是儿子,想要个女儿,就给他取了个爱称“妹仔”,期待再生一个女儿,谁知第四胎依然是儿子,最后被工作队拉去结扎。他们还不死心,打听到一户人家生了一窝女儿急于送出去几个,便跑过去抱回一个来养,取名金宝宝。当然,也不是要白养,当时就想养着给金行或是金贵将来做媳妇的。
进入小院,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大门左右两侧新帖的一副深蓝色挽联,想起临终未能见上一面的父亲,金行的热泪立马上涌,湿润了双眼。又恐风烛残年的老阿嫲提及伤怀,赶紧将眼泪鼻涕憋了回去。
“阿嫲,阿公阿嫲阿兄伊们呢?”金行一边问一边提着沉甸甸的行李走入大厅。
“阿妈他们都在楼下菇房里打药呢!阿公喂兔子去了。”阿嫲转身进厨房给孙子舀热水洗脸,问他,“妹仔,肚子饿了吧?午饭刚煮熟,在鼎里。菜还没炒,我去喊你阿妈。”
“不饿不饿。”金行洗罢脸,精神了好多。他拿出那袋荔枝放在八仙桌上,取出一串剥了一颗给阿嫲吃。
“阿嫲,你吃!这是荔枝,从莆田带回来的。”金行开心地说。
“哦,这就是荔枝呀!”阿嫲咂着干瘪的嘴,赞不绝口,“你阿公提起过,以前在地主家里见过一次,可难得,是皇帝吃的呢!好东西!”
“可不是嘛!贡品呢!”金行又剥了一颗给阿嫲,得意洋洋地说。
“多少钱买的呢?”阿嫲端详着晶莹剔透的果肉,舍不得吃的样子。
“不是买的,我莆田的朋友送的。”金行更得意了,说罢顾不上喝口阿嫲泡好的糖水,直奔地下室菇房找他妈和兄弟。
常年的体力劳作和物质营养的缺乏,金行一家除了最小的弟弟受宠不事耕作外,吃得白白胖胖,其他人个个面露菜色。加上这几年一大家子嘴,又要培养孩子又要应付频繁的婚丧嫁娶,金家中流砥柱金行父亲又病垮了,全家一下子陷入困顿。
“哎,现在种白木耳也挣不来钱,没控制好,一下子就是几千几千地亏本啊!你弟弟妹妹在外打工,能顾得上他们自己个的花销就不错了。红白喜事一年包出去的红包占了开销的一半还多,真是要命啊!挣的这么点钱,全让那群所谓的亲戚给榨了去,结婚、乔迁、做寿、丧葬之喜也就罢了,什么菩萨还愿办席,二婚三婚办席,小孩十岁也要办席,各种的名目办席收红包......”
每次放寒暑假回老家,金行听到最多的便是父母与兄弟对金钱短缺的长吁短叹。他不禁感觉心中有愧:在山村,很多孩子都是十五六岁初中一毕业就外出打工挣钱贴补家用了。而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还不能自食其力要管家人要钱……
因此,只要在家,他就拼命抢在头前干活,吃饭也是尽量拣剩菜剩饭。体谅到家中难处,他从大一下半个学期始,就不再管家里父兄要过一分钱了。学费是申请的国家助学贷款,生活费是每个学期的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工资,以及做家教挣来到钱。甚至有时候还会去批发方便面之类的小商品,到宿舍里零售贩卖挣差价。
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对不起全家人,特别是他过世的父亲。
见到三儿子大学毕业回来,金母喜极而泣,从肩头落下挑粪的空簸箕,赶紧跑进屋换上干净的衣服,洗罢手脸,再下厨去炒菜。他的两位哥哥金山、金财也蓬头垢面陆续从菇房里出来了。
他咚咚咚跑下地下室,“阿公,阿公”地大喊,见耄耋之年的阿公,正佝偻着背捏着两片未喂完兔子的蔫菜叶,回头慈祥地看着他。
除了弟弟金贵、妹妹金宝宝在省城工厂打工,一家子算是疫情后团聚了。
下午要翻菇料,大家伙儿“唏里呼噜”干完饭,小憩了一会儿操家伙又投入到劳动中。菇料发酵后的那股熟悉的味道,直冲耳鼻眼,金行想起他父亲年轻时曾经于上八十年代率先带领全村种植食用菌致富,劳心劳力,置下了如今这一座两层半六目厅红砖楼,谁知近年来食用菌市场饱和行情日降,又拉儿带女,奉养双老,辛苦奋斗二十来年,结果落得重病无钱医治,儿女难成家。
金行一边想着心酸的往事和一大家子未来的生计,憋着一股劲儿埋头苦干。阿公心疼这个懂事的“白面书生”,丢下拐棍也冲进劳动队伍,抢过金行手中的铁锹,让他歇息一下。谁知,金行又跑进屋去荷了一把锄头出来。
日落西山,家家炊烟袅袅,满村子溜达的鸡鸭们排着队回到院子里,大摇大摆迈进门就是几泡新鲜的屎尿。
吃过晚饭洗过澡,一家子围坐在二楼大哥金山的卧室里看电视。看了一会儿,阿公阿嫲就“鸡啄米”起来,金母叫二老下楼睡觉去,又叫三个兄弟早点歇息,明早还要采白木耳。
金行四肢酸痛,哈欠连连,便回自己的卧室了。
“阿妹仔。”金母跟随三儿子走进卧室,坐在他的竹床尾,想多聊几句。
“妹仔,单位那边可好?什么时候下去上班?”她摸了摸床沿上的竹席问。
“嗯,单位在省城,搞环保的,实习三个月工资每个月九百,转正后一千二起。三天后我就去报道。”金行回答。
“好,这是好的。你有出息,只可惜你阿爸没有福气......”金母话未说完便眼圈一红,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金行也跟着抽泣了起来。
母子面对面把眼皮都哭肿了,好一会儿,金行才将母亲劝住:“阿妈,别伤心了,阿爸得恶疾也是没有法子,以后我挣钱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也罢,那是他的命。现在我最头疼的是你两个哥哥,阿大三十了,阿二也二十八了,相了好几门亲都没成。不是嫌弃年龄大,就是嫌弃家里穷、干农活,还有娶媳妇的聘金、金银首饰,也花不起啊......”金母抬起粗糙的右手擦了擦眼睛,再省了一把鼻涕,弯腰在楼板上拭了拭,起身接着说,“这些姑且不说,贵弟人比较灵活,和宝妹年龄相差不大,将来他们愿不愿意结婚由他们,不行宝妹就出嫁,权当是我生的不是养的。至于你,是大学生有工作,找个老婆应该没有你两个哥哥难。这些都好说,我就是发愁阿大和阿二......”
“阿妈,您放心,我一定要帮两个哥哥先成家,贵弟和宝妹有需要的话,我也要帮。”金行郑重地跟母亲发誓。
“哎!你能这么表态,我自然是欢喜。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五十多岁了,只能在你们背后洗洗衣服煮煮饭,以后有孩子的话带带孩子。大事以后你们几个兄弟商量着办,这样才好!你阿爸就是身边没有一个可亲的人帮衬......”说到金父,金母又是泪水涟涟,哭得金行肝疼欲裂,抱着母亲痛苦不已。
许久,等金母好不容易平静了下来,她又提出了一个眼下比较急迫的难题:“哎!不知你懂不懂,在咱们这儿有一个规定,就是你阿爸丧事办完三个月内,如果你们其中一个人不定亲或是结婚,那么就要等三年后才能办喜事。”
“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