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士兵哪认得什么最好的郎中?
但海云伤势过重,奄奄一息,杨眠再顾不得寻医问药。
在士兵的带领下,他们抵达一间环境稍微干净一些的医馆,立刻招呼坐镇其中的郎中帮忙医治伤口。
郎中是个独眼龙,因性情乖戾,而在士兵居住的街坊内小有名气,这间医馆既是他工作之处,也是生活起居之地,平日主要经营药铺,上上下下多至三层,在寸土寸金的咏光城算得上是豪宅了。
如今,这座宅邸充斥着哀鸣和各种野狗、硕鼠上蹿下跳的躁动,棕榈木搭起的阶梯上遍布血迹和绷带,呛人的草药味、热汗的酸臭味还有茅厕味混杂一同,留空的沾染青紫色脓液的茅草垫被随意扔在廊道,头扎靛青布条,肩搭各色披帛的医者,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呻吟和哀嚎将混乱推向极点,组成了地狱般的景象。
杨眠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能到的最干净的地方。
地上黏糊糊的,说不清是血还是呕吐物,抑或是有人掐破了发青的肿胀鼓包,垂死挣扎。
“海云,别睡着,我们快到了。”杨眠冲着背后的海云喊道,然后伸出左手,揪住士兵的肩领,“郎中在哪?快带我去见他!”
“来这边。”
士兵流的汗比杨眠还多,拨开人群急忙往三楼挤。
他在来的路上就看到了海云的伤势。他不敢相信,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喘气?
血已经把背人的这位少侠的身子染红了,就算独眼龙确实医术高明,但面对将死之人,老爷子又能怎样?再说了,老爷子手中还有这么多患疫之人,未必肯优先救那位少侠。
毕竟少侠救的是他士兵的命,不是独眼龙的命。
无论怎样,这个救命恩情,他必须报答。
士兵直到现在都没从被野狗袭击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他的脚踝被咬伤了,但实际上,伤口并不深,当时的过度恐惧加重了剧痛感,他回过神,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排浅浅的牙痕,淤着血,但和受伤的少侠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
每一次抬腿上楼,脚跟子都隐隐作痛,那疼痛一路传到后脑勺,他不禁头晕。
他咬紧牙关,这才来到独眼龙的坐堂前。
三楼也躺满了病患。
士兵率先一步走过人堆,叩响铺首。
“老爷子!这儿有人浑身是伤,您得救他!”
没等独眼龙回话,周围的病患那一张张苍白的脸立刻充斥怒火。
一瞬间,士兵、杨眠和海云仿佛成了挡住他们生路的黑白无常,救命的药就在门口,却被三个怪物活生生拦了下来。
“不妙。”
士兵脸色也惨白了,走到杨眠身旁耳语,“大侠,不是我不想帮忙,这些人都成了疯子,再往前,他们就往您和这位少侠身上扑,到时候霍疾缠身,二位情况只会更糟糕。”
杨眠何尝不明白,瘟疫肆虐的根源不正是他们那场死斗吗?
没理由抢占无辜百姓的治疗时间,可海云……他身上有四道重创,三道从肩膀到腹部的竖直裂口,一道横过腹部的伤,右手掌和其他部分的伤口更是多得不计其数。
厮杀结束之时,海云就像个支离破碎的网,血汩汩地往外流,怎么都止不住。现在,虽然不再大出血,可伤口根本不见好转,加之感染疾病,始终高烧不止,杨眠能感到自己的肩膀和背部滚滚发烫。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眠仰头,噙着泪水,喉咙痛苦地发出阵阵呻吟。
当初就不该进入咏光城,不如找个干净的地方,让他慢慢疗养。
可那也不行,无论杨眠还是海云都对医术一窍不通。
身上如此深的伤口,谁来治?这么重的风寒,谁来治?拖得时间越久,后遗症越重,况且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
这三天,他带着海云从沼泽般的烂尸堆中离开,跋涉十余里来到咏光城,目所及的村庄都被毁了,要么被水冲垮,要么被疾病蚕食,要么被山贼乘乱洗劫一空。
未掩埋的死尸散发的臭味仿佛形成巨大的气泡,能将人托起,连天空都变成了死绿。
黑压压的魂魄似乎就在周身徘徊。
因为他们之间的争端,无数无辜百姓失去了生命。
那都是冤魂啊!
“海云!能听到我说话吗?别睡!别睡着!”他拍打海云的脑袋。
好烫的脑袋,就像背着一个太阳,热得手发软!
“唔……杨……眠……”海云的声音犹如飘在风中的一根蛛丝,吹在脸上,粘粘的。
杨眠揪住士兵:“没有别的地方?带我去干净的地方!难道这里就没有别的会医术的人?”
“我……我还认识其他人,但在城西,很远……”
“很远也去!”杨眠吼道。
“这边,请随我来。”
士兵没想到救命恩人的脾气竟如此暴躁,吓得退后一步,然后指引方向,匆匆往楼下跑。
走廊末的阴影下,一个不起眼的身影突然抬起头来。
此人仿佛也是病患中的一员,但倘若有人稍微观察片刻,就会发现她的脸庞充满健康血色,身上没长分毫脓疮,而且衣着朴素却干净,在如此脏乱的环境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但这都是假设。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她隐藏的手段并不高明,但选择的地点太高明。
没人想到,她会躲进这般令人作呕的环境中。
这绝不是养尊处优的她会去的地方。
抬头的时候,她依旧没有习惯摘掉金莲花耳坠后缺乏被重物牵引的感觉,于是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耳垂,用以替代。
指肚子和右耳垂擦过,仿佛抹到一层薄薄的粉。
“那是宁火的赤金求仙服,沾满血的赤金求仙服……”
她喃喃低语,然后下定决心,悄悄站起。
依旧无人注意。
人们只等着独眼龙的屋门打开,他们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一扇窄门。
她踮起脚尖,收拢素白如尼姑打扮的衣裳,犹如一道只剩黑白的人影,静静地走了。
掌心里的那朵金枝粉瓣莲,是唯一的色彩。
士兵带杨眠抄近道,穿梭在小巷之中。
过一拐角,士兵突然不见了踪影。
杨眠急忙追上前,发现他倒在地上。
而面前,站着一位尼姑装扮的女子,当然,拥有一头秀丽的乌黑卷发,她显然不是尼姑。
“你是什么人?”杨眠退后一步,准备拔出长剑。
“我能救他。”
杨眠扫视一眼陌生女子。
“你是什么人?”
“我能救他。”
对话重复了一遍,杨眠的态度却开始缓和。
因为士兵右脚踝的伤已经好了。
“你想要什么?”他问。
“帮我报仇。”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