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不识

《昔年不识》

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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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桓新盯着李曦年,目光不曾移动。

“我在这里等你,便将下人都遣了开,我知你定然恨极了我,可此错无法弥补,你若想要发泄,不只他……我亦任你打骂。”

赵桓新只稍瞟了一眼平子,平子便立刻惊得收回了手,甚往旁挪了一步,缩着身子偷偷看向李曦年。

是了,也只有李曦年,自家郎君才会这般任她折辱。

旁边的李曦年也没有动手,只是从屋内端了一张小案出来,往上面铺了张纸,拿着蘸了墨的笔站在一旁,扭头看向赵桓新,却也不说话。

她要的是苏献的下落,可她从他这里想知道的,只能是苏献的原籍。

赵桓新默然不语,提了笔。

只是寥寥几行字,他却写了许久,李曦年盯着那几个渐渐出现在自己瞳仁之中的字,还未等赵桓新放下笔,便将纸抽了出来轻轻吹着未干的墨迹,竟还道了声谢。

“你会去找他吗?”

这一问,叫已然走出几步的李曦年回过头来,她道:“我的度量同我的饭量一样小,我不提旧账,并非是不愿追究,而你写下的这几行字,远比恨你重要。所以赵华孞,我们两清了,从今往后,你我便只是陌路之人,我要做的任何事皆与你无关。”

那支来自无事笔坊的羊毫笔从赵桓新手中滑落,掉在了他的脚边,他低头去看,雪……仍是白的。

李曦年离开了。

她抛下一切毫不犹豫地去了云州。

这遥遥千里之途不足为惧,可这遥遥千里之途之处,却并没有她要找的人。

整整十六日。

李曦年日夜赶路,从上京到云州甫菇整整用了十六日日,因不堪长途跋涉,十五也累倒在了昌州,李曦年恐耽误时间,使钱将它托给了一农户照看,一路上又不知换了多少匹马儿,直到进了云州城。

起初她认为孟行所言不实,故而才又去寻了赵桓新,谁知得到的答案竟一般无二。

如今立在这城中,李曦年只觉可笑。

当初来云州时她同刘秉知匆匆告别,将手上即办未办之事全然交托与他,尽管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与阿乐相比之下,刘秉知竟更值得信任。她记得那日刘秉知出言无状,似要将所有锥心之言都一股脑说与她听一般,其中一句便是:

“你回京他离京,你跑去云州,说不定他又在来上京的路上!若是有缘,你便杵着不动也等得到他,若是无缘,你便是跨越千山万水,与他之前也仍隔着一道山障!”

李曦年足够了解苏献,知道他常年来哀叹为何,也知道他若离京必会回乡。

因为这是所有游子功成或失意之后……最默契的归宿。

可却真叫刘秉知说中了。

从苏献的姑母口中得知,苏献确回了云州,却在十日之前动身前往上京。

其因……竟是科举。

李曦年十分确定,虽不知是何原因,可苏献是从未抱有入仕之念的,秦奉也曾说过,苏献不能入仕。于是她又多方打听,确定这前往上京之人确是苏献之后,却又听到了一个让她足够震惊的消息。

苏献定亲了。

在十日之前。

而那位与之定亲的娘子,竟亲来云州随他一同往上京而去。

尽管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在莫三娘那里,哪有合规矩的事呢。

这一趟云州之行个中曲折不必多说,但朝心中之人奔赴,自然多苦都是甜的。可如今李曦年心中的甜,更像被人掰开了嘴往里喂蜜一般,如何都不是滋味。

她原路返回,却没有来时那般急迫了。

她也在想,会否在她来云州的路上,会否在某个不经意之时,她与他曾经擦身而过……

来时快马加鞭十六日的路程,在李曦年去往昌州牵上十五之后,许是因为迁就十五,待回到上京时已是二月初了。

这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逐梦之城,如今在李曦年看来确是碎梦之渊。

大雪盈尺,这辰时之初的天际有些昏暗,李曦年牵着十五入了城,却放慢了去往芦亭的脚步。

她不清楚先生回京之后首先会去的地方是不是芦亭,她希望是,却又怕先生并未去。

踌躇之间的李曦年忽而停了下来,在她身后轻拍她肩膀的人又将她吓了一跳,她转身下意识握紧缰绳后退了一步,满脸戒备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此人约摸二十出头,长得清秀腼腆,脸上净是惊喜之色。

“宝儿?”

他这样唤她。

李曦年摇摇头:“抱歉,你认错人了。”

那人却拦了她的去路,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李曦年不解道:“郎君这是作何?”

“……你是不想认我吗?还是有何苦衷?”那人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堂兄哪,你堂兄顾梓尘。”

他说着又走近一步,握着李曦年的肩膀担忧道:“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又自顾自地摇着头,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的是我认错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停在了旁边,车夫搬了轿凳过来示意李曦年上车,另有人伸手欲接过她手里的缰绳,李曦年见状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直到马车上的帘子掀开一角,里头的人嘴角上扬朝她旁边的顾梓尘点头一礼。

“怪我来迟了,阿曦,还不上车?”

李曦年听出孟行这是替自己解围,便朝那顾梓尘尴尬地笑了一笑,松开缰绳就上了马车。

孟行道:“方回京便遇故人,想来是有缘的。”

“我不认识他,该是认错人了。”李曦年解释着,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我是说自己。”

“嗯?你也是刚刚回京?”李曦年下意识道:“去哪了?”

她问完才觉唐突,便想着如何收回这话,不想孟行答得利索,没有给她思索的时间。

“送贠公回乡。”

孟行将手炉递了过去,李曦年摇头不接,他便直接放在她腿上,而后紧了紧身上的风披。

“云州之行,想必收获颇多吧?”

李曦年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孟行却似乎对这个很有兴趣。

“如今礼部试在即,上京城内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便是谁家儿郎会登第,苏献是云州解元,自然免不得成为旁人口中的谈资,况且……”

孟行故意停了片刻,道:“单以莫三娘的赫赫声名,他便已然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物。”

该知道的李曦年已经知道了,对于孟行这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提起的话,李曦年并不想接。

“雪日难行,回到芦亭想必要在近夜,会试之时宵禁甚严,若是迟了一时半刻,恐连明道坊也是进不去的,你骑马独行非但不安全,也算不得快,便不要想着如何谢我再与我分路扬镳了。”

李曦年讶然抬头,此人似会读心术般,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塞了回去,甚给自己指了个方向。

“把你送到韩国公府吧,庆安伯冠礼刚过一日,想必此时正需你排忧解难。”

李曦年开始听不懂孟行所言为何,待入了韩国公府后自是豁然。

确实,当夜回不到芦亭,最好的去处也莫非这里了。

司时一如既往的淡漠寡言,从侧门将李曦年带了进去,却在前厅外遇了无尤……

李曦年正愁该如何同刘秉知道歉和道谢,方走到刘秉知卧房门前,便被扔出来的厚厚的账簿砸了头。

李曦年不吭不响地捡了起来看向司时,司时满脸自求多福的表情迅速退了出去。

“还不滚进来?要我出去迎你?”

屋内,火炉旁侧身坐着的刘秉知一脸幽怨,李曦年陪着笑将账簿铺在刘秉知身前,席地坐于一旁。

“你怀里什么东西?”刘秉知探了探脑袋。

“手炉。”

李曦年说着递了过去,见刘秉知嗤之以鼻,便又收了回来。

“不用道谢,也不用道歉。”刘秉知道:“我虽恨的你咬牙切齿,到底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走了整整三十九日,如今回来了,我自然也要歇上这么久。”

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叫李曦年觉得十分好笑,她道:“这是自然的,若我留在上京……”

“什么意思?你又要走?!”

“我不知道。”李曦年道:“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上京城不是我该呆的地方。”

刘秉知拍案而起,道:“隐隐觉得?你的脑子什么时候靠隐隐觉得来决定了?要我说,我的隐隐觉得要比你的隐隐觉得好用的多!你想想你走时我说什么了?你的先生自己回到了上京,你可非迟了许多日才与他相见?若当初听我的话老实留在这里,你这思念之苦还少受几日!”

“嗯。”李曦年乖顺道:“确实该听你的,只是……我方才见宁家的马车停在外头,无尤站在前院廊下,便上前寒暄了几句,他说他家郎君是来给你说亲的,好像是宁二郎老师的女儿……”

李曦年话还未说完便收了声,叹了口气起身跟着已经跑得不见人影的刘秉知出了去。

也不知道无尤为何要叫自己这般说与刘秉知,但这是刘秉知自己的事,他也有权知晓吧,况且……韩国公还没回来。

当李曦年到了前院的时候,韩国公夫人正尴尬地离开,她只得稍稍躲了片刻,自然也听见了里头刘秉知似是穿云裂石的警告。

“我最后说一次,我的婚事只由我做主!你只管考你的功名娶你的妻!少管我的事!现在立刻给我出去!”

“好。”

这声利索的妥协,竟是宁疏的声音。

李曦年不觉奇怪,明明是刘秉知害怕宁疏,为何现在却觉得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她探出头去,宁疏正欲往外走,他似乎察觉到某个视线的存在,便随意往她这里瞟了一眼,而后居然立定,盯着李曦年看了片刻之后竟朝她走来。

慌忙间,李曦年只得站了出去,朝着宁疏象征性的点了点头。

“你何时回来的?”宁疏在她身前站定。

“……刚刚。”

宁疏回头看了还在厅内的刘秉知一眼,眼神淡然地朝李曦年沉声道:“除了我为他挑的人,谁都别想如愿。”

这一句似是警告却又跟自己毫无关系的话,听得李曦年一脸懵。

哪怕宁疏已经走了很久,她还是站在原地将之前遇见过宁疏的所有场景都回忆了一遍,然后眨巴着眼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好像……

好像……

她好像察觉到了些什么东西……

但是……

又实在不敢往那里想……

“你愣了有一刻钟了吧?怎么?被我吓着了?”

刘秉知离的李曦年两步之近凭栏而坐,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还未等李曦年回答,自己便又接着开始絮叨。

“我阿耶打算给我定亲,他今夜来……想必是听了什么风声,觉得我配不上姜六娘,试图说服我阿耶,殊不知我也满不情愿呢。”

“你不愿意?”李曦年方问出口,又紧接着自言自语道:“是啊……你不愿意……”

“什么?”

“没什么。”李曦年靠墙而立,只觉背后冰凉,便又站直了身子,“宁二郎今夜来好歹也算遂了你半分意,你又何必说那些话呢?”

刘秉知闻言只是傻笑,半晌之后才缓缓说了一句话。

“……这,算是我最后的骨气了吧。”

他随即起身,拉着李曦年走出廊下,昂头张嘴吃了几片雪花,而后叫来司时说要喝酒,司时屡劝不下,只得依了他,往他的屋内温了两壶酒,又被遣出了院外。

屋门敞开,刘秉知裹了一床被子坐在门前,示意李曦年在他旁边坐下,她总觉这场景莫名熟悉。

刘秉知灌了一口酒道:“司时这个蠢货,又兑了水……当我喝不出来呢,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人吗?”

李曦年不语,答案显而易见。

“说来也不知为何,我总觉与你投缘,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忙得连饭都吃得匆忙,直到昨日冠礼,我才真的歇了那么一日,而今日……”

他欲言又止,转而问李曦年道:“他如今回来了,你打算如何?”

“……”

“你我……同病相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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