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黑白开脸的猫蹲在铁窗外,灵动的眼睛注视着的仿佛是窗内两人的灵魂深处。
乔仪坐在矮凳上陪了卫满一宿,烧炭的盆子离得很近,诸多刑具放得很远。
猫儿倏而扭头喵了一声,正巧诱发了火焰的啜泣。
卫满从昏迷中转醒,认出捂着脸乔仪在伤感什么,呼出气道:“我还没遭汝打死。”
“仆。”乔仪从手指缝里觑卫满,甫一开口就痛断了不会说话的一根舌头。“仆在、在、八八岁就在、在这了。”
“有的没的讲。”卫满身上所有的伤口似乎结固了一层薄冰,稍微动弹便会冰块带着皮肉一起碎掉了。“汝幼时与我耍过闹过,我是记得的。”
乔仪略略庆幸的表情刹那就被知甜而倍苦的思绪苦得笑比哭还丑,忙不迭背身去整理刑具,几用眼泪去净化它们。
眼下一触即溃的虚假的寻常情况果然瞒不过卫满跳动的心脏,伴随着脉搏的剧烈疼痛,不切实际的预感也能造成信念上的死亡。
“乔仪。”
“砰!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杂响打断了卫满并不坚决的呼唤。
乔仪警惕地抓着一柄拔牙的铁钳箭步冲上去推门探头,观察到一个跛着脚的男人扶墙往这处跳来。
“尚书醒着吗?”王英山不顾从阶梯上一路滚下地的伤势朝乔仪喊道。
“先先醒醒、醒来。”
“用刑,快对尚书用刑!”
乔仪立马横起眉头皱起鼻子,窝着一肚子火更加懒得吐出几个流畅的字,把王英山好一场怒视。
王英山着急忙慌地扑近乔仪也不废话就推他进里,道:“打!打晕他!”
“打、打你个……”
“快啊,听我的!”王英山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乔仪半迁半就的顺走桌上的木棍走到卫满身前,慌了神也不知朝哪打。
卫满瞥见往日的下属尽管拉崩血痂也要抬头挺胸,从破烂的处境中溢出高傲的精神,对乔仪道:“他官职偏是管着你的,我如今管不上他了。”
“仆,唉!”乔仪闭眼猛地用棒子将将避过五脏六腑,最后把戏作圆捏着准确的力气敲晕了受苦受难的卫满。
王英山到底松了口气,恍惚想起情急的事情匆匆得连滚带爬躲了个无影无踪。
这可把乔仪气得拔腿就追,半道骂咧咧的去给卫满洗了卷热帕子,回牢就撞见右平官程亨伴着王英山和御史台的官员。
“乔狱史,解绑卫满,随我们带赴刑场。”程亨的目光闪开了刑柱上的卫满,袖手道。
乔仪困惑地眨了眨眼,一紧张把手里的帕子又攥出水来,伸不直舌头也要多嘴道:“卫法法曹没认罪呢呢。”
“他无罪,”程亨责怪了乔仪一眼,“上谕卫氏本应尊法乐用,治之以赏罚,然则容奸构伪,官官亲附,私之以宠贵。前人之过也,子孙慎诫之,故令卫满观刑之后携家出京,永世不得复返。”
“哦!”乔仪惊乍得撒开了双手,转而明白王英山先前为什么要自己打晕卫满,在微乎其微的善意背后是情深意重的挂怀。
王英山适时劝解程亨道:“卫满重伤晕厥,临场也没法子睁开眼,不如上报中台,等等别的决议?”
“一来一回只怕误了行刑的时辰。”程亨斜看王英山并非不理解他的招数,却不愿承担失职的风险。“乔仪,泼醒他!”
乔仪失望透顶地盯梢程亨的眼睛,程亨转向御史台派来的台院录事戴温,不安地解释道:“三司判了卫纪立斩不赦,行刑是绝不会改延的,更有至上嘱咐卫氏子孙必须观刑,我等便是遇见卫满死了,也要当他活着带过去。”
二十五六岁的戴温讷讷在当场,因是本身才从关东拔官到京城,燕腔尚没学熟,怎会有心懂得燕人的弦外之音。
程亨让这阵子诡异的气氛搞得焦头烂额,正想自己上手捎带卫满,就听乔仪把牢门狠狠摔上,镇得谁都不敢妄动。
“冤其不不不忠,又又辱其不孝。且、且让儿子目睹了了老子死在刀下,岂不不逼得儿子也、也去死了才好?”乔仪脱露铁骨,厉害棒喝:“缺德!缺德!无耻!无耻!”
王英山假装捂住被喝得发鸣的耳朵实则偷偷擦掉了内疚的泪水。
“程右平,”乔仪瞪圆虎目,挡在卫满前边道,“我孤儿活在廷尉府近三三十多年,右平也也朝暮在这十年,他们该不该掉那那个头,分、分那个家,右平没没数儿?”
“好生生胡乱言语!”程亨气急败坏又打不过乔仪,还是因为舍不得撕破十年之谊,无奈环顾大家一圈,摊手道:“在场论品秩,程亨说话不算话,任由阿谁拿主意了!”
于是乎能说话算话的王英山头皮发麻,自忖卫毓定了自己带头来拉卫满就是对自己会不会成为同党的考验。
弄醒卫满的方法千万种,可良心有且只有一个。
“我意,上报中台,这卫满奄奄一息,见雪恐会有性命之忧。”
戴温难熬地东瞥西看,这个王英山和程亨无疑是豁出了升官发财的机会,各是廷尉府和法曹的肥缺,自己虽不贪那些,但是敏感的关东人淌浑水就如下油锅。
御史台教自己如实记录卫满观刑,却是人醒来没了心,人不醒尽善行。
“温去中台禀告大将军知道吧。”戴温面色凝重的朝其他人拱手作揖,转身没有丝毫自惜。
“唉,你、你们呐!”程亨一瞬间心疼年轻的戴温也同自己一样为情义所拖累,却又批评不了这是将错就错的行为,长叹着坐在了地上。
王英山感同身受地拍拍程亨的肩膀,想拉乔仪一道坐着缓缓,乔仪反倒利索地解开了卫满身上的绳索,弯腰把人背了起来。
程亨吓得心力交瘁道:“别他娘的哑巴着做事,干什么,等一等回信儿是要了你个泼皮的烂命?”
乔仪青横着一张侠烈的脸,道:“皇帝说他无罪,他关在牢、牢里,不合法。”
“法?”程亨气极反笑,拍着自己脑门儿道:“死泼皮,泼皮死,他弟弟要他随着他老子下黄泉,你几斤几两敢劫了他去?不若同我们坐坐,鬼晓得我们会不会一道儿结伴而行。”
“那样这样,死也要劫!”乔仪背着卫满就要往外走。
王英山赶忙拽乔仪拽得趔趄道:“你落下他妻儿老小劫到天南海北去,他又能独活几日?”
“啊!”乔仪痛苦地嚎叫一声,眼泪长流。“该当怎办,该当怎办!”
“噪死了!”程亨抱膝摇着脑袋,道:“等死好了!”
“死死死的,也就碗大个疤。”王英山塞了程亨一句,瞧那乔仪背着卫满也没想着往外跑,便去门前守望着。
其实冰冷的铁窗外真真算得上一种美色,那白雪纷纷若是老天爷装出的若无其事的神情,越是安静寂寞的下雪,越是脆弱娇贵的知性,最不该惹得阿谁百岁千岁的通灵。
深刻的恐惧一忽儿就敲开了所有人的心门,他们睁开苦候希望的双眼,依稀看见雪中带血,旋即是半城哭丧的声音。
大燕总是杀得光会在史书上留下绝笔的一概人等。
卫满望着前方忘记了眨眼,道:“我要去哪儿,家君来接我了么?”
乔仪求助地看向王英山,强忍悲痛,不允许自己落泪。
王英山劫后余生般由凭寒风拨动心弦,不约而同的与程亨对看,想是中台免了卫满身为人子将要承受的一道酷刑,直接对卫纪在内的千百口人斩首示众。
“朝廷让我们来宣告德丰无罪了。”程亨筋疲力尽地站起来,没藏住哭腔。
“乔仪还不快快找大夫医治德丰,”王英山让开门,道,“那家里还要被三司征查,德丰不如到我家暂住?”
卫满听着满耳欢喜的言语单纯的笑了:“既是乔仪打得我,就去吃空他家。”
“好,好。”乔仪连着鼻涕吞咽泪道。
“且治一治,让我好端端去见家君,免得他伤心。”卫满松懈地贴着乔仪的后背盼望道。
“好好好。”王英山热乎着笑脸在乔仪临走之际紧紧握了握卫满的手,回来对程亨张口就哭成泪人。
“其妻儿且要为卫公收尸,我们先去吊唁再议后事吧。”
程亨低头用袖拭泪,道:“国无后继,法无后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