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正吃喝得兴起,只听小戏台上传来一阵锣鼓声。
贾母疑惑地问道:“不是命他们下去歇着了吗?要听宝玉说东讲西的,怎地这会子又开锣扮演上了?”
风姐儿正待命人过去问问,只见一个小旦上台前施礼,报了这出戏名儿为《活法》,并说此戏乃宝二爷新编。
众人听了,无不惊奇。吃饭的放下碗筷,喝酒的放下酒杯,皆引颈等待观看。
又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响起,一个满头插着鲜花的老太婆一步三晃地走上台。只见她两道钟馗眉,一双巴拉眼,两腮青黄,双唇猩红。上身着半旧红花袄,下身穿兰花阔腿裤。活脱脱一个穿了衣服的大猿猴。
众人一见,先是发怔。
只见那老妇人往前快拽了两步,一屁股坐地上,盘着腿,两手拍打着大腿唱到:“大哭三声惊天地呀,这个日子没法活了呀……”
扮相本就引人发笑,这一开口腔调之难听,动作之滑稽,使上上下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在贾母怀里直喊嗳哟;贾母笑的搂着黛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连多日愁云满目的甄夫人也笑的用手帕握着嘴,双肩直抖。
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
即便是政老爷也倒了架子,笑得胡须乱颤。怡康王一脚踏在座椅上,喜的拍膝画圈。
那老妇人坐地上,双手捂着脸,只从指头逢里往外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众人,等笑声稍一消停,她高举着双臂左拍一下地,一道憨声猛然响起:“苍天啊……”接着右拍一下地,唱到:“大地啊!老太婆我的日子没法过了啊…啊…啊……”
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谁看过这样不伦不类的戏?听过这样鬼哭狼嚎的唱腔?
接着两个小丑上的台来,东张西望一番,一个说道:“这里只有咱妈,并没有驴,哪来的驴叫?”
另一个照头呼一巴掌,骂道:“哪来的驴叫声?分明是咱妈因为雨天你没得生意做,她难过得哭成了驴声。妈真偏心你!”
被打的那个小丑捂着头,不服气地回嘴:“妈不偏心你吗?天一晴,她怕没人买你的伞,还不是从早哭到晚?”
“那也没哭出驴声来!可见妈还是偏心你这个小儿子。”
说着两个小丑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便扭打了起来。
台下的人早笑成得东倒西歪,大家看明白了,这出戏是讲这位老妇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卖雨伞,小儿子开染坊。
每逢雨天,老妇人就发愁地说:“唉!我家二郎染的布往哪儿去晒呀?要是晒不干,生意怎么办呢。”于是大哭。
每逢天晴,老妇人依旧发愁:“唉!看这个大晴天,哪还有人来买我大郎的雨伞呀!”于是,依旧大哭。
结果两个儿子也跟着日日发愁,没生意时愁没生意,有生意时又担心老娘为兄弟没生意难过。
日子久了,兄弟俩便生出了嫌隙,互相指责对方不孝,令亲娘担忧,又时时嫉妒彼此,因此反目成仇。如此一来,老妇人更加觉得自己命苦,日夜啼哭,几至失明。
一日,一过路和尚向老妇人讨口水喝,问老妇人为何伤心。老妇人便把自己的忧愁哭诉给和尚。
和尚笑说:“下雨天,你家大郎的雨伞好卖,赚了很多钱,你高兴吗?”老妇人点点头。
和尚又问:“天晴了,你家二郎的布又卖了很多钱,你高兴吗?”老妇人又点点头。
和尚道:“那你不是天天都有高兴的事吗?还那么苦恼干什么?”
老妇人道:“老身发愁的是我两个儿子不能日日都有钱赚,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怎能让老太婆我不忧愁噢噢噢……”
和尚呵呵一笑,说道:“老妇人可知,对亲人的担忧如同诅咒一般,会把厄运带给家人的。你看,正因你日夜担忧,你两个儿子都要成仇人了,再这样下去,你这个家怕是都要散了。”
老妇人哭道:“我就怕这样呀!”
和尚道:“老妇人难道没听说过:怕什么来什么吗?”
“这是何道理?”
“这叫天遂人愿,心想事成!你日夜担忧,心里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如此情真意切,老天岂能不满你的愿?”
“啊,那当如何是好?”
“把对亲人的担忧变成感恩和祝福,你的日子就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了。比如,雨天时,你感恩老天赐你大郎饭吃,祝福大郎生意兴隆,祝福世间万物得雨露而生长;
“雨天二郎虽然没生意,但可以休息啊,也可以帮大郎一把。晴天时,你依然感恩老天赐你二郎饭吃,祝福二郎生意兴隆,祝福世间万物有阳光普照而得光明与温暖。如此,何来忧愁?”
台下的人听了,别人犹可,甄夫人母女却如雷贯耳,字字句句无不直指心病,如今被照见病根,顿觉内心一片清明,多日积郁的愁绪一扫而空。
只说台上那老妇人听罢,对老和尚深施一礼,顺手取下头上的一朵鲜花,双手奉给老和尚。
那和尚拈花一笑,念声佛号,面向大家,说道:“心若无忧,吃糠咽菜,寒窑度日依旧是好生活;心若有惧,锦衣玉食依旧是苦日子。”说罢,一捋胡须,那胡须竟掉了下来。
众人一看,竟是贾琏!风姐儿先是一愣,随后红了脸骂道:“好好的爷们不做,要登台扮戏子。扮什么不好,偏偏扮演个和尚!”
话音未落,那老旦笑呵呵地上前来,对风姐儿一拱手,笑道:“风姐姐莫骂琏二哥,他原是抢了我的戏份的。”
平儿瞪眼看着那老妇人,一手握着嘴,一手指着他,说道:“宝玉?是宝玉,宝二爷?”
宝玉晃着一头鲜花,指着鼻子笑道:“人生如戏,风姐姐何必当真?若事事较真,便如我老太婆这般,没有好日子过呀、呀、呀……”难听的戏腔,逗的大伙儿又笑起来。
宝玉说完,跳下台来,头上的花掉了三两枝,走至贾母面前,一伸手,笑道:“老太太,赏钱!”
王夫人笑骂道:“赏你一顿老拳!竟想出这样新奇的法子胡闹着玩,仔细老爷揭了你的皮。”
贾母说道:“他老爷要揭他的皮,就白瞎了宝玉今日这份情义。他这样费心给大家取笑,能看到根上的都是有福气的。”
又对众人说道:“平日里你们总说我疼宝玉,你们哪知道宝玉的好处?哪个能有他这份孝心的,总想法子哄我开心。”
宝玉欺身上前,抱着贾母的脖颈,脸紧挨着贾母的脸,咧嘴笑道:“老太太开心,便是合府之福。”又问大家道:“吾与老太太,孰美?”
贾母呵呵笑着,点着宝玉的鼻子,说道:“你美!活像个大马猴。”说着,又问那两个扮小丑的是谁?原来是贾蔷和秦钟。
英莲看到扮作小丑的贾蔷冲自己一笑,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贾蔷唬了一跳,不知英莲为何哭泣。
宝玉拉着他和秦钟去洗脸卸妆换衣服,边走边笑着说:“她是心通了,感恩你这份情谊,因此落泪。”贾蔷犹自不信,心里着急着去见英莲,当面问问才能放心。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
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正待说话时,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至晚间,湘云、黛玉二人果然又如前世一般,皆因此事都恼了宝玉。
前世宝玉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落了两处的贬谤,因此心灰意冷,悟出“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前世宝玉一悟又悟,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堕落无成也。
此次宝玉面对湘、黛人之抱怨,又当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