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院工作人员来抓丁仲元的时候,正值周末休息,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说法也各不一样。
王加根听到的版本是:星期六中午,一辆车身写有“检察”二字的小汽车开进了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停在职工宿舍楼三单元的门洞前。从车上下来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径直前往二楼丁仲元家,把正在午睡的丁仲元带走了。当天傍晚,又是这辆车再次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带走了丁仲元的老婆。第二天早上,他们居住不久的新家就被抄了。据说,搜出了六千多元现金、一千多块钱的国库券和好几张银行存单,总金额有二十多万元。另外,把他家刚买的大彩电也搬走了。
是真是假?王加根也拿不准。
不过,有一点儿是肯定的:周一上午,丁仲元确实没有上班——他那间“副行长室”房门紧闭,一直没有打开。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王加根接到孝北县人民检察院打来的电话,要求A银行孝北县支行准备一套铺盖行李和日常生活用品,送到县检察院去。
“这事你们暂时不要告诉丁仲元的家人。”来电话的人嘱咐。
王加根放下话筒,感觉如同做梦一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看来丁仲元真的被抓了,而且问题比较严重,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王加根翻开电话记录本,提笔准备作记录,可思索片刻,又把记录本关上了。他觉得这事没有记录的必要,直接去请示赵国栋算了。
来到赵国栋的行长室门前,房门也是关着的。王加根在门板上敲了几下,没听到反应。
正欲再次敲门时,走道里传来胡蓉的声音:“王主任,赵行长不是去汉川开会了吗?”
“哦,对对,我都糊涂了。”王加根感激地望了胡蓉一眼,同时也为自己的惊慌失措感到不好意思。
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副行长被抓了么?抓的又不是我王加根,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慌什么慌?
这样一想,他慢慢平静下来,脑子也清醒了许多。
赵国栋两天前就去汉川汈汊湖干部培训中心开会了。程金林今天早上去了孝天城,说是去跑他大儿子毕业分工的事情。丁仲元又出事被抓了。看来,支行只有万建伟一个行领导主事了。
王加根深吸一口气,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走向万建伟的办公室。
门是开着的,但里面没人。
王加根楼上楼下寻找,逐个股室地询问。大家都不知道万建伟的去向。他又下到一楼的支行营业室,还是没有。去哪儿了呢?
门既然开着,说明人没有走远。
会不会去厕所了?王加根从支行营业室的后门出来,走向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西南角的公共厕所。
还是不见万建伟的踪影。
王加根走出臭烘烘的厕所,懊恼地返回三楼办公室。坐在沙发上,他一脸沮丧地喘着粗气。
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胡蓉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贸然打听。她提起墙角的暖水瓶,往王加根的茶杯里掺了些开水,随口关切地问道:“找到万行长没有?”
“没有啊!楼上楼下找遍了,厕所里也找了,就是没看见人。县检察院还等着我们送东西去呢!”王加林懊恼地发泄。
“他会不会回宿舍去了?”胡蓉提醒道。
王加根一听,觉得有这种可能,马上抓起电话筒,拨到了万建伟的宿舍。
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几声,果然有人接听,而且正是万建伟。
王加根简单地汇报了孝北县人民检察院的来电内容。
万建伟显然非常惊讶,说马上就到办公楼,见面后再议。
仅仅过了五分钟,万建伟就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支行办公室,慌慌张张地问:“什么情况?检察院什么时候来的电话?说了些什么?”
王加根如实相告。
万建伟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王加根:“丁仲元到底犯了什么事情?既然县检察院介入,估计与贪污受贿有关联。是支行成立以前的事呢?还是支行成立以后的事情?”
王加根一无所知,自然是一脸茫然。他现在关心的是,铺盖行李买什么样的?日常生活用品买哪些东西?如何送到县检察院去?还有,这件事到底告诉不告诉丁仲元的家人?
虽然县检察院有明确要求,但无论从道义上讲,还是从感情上讲,万建伟和王加根都觉得应该通知丁仲元的老婆。大家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宁文莉又是A银行孝北县支行员工,还是中心储蓄所主任。
两人达成共识后,就一起下楼,前往丁仲元家。
丁仲元家住三单元二楼,是整栋宿舍楼里面积最大、楼层最好、结构最优的一套房子。
门被敲开后,王加根发现客厅里光线比较暗。没有开电灯,茶几上栽着两支蜡烛。昏黄的烛光,映照出十几个人的身影。这些人散落在沙发上、椅子上、凳子上,或倚墙而立,静静地站着。所有人都神情沮丧,默不作声。仲元他妈和他女儿,还在不停地抹着眼泪。那场景,就像家里死了人,正在等着出殡一样。
听到万建伟和王加根说话的声音,宁文莉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眼睛红肿,蓬头散发,衣衫不整,趿着拖鞋,完全没有平日光鲜照人和神采飞扬的精气神。
“停电了?”王加根问。
“没有。可能是我们这单元线路出了问题。”宁文莉声音沙哑地回答。
万建伟正好接上话头:“就是嘛!我刚才在家里还有电的嘛。”
见客厅里人多,王加根把宁文莉叫到通往阳台的那间房。正欲转达孝北县检察院的电话内容,却见地上摆放着一捆铺盖行李,一个洗脸盆,以及毛巾、水杯、牙膏、牙刷等生活用品。
显然,丁仲元家里已经得到了消息。
王加根与万建伟对望了一眼,多少有些疑惑不解。
既然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就没有商量的必要。王加根嘱咐,已经立冬了,天气转冷,棉絮要带厚一点儿的。
万建伟让王加根去办公室拿两条香烟,塞在被子里面带进去。
前往支行办公室拿烟的路上,王加根心里犯嘀咕:带香烟进去?检察院会转交给丁仲元吗?他抽得到吗?县检察院也是扯淡,既然已经通知了丁仲元家里,为什么又让我们银行准备他的生活日用品呢?还故弄玄虚地要求保密!
所有东西准备齐全后,王加根这才记起没有汽车。支行的三辆小汽车有两辆外出,剩下那辆是运钞车,要去营业网点接钱箱子。
“没关系,我自己想办法。”宁文莉见王加根为难的样子,大度地说,“仲元有个表弟在县法院当庭长,弄辆车子用一下应该没问题。我来给他打电话。”
车辆安排妥当后,万建伟和王加根就告辞了。
回办公楼的路上,万建伟往王加根身旁靠了靠,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你注意到没有?仲元家的彩电好像真的不在了。”
王加根当然注意到了。
A银行孝北县支行新宿舍楼投入使用后,他曾去过仲元家好几次。有时是受邀去喝酒,有时是陪客打麻将。他对仲元家里的布局和家具摆放是比较熟悉的。客厅里正对大门的东北角,倚墙有一组褐色低柜,低柜上面搁着一台大彩电。刚才他和建伟进去的时候,看到低柜上的大彩电没有了,空荡荡的,显得很不协调。
丁仲元长期在花园镇工作,担任A银行花园办事处的“一把手”。A银行孝北县支行成立后,又晋升为支行副行长,排在副职的最前面。按照大多数人的想法,只要空降镀金的赵国栋一走,他就会成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的“一把手”。
本来前途无量,转眼却进了班房。世事真是难料啊!
看来,为人还是应该走正道,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不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心莫贪,贪心必翻船。
正在王加根感慨万千的时候,万建伟又向他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既然检察院来电话告诉我们丁仲元被抓了,按照银行重大突发事件管理规定,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市分行和县人民银行报告呢?”
王加根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是万建伟问他,而应该是他问万建伟,于是把皮球踢回去:“您是领导,我听您指示。”
万建伟楞了一下,又明知故问:“赵行长在汉川开会还没回来?”
王加根“嗯”了一声,补充道:“程行长有事去孝天城了。”
意思非常明白,这事只能由你万副行长拍板,再没地方推了。
“走走走,我们先给赵行长打个电话,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万建伟加快脚步往前走,边走边问,“你有赵行长的手机号码吗?”
“有。”王加根回答说。
整个孝北县城,能够用上“大哥大”的人没几个。A银行孝北县支行只有赵国栋享受这样的待遇。几个副行长别说用手机,连座机电话都没有,对外联系只能到支行办公室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万建伟简单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电话那头的赵国栋如同脑袋挨了一闷棍,好半天没有吱声。
“赵行长,这事我们要不要向市分行和县人行报告呢?”万建伟紧跟着问。
过了好几秒钟,才传来赵国栋有气无力的声音:“你稍等一会儿。市分行领导都在这里开会,我去向何行长和王行长请求一下,看他们是什么意见。你就在电话机旁守着,不要走开啊。”
过了二十多分钟,赵国栋用手机回了电话,说他马上从汉川赶回孝北县城,其他事情回来商量后再定。
就在万建伟与赵国栋通电话的时候,一辆装有警灯、车门上写有“法院”二字的白色小汽车开进了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
汽车停在宿舍楼三单元的楼洞口。司机下车后,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宁文莉抱着被子,还有一个男人端着洗脸盆、拎着装满东西的塑料桶,从楼洞里走出来。他们把东西放进汽车后备箱后,又一起上车,小汽车转瞬之间就开走了。
这场景自然逃不过A银行孝北县支行大院楼上楼下的眼睛。
宿舍楼和办公楼上,大家开始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议论纷纷。以往谈起丁仲元,大家的语气都是敬畏的。恭维、赞美、吹捧、讨好声不绝入耳,今天完全不一样了。就连丁仲元分管的信贷人员也不例外。罗新初、田桂平、姚丽琴都像刚刚喝了酒一样,兴奋得满脸通红,敲怪话,撇凉腔,冷嘲热讽,幸灾乐祸。
关于丁仲元究竟犯了什么事,也是众说纷纭。
有的说,他审批贷款时以权谋私,收受贿赂,拿回扣;有的说,他当A银行花园办事处主任时私设小金库,孝北县支行成立后又没有如实上交,把小金库的钱与几个心腹瓜分了;有的说,他挪用公款做生意赔了钱,还拿公款去澳门赌博;有的说,丁仲元是栽在建筑工头宋金宇手上。宋金宇不知因为什么事被抓了,在受审的时候,他供认,为了拿到A银行孝北县支行营业办公楼和新宿舍楼这两个工程,曾送给丁仲元十万元现金……
丁仲元究竟是因为什么倒的霉,其实大家都说不清楚。
下午三点多钟,赵国栋突然出现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办公楼上。在他赶回单位之前,程金林也从孝天城回来了。
“通知万行长和程行长到我办公室。”赵国栋到办公室吩咐道,“我们几个人碰一下。”
王加根赶紧去通知万建伟和程金林,又回办公室拿起会议纪录本和钢笔,径直来到赵国栋的行长室。
三个行领导和办公室主任聚到一起,会议就正式开始了。
赵国栋叫大家说说情况。
两位副行长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该谁先讲,说些什么。
平日召开行长办公会议,都是丁仲元率先发言。主要是汇报他分管的工作,先说成绩,再说问题和不足,最后提意见和建议。芝麻一行,油菜一行。条条是道,思路清晰,典型的“三段论”。他说完之后,万建伟和程金林就照葫芦画瓢,把各自分管的工作也说一遍。
今天丁仲元不在,又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大家因此比较茫然。
见两个副行长沉默不语,赵国栋就给自己找台阶:“还是我先传达一下市分行会议精神吧!”
会议精神传达完毕,话题还是落在了丁仲元的事情上。
考虑到丁仲元抓进去后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赵国栋对行领导分工进行了调整——丁仲元分管的工作全部由他代管。他还提议,晚上召开行务(扩大)会议,支行各股室及各营业网点负责人都必须参加。
“会上把行领导分工调整宣布一下。提醒大家,在眼下比较困难的情况下,要认真履行职责,多干事,少议论,千万不能再出什么茬子了!”赵国栋伤感地说,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余丰新家打麻将的事情要罚款,还要责成他和小丁在会上作出深刻的检讨。另外,支行每个干部员工都要填写不打麻将保证书,交人事股留存。”
万建伟和程金林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吧!散会。”
两位副行长和王加根起身准备离开。
“王主任留一下。”赵国栋突然对王加根说。
待两位副行长走出门后,赵国栋让王加根坐到他对面。他自己点燃一支香烟,摆出要促膝长谈的架式。
赵国栋神情忧郁,说话的声音很小。
王加根与他仅隔着一张桌子,还是有好些话没有听清楚。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好半天,大致意思是,他已经向A银行孝天市分行推荐王加根担任A银行孝北县支行副行长,提醒他写份入党申请书,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
“你对我有哪些意见和看法,也可以谈谈。”赵国栋最后突然这样讲。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赵国栋葫芦底下究竟埋的什么药?王加根非常困惑,也很奇怪,坐在哪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赵国栋见王加根不说话,也坐在那儿陪着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话锋一转,指出王加根在工作上的不足和失误——这才是他把王加根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他批评王加根从事新闻宣传时,有时考虑得不周全。比方,在A银行孝北县支行新宿舍楼落成之后,大家喜气洋洋地搬家。王加根在《孝天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乔迁之忧》的文章,把银行员工写得那么富有,会让外人嫉妒,产生仇富心理。还有,A银行孝北县支行今年八月份盈利十九万元,首次实现单个月份不亏损,但前八个月累计算账还是亏损的。王加根却以《A银行孝北县支行昂首走出亏损阴影》为题大肆宣传,让别人误以为A银行孝北县支行已经扭亏为盈。在中国银行业大面积亏损的背景下,这种宣传容易让别人眼红……
“为了推动业务的发展,树立A银行良好的社会形象,正面宣传是必须的,但宣传要适度。就算情况属实,也要有所取舍,把握好分寸,话不能说得太满了。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这些俗话还是很有道理的。”赵国栋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我讲的这些不一定对,仅供你参考。今天就是跟你随便聊聊,没其他事情。”
什么意思啊?听赵国栋的口气,是他王加根写了不恰当的文章,才引火烧身,把孝北县政法系统的人员招来了。
真他妈的岂有此理!王加根怒火中烧,愤愤不平。
他本想争辩几句,但看到赵国栋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强压怒火,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闷闷不乐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