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王加根和方红梅都从毕业班拉下来了,最高兴的人莫过于他们的邻居程芸。
自程彩清因抹牌赌博被公安局抓走,后来又被法院判刑之后,这个女人已经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她男人最终只判了管制两年,仍然在牌坊中学工作,但因为少了赌博这条来钱的门道儿,家里的日子过得远不如从前。一个人上班,四张嘴巴吃饭,还有穿的、戴的、用的、玩的,入不敷出的状况可想而知。程芸也曾试图找份工作,寻点儿事做,但终因没什么技能和专长,又吃不了苦,不得不放弃。没办法,只能降低生活标准了。但要做到这一点,自然是非常艰难、也是非常痛苦的。
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鱼大肉吃滑了嘴巴之后,再让你餐餐吃萝卜白菜,你还有胃口么?
因为经济拮据,彩清夫妻俩免不了经常吵架扯皮,甚至大打出手。家庭生活毫无幸福和快乐而言。不能设赌场了,家里再也没什么人光顾,常年累月门可罗雀,冷冷清清。这同样让程芸感到很不习惯,也非常失落。过去的那些牌友,学校里的同事,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远离他们。就连那些屁大点儿的学生们,也总是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一家人,让他们感觉抬不起头来。
与他们跌入人生低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隔壁王加根一家人的生活却蒸蒸日上,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们。
加根夫妻俩都成了牌坊中学骨干教师,在初三毕业班“坐庄”。领导重视,教师称赞,学生和家长敬重,经常得先进、拿奖金,在学校里红得发紫。听说女的在读什么本科函授,马上就要毕业,又能升职称、加工资;男的还给报纸杂志写文章,发表了就能得稿费。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动不动就去他们家喝酒,欢声笑语,吵得人心烦意乱。凭什么他们家总是人来人往、高朋满座?还有学校各个班上的学生,是那么喜欢他们家欣欣。一下课就往他们家跑,上体育课带那小东西去操场上玩,上音乐课带她去教室里学唱歌,还总是从家里带好吃的好玩的给那小东西……
所有这些,让程芸心生嫉妒和怨恨,感觉不舒服和不平衡。无奈学校领导喜欢他们,肖玉荣赏识他们,连丁胜安这些牌坊乡教育组领导,也时不时找王加根做这做那,明显表现出对他的器重。识时务者为俊杰,弄不好王加根这小子将来说不定会得到提拔。想到这一点,程芸又不敢轻易惹他们,甚至主动向他们示好,看能不能改善两家之间的关系。
今年快放暑假的时候,牌坊中学的电视机坏了。
打开电源开关,既没有声音,又没有图像。可能是考虑到假期教师都要回家,没几个人在学校看电视,邹贵州也懒得去修理。结果就苦了住校的教师和家属,以及部队抽水房的广广黄一家人。
顺便说一下,广广黄今年初把他老婆和四岁的女儿妮妮从湛江接过来了,一家三口厮守在部队抽水房。
每天太阳下山之后,程彩清就会带着妻儿到部队抽水房串门,或者在门卫老宁那里聊天,话题总也离不开那台“罢工”多日的电视机。他们抱怨学校领导不关心住校教师,痛骂邹贵州不是个东西。喋喋不休,愤愤不平。
暑假过去一个多月了,但学校里丝毫也没有修电视机的意思。程彩清忍无可忍,就赌气买回了一台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机,还专门请人在他家屋顶上架了天线。自此之后,他们家又重新热闹起来了。吃过晚饭,门卫老宁和广广黄一家三口都会到他们家看电视。
方红梅带着女儿从方湾回校后,隔壁传出的看电视的声音同样诱惑着小欣欣。慑于妈妈的约法三章和禁令,她不敢去邻居家,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家里。看图书,码积木,到后院子里刨土坑,搭房子,或者跟着爸爸妈妈去校园外面散步,捉蝴蝶,吹蒲公英。
或许是为了炫耀和赌气,程芸看电视时总是把声音开得大大的,有时还故意敞开大门,让路过的人能够看见电视荧屏。欣欣毕竟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哪里能够抵御这样的诱惑?她时不时背着爸爸和妈妈,偷着跑到隔壁欢欢乐乐家,赖在那儿看动画片。
方红梅见女儿这般“没骨气”,没有克制自己的意志力,难免又恼火又生气,动不动就把欣欣训斥一顿,甚至罚她下跪。
王加根对此则比较大度,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发现,程芸母女仨并没有为难他们的女儿,有时还主动叫欣欣去她们家看电视。再怎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啊。既然别人发出了友好的信号,他没有理由不响应。或许,欣欣去隔壁家看电视会成为改善两家关系的契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一想法是非常幼稚的。
新学年开始后,当教师分工宣布完毕,邻居家就不欢迎欣欣去他们家看电视了。每逢看电视,他们总是把自家的大门反锁起来。
无论欣欣举起小手拍门板,还是用央求的声音喊“欢欢姐姐”“乐乐妹妹”,他们都不理不睬。有时大门本来是开着的,只要看到欣欣往他们家的方向走,大门又会自动关上,让可怜巴巴的欣欣吃闭门羹。
中秋节放假时,刚刚分配到邹岗工商所工作的腊梅来到了牌坊中学,兴奋不已地向姐姐姐夫讲述上班之后的情况和感受。
邹岗是孝天市最落后的乡镇之一,堪称穷乡僻壤,不过,工商行政管理部门还是让人非常羡慕的单位。不谈别的,就那一身草绿色制服,猛一看像司法人员,显得威风凛凛,又气派,又精神。
腊梅说,邹岗工商所总共只有五个人,所长、副所长和三个办事员。主要负责邹岗乡工商企业的登记注册,核发《营业执照》,向街上的个体工商户和农贸市场的小摊儿小贩儿收取管理费。到了三月十五号,也就是“国际消费者权益保护日”那天,大家都要装模作样地搞一搞“打假”宣传活动。至于经济违法违章行为,以及经济往来活动中一些扯皮拉筋的事情,他们一般不主动介入,不愿意无事找事。除非接到投诉了,或者遇到孝天市工商局来检查督办,他们才去处理和应付一下。
“蛮清闲,管得也蛮松。”腊梅开心地笑着说,“所里每天只要保证有一个人值班就行了,其他的人都去干自己的事情,聚在一起打麻将也可以。”
听到这些,王加根和方红梅有无限的感慨。
虽然都是读中专,他们觉得财贸学校还是比师范学校强。师范学校毕业基本上都是当教师,而财贸学校毕业就不同了,可以去工商、税务、银行、外贸或商业部门,都是让人羡慕的好单位。
有一天,腊梅看到隔壁的小女孩不准欣欣去她家看电视,一个劲地把欣欣往门外推,还举起拳头打欣欣的脑袋。
她不清楚这两家邻居之间的恩怨,强作笑颜对欢欢说:“你是姐姐呗,莫打妹妹唦!”
“你算哪根葱!还教训起了我闺女!”程芸这时从屋里冲出来,指着腊梅骂了起来,“跟你姐一样不是东西,真是一个妈生不出两样的货!”
腊梅哪儿见过这阵势?她气得满脸通红,据理力争,开始与程芸争吵。
方红梅这时也从家里跑出来,护着自己的妹妹。
她们这样做,正中程芸的下怀。程芸就是想把“老冤家”引出来,好好地奚落和痛骂一顿。她说方红梅和王加根教书都不中,被学校领导从初三拉下来了。说他们一家人在牌坊中学臭不可闻,学校领导要赶他们走,他们又死皮赖脸地赖在这里……
“我们家就是有钱!就是要天天吃鱼吃肉!馋死你个卖*的。我家的电视就是不让你们家小婆娘看!有本事自己也去买一台呀!”
……
接下来骂得越来越难听。
红梅腊梅甘拜下风。姐妹俩窝着一肚子火,拉着欣欣回家。
王加根听过她们的诉说,气得七窍生烟,但也无可奈何。他劝她们不要去惹那只“母老虎”,她就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
“还是想办法调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方红梅声泪俱下地说,“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王加根没接话茬儿。
调?往哪儿调?从去年闹到今年,一会儿律师事务所,一会儿卧龙高中,一会儿卧龙法庭,闹去闹来都没有结果。
“你不是讲,市法院院长同意调你到牌坊乡法庭么?”方红梅突然想起这事,有理有据地向王加根提出了新建议,“反正现在我也走不了,你干脆去牌坊乡法庭。要是牌坊乡法庭有房子,我们就可以搬到花园镇去住,免得在这儿跟隔壁的打结。如果我们住在花园镇,欣欣还有可能上幼儿园。”
对呀!这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径。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王加根非常后悔,上次祝副乡长问他愿不愿意去牌坊乡法庭时,他明确地予以拒绝了。
事到如今,他不再考虑自己适不适合做行政工作,也不强求进孝天城。只要能够从牌坊中学挪个窝,他觉得去哪儿都行。调动接二连三地失败,如果这次能够成功,多少还能挽回一点儿颜面。
说办就办!
王加根又挥戈南下,再次来到孝天城。找周菊凤,找祝副乡长,找曹庭长,找孝天市政法高官曹云安。
曹云安亲笔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
他又拿着这封信去找孝天市法院院长。
市法院院长满口答应,并且说,这事办起来比较简单。
由于牌坊中学和牌坊乡法庭都在牌坊乡,同一个乡内部调动,不需要孝天市法院给孝天市教育局出《商调函》。只要牌坊乡教育组愿意放,牌坊乡法庭愿意接,牌坊乡党委或政府领导说一句话就行。
这真是太好了!
王加根趁热打铁,迅速从孝天城返回花园镇。他先到牌坊乡法庭,见到了慈眉善目的乐庭长。
乐庭长说,他已经接到了孝天市法院院长的电话。听说王加根懂法律,差一点儿就考上律师,文章也写得不错。他们就是缺少他这样的人,非常欢迎王加根来牌坊乡法庭工作。
“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办公条件还是不错的。新办公大楼是今年七月份建成的,刚刚投入使用。”乐庭长转动着脑袋,引导王加根环视四周的环境。
王加根微笑着点点头,趁机问:“不知道法庭还有没有住房?”
“这个暂时有点儿困难。”乐庭长直言不讳地回答,“不过呢,将来也有可能建宿舍楼——这要看财政给不给钱我们。你不是住在牌坊中学吗?那里离我们这儿又不远,骑车上下班也蛮方便。”
“是!是!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告别乐庭长,从牌坊乡法庭出来后,王加根的心情相对比较平静。
第一次实地考察,有喜也有忧。喜的是,这里的工作环境和办公条件的确不错,比牌坊中学强多了,而且是在花园镇中心地带。忧的是,牌坊乡法庭没有多余的住房,他仍然得住在牌坊中学,还是要与程彩清一家子打交道,也解决不了欣欣上幼儿园的问题。
去?还是不去?他陷入到矛盾之中。
说实话,王加根还是喜欢教书的。他的性格也比较适合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几年的努力,他已经在孝天市教育界做出了一定的成绩,也可以说小有名气。就这么在牌坊乡教书,业余时间写,和老婆孩子厮守在一起,其实也是挺好的。
教师工资虽然低一点儿,但维持基本生活还是不成问题。况且国家倡导尊师重教,教师的待遇正在逐步改善。有意无意间,他也曾透露过这种安贫乐道的思想,但每次都得不到方红梅的理解和认同。
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进行猛烈地抨击。
“加根啊加根,你这是为自己的懦夫行为找借口!是没有志气不思进取的表现!是想逃避男人的责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生在世,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我们应该努力地活得更精彩一些。人生就要拼搏和奋斗!道路也许是崎岖的,甚至会布满荆棘,遭受挫折和失败是难免的,但我们要做到问心无愧。滔滔大海,有了狂风巨浪才显其磅礴气势;茫茫大地,有了风云变幻才使其绚丽多彩。你怎么能够年纪轻轻的就安于现状?未必你愿意平平淡淡地在牌坊中学这么个鬼地方生老病死?愿意拥有如此黯淡无光的人生?就算你愿意,我和欣欣也不答应。你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有老婆和孩子!作为男人,你的责任和义务让老婆和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方红梅慷慨激昂的陈词,无形地增加了王加根的压力。
老婆的这些破理论,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他也不愿意当个窝囊废。只是这“高处”的确太难寻,有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就说眼下吧,“中学教师”和“法庭工作人员”到底哪个是“高处”?
仁者见仁,智者见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职业之间其实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分。这与行政官员不一样,股长、科长、处长、局长、厅长、部长、总理,从低到高,能够看得清清楚楚。衡量职业的“高”与“低”,收入多少、待遇好坏当然是把重要的尺子,但有时还得看发展前景,看工作适合不适合你,看你喜欢不喜欢,有没有激情,能不能让你产生成就感。
现在,王加根对“法庭工作人员”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糊里糊涂地作出取舍是否过于草率?这与当律师不一样。律师职业的发展前景是公认的,而且有个汤正源在那儿作参照物,他能够义无反顾地去追求。
去牌坊乡法庭他能干什么?当法官肯定不可能。了不起搞个书记员,或者当个跑腿儿的,端茶、倒水、传接电话、送往迎来。有什么意思?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在牌坊中学教书自在畅快!
可想到这儿,另外一个声音又在问王加根:可你现在自在么?畅快么?你目前的处境,程芸已经做了小结。虽然话有些难听,但现实就是这样的。别人都不待见你,你在牌坊中学呆着还有什么意思?
还是走吧!只要能离开牌坊中学,到哪儿去都行。也管不了“高处”还是“低处”,即便是火坑,先跳下去再说。反正明年你还可以重新考律师,还有爬出火坑的机会。
他终于做出了调牌坊乡法庭的决定。同时,也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这次调动严格按程序去办,能调则调,不能调拉倒,决不乱花一分钱。前几次跑调动,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的确让他伤透了心。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员,每个人的胃口都大得很。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去喂他们,也不愿意再去做那种愚蠢的事情。
从今往后,他得勒紧裤腰带攒钱,尽快买一台电视机,而且一定要买台彩色的,让女儿天天都能看动画片。
欣欣的童年已经够可怜的了,他必须满足女儿最基本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