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面授学习,方红梅和王加根一起回到牌坊中学时,已经是七月份的最后一天。
打开家门,难闻的霉味扑鼻而来。没有做油漆的家具依然如故,但桌面、床上、橱柜和衣柜台面上到处都是老鼠屎。几本杂志和几张报纸被撕得稀里哗啦,散落地客厅和卧房的地面上。一个礼拜无人居住,家里被“高客”们糟蹋得不成样子。
王加根这才后悔自己疏忽大意,走的时候忘记了在家里下老鼠药。
到学校办公室两头的房间里一看,也大同小异。两间房都被老鼠浩劫过,尤其是厨房,看上去惨不忍睹。装米的布袋子被咬破了,大米撒了一地。竹篮里的几个土豆全被啃过,有的只剩下一小半儿。锅碗瓢盆上面全都留有老鼠的粪便。
赶紧清理,撸起袖子做卫生吧!
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洗的洗,该晒的晒,该收的收,该扔的扔。夫妻俩顾不上旅途的疲乏和劳累,很快就投入到了清洁大扫除中。
整整忙了两天,三处属于他们的“居所”才基本上恢复了原貌。
干活儿的时候,方红梅总是感觉心里隐隐作呕,隔不一会儿就想小便,一天往学校厕所里跑了无数趟。吃饭没有胃口。无论是荤菜,还是素菜,包括饼干和水果之类的零食,放进嘴里却味同嚼蜡。而且,她总是感到特别疲劳,昏昏欲睡。
什么原因呢?或许回娘家去住一段时间会好一些。方红梅也确实想念她爸妈和弟妹了。从收音机里听到高考成绩通知单下发,并且公布了录取分数线,方红梅马上就想到了敬文。她一刻也不敢耽误,马上就想回方湾菜园子村。
她要王加根陪她一块儿去,但王加根没有同意。
王加根说,他想在学校里修改和誊抄《房子儿子》,等把这篇四万多字的中篇投寄出来之后,再去方湾玩几天。
方红梅没有强求。
距开学还有二十多天,这么长时间让王加根一直呆在方湾菜园子村,他也会觉得不自在。就让他在家里照门吧!
天太热了。
王加根大清早骑车送方红梅去花园火车站,就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到候车室时,他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湿透了。
吸取上次的教训,方红梅规规矩矩地买了到孝天火车站的车票,准备在孝天城转汽车回方湾。这么热的天,太阳晒在身上如火烤,加上身体又不适,她是没有办法从肖港步行十五里路到方湾的。何况,前段日子一直下雨,瀤河的水位肯定又上涨了。能否正常摆渡过河,也是一个未知数。还是走孝天城比较保险。
检票进站后,狭窄的站台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显得拥挤不堪。
一看那架势,方红梅就为能否挤上列车而担忧。果不其然,列车刚刚进站停稳,站台上的人们便拼命地往车门口挤。没有人理会乘务员“先下后上”的叫喊。下车的下不来,上车的又上不去,引来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停车只有两分钟。两分钟还不能上车的话,列车就会不管不顾地开走。
方红梅在人们的推推搡搡中,根本就没有办法接近车门。看到有不少人从打开的车窗口往车上爬,王加根灵机一动,也起心效仿。他拉起老婆的手,朝开着的车窗跑去。方红梅扒上窗框后,王加根就用双手托住她的屁股,使劲往上推。列车上的旅客也热情地伸手相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进了车厢。
方红梅的脚刚落车厢,火车就哐当哐当地启动了。
真险啊!这哪里是乘车,简直就是在打仗。
座位肯定是没有了,连座位之间的过道都挤得水泄不通。方红梅随身带有一个装有衣物的提包,前后左右看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适合放置的地方。她只能一直拎着。后来,在好心人的提示下,塞到了别人的座位下面。她这才找了个可以立足的地方,手扶着小桌板,勉强站稳身子。
身边有一位男乘客内急,因为无法去厕所,竟然背对着其他乘客,把小便尿在空啤酒瓶里,然后从窗口倒出去。尿液顺风钻入后面的车窗,飘洒到一位女乘客的脸上,惹怒了这只愤怒的“小鸟”,招来破口大骂。肇事者不敢应声。而那些仅仅闻到骚味、没有受到尿液攻击的人们,则乐不可支起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
一个小时的车程,让方红梅倍受煎熬。不过,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真正严酷的考验,竟然出现在从孝天火车站到中心城区的路上。
孝天火车站与中心城区由八里远的城站路连接。这条路上,跑着孝天城唯一的公交车。当然,也有出租车、黑面的、三轮麻木、两轮摩的来回跑,与公交车抢生意,但价钱要贵好几倍。红梅下火车出站后,没有理会那些拉客的个体营运者,耐心地等候公交车。
足足等了二十分钟,才看到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开过来。
她拎起提包,迎着公交车跑过去,和蜂拥而上的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肉搏。这回运气不错。公交车刚好停在方红梅的身旁。她不仅顺利地上了车,还占到了一个座位。她因此非常开心,面带微笑地欣赏街道两旁的风景。
可惜好景不长。满载乘客的公交车从孝天火车站出发没多久,就停下来不动了。方红梅把头伸到窗外,看到前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显然是堵车了。据说,城站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
发生了交通事故,肯定会有交通警察来处理呀!等不了多长时间。大家都抱着这种美好的愿望,期待着公交车重新启动。
十分钟过去了,前面依然水泄不通。
二十分钟过去了,所有车辆还是一动不动。
公交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他索性把车子熄火,从驾驶室跳下,蹲在公路边的树荫下面乘凉。
正午的骄阳炙烤着汽车,公交车厢里面完全变成了烤厢。酷热难耐,头上、脸上和身上淌着汗水的乘客们牢骚满腹,开始骂骂咧咧。有的说自己起早了,遇到鬼了;有的后悔没有坐个体营运的三轮车;有的叫公交车司机把车门打开,想下车透透气……
公交车司机从树荫下面站起身,喊着售票员的名字,叫售票员赶快卖票。等所有的乘客都买了票之后,司机这才打开了车门。
没座位的乘客纷纷下车。有的干脆往中心城区步行,有的站到路边的树荫或者屋檐下面,聊天,看风景。
方红梅和其他有座位的乘客坚守在车上,忍受着太阳的暴晒和热浪的烘烤。他们都不愿意下车,担心自己的座位被别人抢占了。
这些执着的人们,真是要座位不要命啊!
一个小时过去了,迎面而来的车辆开始动了。吉普车、拖拉机、三轮车、摩托车、平板车、自行车,这些块头儿比较小的车辆,充分发挥灵巧的优势,见缝插针,各奔前程。汽车的喇叭声、拖拉机的轰鸣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人们的喊叫声响成一片。
大家驾驶着自己的坐骑,在公路两旁的人行道和凸凹不平的土堆上摇晃着前行,努力逃出这片是非之地。
紧接着,一些大型货车和客车也迎面开来,与方红梅乘坐的公交车擦身而过。但是,从孝天火车站前往中心城区方向的车辆仍然纹丝不动。跑到前面去“侦查”的乘客回来说,一辆满载钢筋的大货车侧翻了,车上的钢筋滚落一地,挡住了半边公路。交警也无能为力,正在等着吊车来搬运……
“再等一个小时,看车子能不能开动。”悲观者这样预言。
听到这个消息,车上又是诅咒声和谩骂声一片。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一些不讲道理的人,甚至把矛盾指向那个拖钢筋的倒霉司机,说他翻车又不认个地方,要翻就直接翻到路边的水沟里去好了,干嘛要翻在公路上祸害别人?
方红梅一直没有作声,静静地坐在公交车上,耐心地等待。
她心里很清楚,发牢骚、说怪话、通娘骂老子,都无济于事,起不了任何作用。这么热的天,再去着急上火,只会让人更加烦躁。不如省下一点儿力气,多安静一会儿。反正道路已经堵死了,也不可能换乘其他的车。太阳那么毒,更不可能步行进中心城区。现在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等待。反正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就是回方湾菜园子村探望家人,早一点儿或者晚一点儿到家,没多大关系。
夏日正午的太阳,似乎不是在放射光芒,而是在喷射火焰。空气中热浪滚滚,一片灼人的炙热。因为烈日长时间的烤晒,公交车的外壳已经烫手,车内的温度不断升高。坚守在车厢保卫座位的人们,如同扣在闷热的蒸笼里面,几近窒息。
他们终于忍受不了,陆陆续续下车,到路边的树荫下乘凉。
方红梅也走出了车厢。除了汗流浃背以外,她的喉咙干得冒烟。于是,沿路寻找卖汽水的地方。走了好几百米,连一家商店也没有。因为担心公交车跑了,她又不得不失望地返回。
接下来的等待,果真花了一个多小时!
当前面的车流缓缓移动,公交车也跟着发动的时候,车上的乘客已经少了一大半,座位都没有坐满。
下公交车后,方红梅又前往孝天客运站转长途汽车。
到达方湾菜园子村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
家里只有红梅她妈和腊梅,母女俩正在厨房里做饭。方红梅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敬文考了多少分。
“四百二十六分,连中专分数线都没有过。”坐在灶膛前烧火的腊梅神情沮丧地回答。
“怎么可能?怎么只考了这么一点分?敬文不是感觉良好么?”方红梅万分惊讶地问。
腊梅不吱声。
红梅她妈掀起衣服角揩眼泪。
“金安他们几个考得怎么样?”方红梅继续问。
腊梅说,敬文的三个结拜兄弟考得都不错。金安过了中专线,老二和老三过了第一批本科线。
“那敬文怎么会考得这么差?”方红梅越发觉得奇怪了。
腊梅又不做声了。好半天,她才嘟哝着说,高一高二时,他们几个人搅在一起瞎胡闹,根本就没有好好搞。到了高三,别人睡醒了,敬文又谈起了恋爱,分了心。
高考分数出来后,方敬文很少在家里呆。
除了晚上睡觉和一日三餐回来吃饭以外,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游逛。有时,接连几天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儿。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睡觉,吃饭是如何解决的。父母担心他出事,就让敬武去街上和他的拜把子兄弟家寻找。
消失几天之后,敬文往往又会突然出现在菜园子村。
他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吊儿郎当地走着,像个“大尾巴狼”。不管遇到谁,都不理不睬。哪怕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也不应声。回到家里,同样一言不发,对所有的人视而不见,对所有的问话充耳不闻。进门就直接到厨房盛饭,默不作声地狼吞虎咽。吃饱之后,碗筷往桌子上一丢,点燃一只香烟,叼在嘴里又走出家门。一路吞云吐雾地往方湾街上去……高考落选,他似乎没有丝毫的自责,更谈不上反省。好像失败的责任不在于他本人,完全是别人造成的。
只要有敬文在家,老的少的都噤若寒蝉,不敢与他交言。尤其是方母,总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动不动就偷偷地抹眼泪。
“敬武又去街上找他了。”腊梅最后补充道。
说话间,方红梅见她爸走进了家门。父女俩简单地问候了两句,话题又转到了敬文身上。方父坚定不移地认为,敬文之所以阴沟里翻船,就是因为交友不慎,与金安这几个“狐朋狗友”搅在一起,后来又分心谈恋爱,害在了那个“小妖精”手里。
老人家愤愤不平地发过牢骚,就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唉声叹气。抽烟时目光呆滞,如同遭到雷击一般。
见方母眼睛红肿,泪珠仍挂在眼角,他没好气地吼道:“哭什么哭?有么事值得哭的?那些死了儿子的,还不是照样在过!只当没有生那个狗日的。”
骂声刚落,只见穿着短裤和拖鞋、身上晒得黑不溜秋的敬武出现在了大门口。
“找到了没?”腊梅问。
“找到了。在后面,马上就回。”敬武一边回答,一边拿起脸盆,到厨房里打冷水洗脸。
没一会儿,敬文就黑丧着脸回来了。
他对家里所有人置之不理。看见大姐方红梅,只是瞟了一眼,也没打招呼,就像没看见似的。然后,径直走进厨房,盛了一大碗大米饭,拿起一双筷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自顾自地吃起来。吃饭,夹菜,喝汤,他都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如同示威一般。
吃饱喝足之后,他照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叨在嘴上,搜出打火机点燃。眼望着神台上方贴着的***像,吞云吐雾。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和沉闷。
“你怎么只考了那么一点儿分呢?”方红梅实在憋不住,还是带着责备的口气问了一句。
敬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答:“胜败乃兵家常事!谁能保证百战百胜?”
“可是,你输不起啊!家里这么穷,你不知道爸妈供你读书有多难。你只需稍稍用一点儿功,说不定就能够考上大学的啊。”
“稍稍用一点儿功?说得多么轻巧!那你怎么只考了个县师范学校?你怎么没有考上大学?”敬文强词夺理地反问。
方红梅无言以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腊梅这时嘀咕道:“你要是不谈恋爱,肯定不会考得这么差。”
敬文马上转移进攻目标:“你凭什么说我?你有什么资格教导我?大姐瞎猫子碰到个死老鼠,读了两年县师范学校,还能够说我两句。你考了那么多年,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现在还不是在市一中!谈恋爱跟高考成绩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没有谈恋爱,我看你明天考上清华北大的!”
可怜的腊梅被揶揄得直抹眼泪。
方父实在看不过去,横眉怒目质问敬文:“怎么?你没有考取还有理?别人就说不得你几句?”
“就是说不得!考取没考取,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干你们屁事?”敬文狂妄地叫嚷道。
“你自己的事情?你吃的喝的穿的哪儿来的?不干我们的事,那你为什么要我们负担?为什么隔三差五回来要钱?”
“好!从今往后我不要你管。我和你决裂!断绝父子关系!”敬文从板凳上站起身,把还没有抽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摔在地上,气呼呼地扬长而去。
见此情景,方红梅心里万分难受。
她既同情父母,也觉得外强中干的大弟可怜。高考分数出来后,敬文的女朋友也与他分手了。
高考落选与失恋的双重打击,敬文承受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