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太阳西陲才走到了滍阳县的正门,应门。君王出入之门为正门,君王是应天之命而为人君,天子行走之门就是正门,称之为应门。小小的一座城,竟敢冒天子讳,然而历代帝王没有一人曾下旨更名,是因为千年之前这里是应国都城,那时便已称为应门。姚飞月望着大气磅礴的字,屹立千年的城门楼子,滚滚红尘等待着她的是什么。
“到了”聪耀华目光深邃,带着些阴冷。
姚飞月不做声,点了点头。
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将秦子丰隔绝在外,他思虑良久,才发现是默契。默契这种东西很奇怪,有些人寥寥数面,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什么,而有些人,朝夕相对了十几年,依然窥不破眼前人的心意。他顿时心生羡慕,由衷期盼与自己将来的结发妻子能心有灵犀一点通。
看着巍峨的城关,金色的阳光撒在城墙上,显得这段历史更加厚重。“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苍白的话语在巨大的尴尬前,似乎没有一点儿作用。
姚飞月不喜欢这句诗,带着无法挽回的哀伤,无力挽留美好事物的遗憾,夕阳比起晨光是叹老嗟贫、穷途末路,夕阳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她不喜欢一切消沉的,看不到希望的事物,包括诗句、话语。
听不见回话,秦子丰蓦然回过头,“嗯”眨眼的功夫,聪耀华哪里去了,这家伙,怎么神出鬼没的。想想终是没有问出口,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一个小男孩,大概有四、五岁,从城里跑出来,很慌张的样子,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完全顾不得白皙的小脚被路上的小石子划出道道血痕。从身上的衣服可以看出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上好的锦缎,要三两银子一匹,已没法穿了,像是在地上打过滚儿,脏就不说了,还碎成条条。脸也不像富贵人家该有的粉粉嫩嫩,跟抹了锅底灰似的。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枯草与蜘蛛网,难道是从荒山野岭里跑出来的。满脸的慌张与恐惧,一步三回头,莫不是有妖魔鬼怪在后面追。
姚飞月顿时来了兴致,跨前一步,小男孩不防,一头栽进她的怀里。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家伙,立刻点头作揖“我跑的太快,没有看到姨姨,对不住了,请姨姨见谅。”然后,绕了过去,准备撒开腿继续跑。
姚飞月抓着他的手,说到“你跑这么快,做什么你的父母呢。”
小男孩慌张的望着姚飞月,扭动身子,一边挣脱束缚,一边说着“放开我,你放开我,我撞到了你,是我的不对,过些日子,我一定再给你赔礼道歉,你先放开我。”然而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手被姚飞月攥着紧紧的,小男孩没有办法,另一只手抱着姚飞月的手,狠狠的咬了下去。
旁人见到此景,只觉得是孩子顽皮、胡闹,年轻父母教育孩子而已,一笑了之,并没有人上前过问此事。
疼,还是情真意切的,姚飞月呲着牙,却没有要出手教训的意思。
秦子丰见状,立刻走上前来,拉开小男孩,对姚飞月说到“你是不是傻啊。”
小葫芦放下大缸,赶紧抓住小男孩,举起右手,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轻轻朝男孩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个痛啊,给小葫芦哭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可不会哄孩子。看着自己的手,琢磨着,这手怎么变成了大力神掌。
低头看时,手腕上多了一圈牙印,还带着口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谁还没有过被自家孩子咬的经历。她没有,怔怔的看着痕迹,发呆。
秦子丰用袖子擦干口水,给姚飞月揉着手,嘴里抱怨着“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张嘴就咬人。”
急匆匆跑来两个男人,听到秦子丰的话,估计是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孩子做错了事,做长辈的,自然是要承担后果。其中一个,不知道是孩子的什么人,满是愧疚的说到“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孩子不懂事,姑娘的手怎么样了,城里有医馆,我陪各位去瞧瞧。我是孩子的父亲,名叫钱录林,若需要赔偿,我定当满足姑娘的要求”
此人礼数周全,长得也算周正。果然,还是长得好的人占便宜,姚飞月见惯了五大三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人,猛的见到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还对子女尽心尽力,心里顿时有了好感。
另一个,满脸横肉。虽然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说法,然而还有相由心生的说法。这相貌,似乎不是好人。只见这人,抓着孩子的脖领子,恶狠狠的盯着,看样子是要痛揍一顿,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下手。
小男孩的目光是惊恐的,对,是惊恐,拳打脚踢的要挣脱大汉,不放过一丝机会,一边撕心裂肺的吼着“他不是我爹,我不认识他们,我不认识他们。”
大汉听见此话,眼神显得更加恶毒,提起小男孩,毫不留情的扔了出去。
“不碍事,牙印而已,过会儿就好了,没必要去医馆。”姚飞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都不知道说了没说。她惊呆了,这是孩子的亲人吗,下这么重的手。
“你们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以孩子的岁数应该是启蒙了,这么小便如此顽劣,长大了还如何得了。”秦子丰不愿意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与孩子一般计较,却可以与大人说到说到。
“是的,是的,我这就领回家,让他好好读书,多学礼仪。”钱录林赔着笑脸,再次拱手作揖,表示歉疚。
“你是孩子的父亲”不怪姚飞月疑心,那大汉把孩子扔出去,到现在,钱录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这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淡定吗,难道不怕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钱录林一怔,面带微笑,说到“姑娘何出此言。”眼睛一动,接着说“小儿顽皮让姑娘见笑了,若不使些凶狠手段,只怕日后会为祸一方。像刚刚那种摔打之法,时常有之,依然不能阻止他的顽劣。”
姚飞月摇摇头,盼孩子有出息使些雷霆手段,她不是没有见过,但孩子还小,顽皮是本性,总不能让这么大的孩子像个老学究一样规规矩矩吧,性子还需慢慢打磨。多么可爱的孩子,她可舍不得如此打骂。
小男孩见没有逃跑的机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突然跑到姚飞月的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死死拽着姚飞月的裙摆,哭泣着,“求求姨姨把我卖了。”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脑子里想的什么,丢人现眼,还不赶快滚回去。”钱录林慌张的拉起来,推到自己的身后,给另一个人使了个眼色。
满脸横肉的人立刻心领神会,提溜儿着小男孩往回走,小男孩倔强,不肯迈开步子。没有鞋的脚搭在有鞋的脚上,硬生生的在地面上拖出一条痕迹。
拖着即便是严父也有慈爱的一面吧,抱在怀里不应该吗她一个路人都看不下去,为人父母是怎么忍下心看别人虐待自己的孩子。“慢着。”姚飞月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孩子对父亲的眼神不应该是惊恐的。
“姑娘一而再,再而三的拦着我们是何用意。是小儿有错在先,可是姑娘不能揪着错处不放啊。需要赔偿,你直接说。”钱录林脸上的笑,还不如哭呢,碰见如此难缠的人,活该他倒霉。
秦子丰更是一脸尴尬,转过头,假装欣赏滍阳县的风景。心里琢磨着,他们行走天下,受伤挂彩是稀松平常的事,没必要为了几个牙印如此纠缠吧,又没见血,是吧。她不是一向不拘小节吗,何必与一个孩子斤斤计较。
小男孩见事情有了转机,又开始手舞足蹈的挥着小拳头,大声的叫嚷到“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
姚飞月更加确定心里的想法,眼中的狠厉之色更甚。一个闪身,几步便追上去,劈手夺下小男孩,藏在身后。
钱录林善良的脸突然变得恶毒起来,戏法里的变脸都没这速度。下巴微扬,鼻孔似是成了眼睛,盛气凌人的说着“闲着没事就去逛逛脂粉铺子,学别人多管闲事,吃饱了撑的。老子背后有大人物撑腰,闪一边去。”
“呦呵,真有猫腻。”秦子丰兴致勃勃的转过头,眼睛里冒着精光。
满脸横肉的大汉举起铁锤一样的拳头,狠狠往姚飞月面门上砸去。姚飞月脚步微动,侧身,同时抬起右脚,踹了出去,大汉立马飞出三丈远,重重摔在地上,感觉大地都颤了一颤。看着大汉是勇猛魁梧,竟是趴在地上直叫唤,靠着一张脸,吓唬人。姚飞月鄙夷的,连瞧都没瞧一眼。
钱录林一看,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个鹅蛋,眼睛里全是惊讶。然后就是嘴角不停的抽抽,腿肚子直打转,此人在他们那里是以大力著称的,竟被人踹出那么远。伸出的手不听使唤,勉强挪到额头,擦擦汗珠,心瑟瑟发抖的告诉自己,自己这一星半点的微末技艺,还不够人家练手呢。哆哆嗦嗦的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给自己壮胆,他觉得自己的舌头都不听话了。咽口吐沫,想找回与自己分道扬镳的魂,却是无能为力,只好颤颤巍巍的说,“我,我,我不怕你。”两只手抱着匕首,对着姚飞月,腿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绕了个大圈,才撒腿往城里跑。
躺在地上的,疼的呲着牙,倒吸着凉气,手按着摔疼了的左腿。可是一想到那一脚,顾不得呻吟、顾不得疼,刺棱一下便站起身,尽管拖着一条受伤的腿,那速度简直了,比老虎豹子撵着跑都快。
跳梁小丑而已,她是懒得除之而后快。低下头,很温柔的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轻声问到“你是谁呀,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男孩低着头,不肯说话。
姚飞月并没有厌烦,眼眸中露出疼惜来,很有耐心的蹲下身子,又问到“需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小男孩怯生生的抬起头,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姚飞月,“我叫虎头,我也不知道住在哪里。我是被坏人抓起来,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的,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你能帮我找到我娘吗?”
听着虎头的话,姚飞月已经明白刚刚那两个人是人贩子,怒火顿时直冲脑门,她此生最恨的就是拐卖孩子。或许是因为她作为一个母亲,能明白那种见不到孩子日日夜夜所承受的折磨。她还好,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远方有人照顾,有人疼爱,有人教导礼仪与琴棋书画,知道长大后会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然而看不见、不能抱在怀里的折磨,已经快让她疯魔了,很多时候依靠酒的折磨来减少对孩子的思念。丢了孩子的那些人呢,她都不敢想象是何种的崩溃。她后悔刚刚的嗤之以鼻了,不屑动手,不知道会害了多少个小孩子。
姚飞月强压下心中的愤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到“你还记得你从哪里跑出来的吗?”
虎头想了想,点点头。
“你能带我去吗?”姚飞月的眼睛里已有泪花闪烁,多么可爱的孩子啊,受苦了。
虎头想了又想,重重的点点头。
姚飞月抱起虎头,就往城里走。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姚飞月腾出一只手,摘掉虎头脑袋上的乱草。
“我只记得是爹爹让我练字,我不想写,就趁着爹娘不注意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玩,正玩着玩着就遇见了他们。他们说是外乡人,想去客栈投宿,却找不到,又累又饿的,想让我领他们去。肚子饿的时候真的很可怜,我就带他们去了。然后就睡着了,睡醒之后,我就和好多小朋友在一起,他们不让我回家。”虎头想起爹娘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虎头乖,不哭了,不哭了,姨姨带你去找爹娘。”姚飞月轻轻拍着虎头的后背,轻轻哄着。
秦子丰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刚刚还火急火燎的,恨不得脚下装上轮子、后背插上翅膀,一点也不能耽误的要救出沐恩。这会儿怎么了,沐恩不重要了。翻了翻白眼,大步跟了上去,牢骚归牢骚,他也是见不得小孩子受委屈的。走快两步,把虎头抱在怀里,有他这个大老爷们儿在,岂有让姑娘受累的道理。然而,然而,姚飞月的脸立刻拉了下来,瞪了他一眼,模样极其厉害,像个护犊子的母老虎,就是不撒手,紧紧的抱着虎头,虎头也很乖巧的揽着姚飞月的脖子,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的脸苦得跟黄莲似的,恰着腰,成了最不被待见的那个。
“你说的他们是谁?是刚刚冒充你爹爹的那个人吗?”姚飞月对着虎头,立刻换掉严厉的模样,眼角都含笑。像是个温柔似水的母亲,秦子丰虽然还是很郁闷,但是难得看见姚飞月如此模样,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嗯,我爹才没有那么凶呢。”虎头撅着嘴,很不高兴。
“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姚飞月脸上的笑更加灿烂了,这一刻让她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
“那两个坏人常常喝酒,午时,他们又喝酒了,我听见打呼噜的声音,悄悄从窗户上翻了出来。听见前院有说话的声音,我不敢去,就往后院跑,看见有个假山,我就躲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没听见声音,才敢出来,遛着墙根找出去的门儿。走着走着,我看见了一个洞,就钻了出来。然后在大街上碰见了他们,我就赶紧跑了,遇见了姨姨。”虎头一边说着话,手还不停的比划着。
“虎头真棒。”姚飞月真的很诧异,一个小孩子能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完整,又这么聪明机灵。
“我家的窗户也很高,我都能翻出来。”虎头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脸自豪。
“是不是不想读书习字,才翻窗户的,是不是经常从家里溜出来。”为了逃避,姚飞月不但翻过窗户,还装过病。
“姨姨怎么知道的,姨姨是不是也不喜欢读书。”虎头很惊讶,又很欣喜,似乎终于找到一个和他志趣相投的人。
姚飞月觉得好笑,这经常溜出家门也是有好处的,最起码知道该如何避开人。“你不喜欢读书,也不可以不和爹娘说一声就跑出去。找不到你,爹娘该多伤心啊。”
虎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到“是不是就像我的小黄狗不见了,我哭了好多次一样的,是不是。”
“是啊,你是不是很难过。你不见了,爹娘是不是也很难过”姚飞月换了个胳膊抱虎头,孩子大了,自然是有些份量。她又没有抱习惯,却也不愿意撒手。
“我的小黄狗不见了,我都生病了。我娘用布给我做了一只,给我说,布的小狗不能动、不能叫,我可以每天给它讲我一天都做了什么事、学了什么书、吃了什么东西,这样就和它陪着我一样了。爹娘可以做一个和我一样的虎头,这样就好了。”虎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是明亮的、天真的。
姚飞月的心里有些感触,虎头的父母一定是好人,不然上天怎么会这么眷顾他们。让孩子和玩具小狗说话,只是不想让孩子太难过的一个借口,没想到却让孩子变得能言善辩、能说会道。当然虎头后面的话,完全是童言无忌,孩子是独一无二的,完全不可能替代的,即便是再生一个,那也只是另一个孩子。
“姨姨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就是被姨姨弄丢了。”姚飞月的头垂了下来,神色也黯然了许多。
“姨姨别难过,我让我娘做一个小妹妹,陪着姨姨。”虎头扳起姚飞月的头,一脸认真的模样。
“好”姚飞月凄惨一笑,她的小女孩,她什么时候可以天天见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