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病床上，戴黛穿病服，正呼哧呼哧地做仰卧起坐。

折叠机电话响。来电显示管家，时间8点01分。

戴黛下意识迅速停下坐直，压低嗓门：“喂？”

“检查说你没事，你直接出院吧。”管家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朝气年轻。

“交费怎么…”

“我们处理。”管家打断。

“哦。”戴黛意外，但想不出要说什么。

“10点前到高阁。再见。”管家的语气如挂断的那声“嘀”一般利落。

戴黛愣在那里。

一张素描。

达芬奇那张经典人体图的既视感（但没有合并的腿以及朝上展开的手臂）。

T恤浅色，牛仔裤深色些，鞋子是普通绑鞋带的颜色更深一点的球鞋。

双手手指到手腕部分外围画了一个圈，两个圈下方分别有一个弧度小箭头，指向身子跟张开的手之间的空白位置。

空白位置是手掌的扩大图。

左手手掌周围一圈扑克牌，唯一能看到牌面那张，是摆在最外面的小鬼。

右手食指的四个色子，从外到里，色子点数分别为1，6，2，3。

脸部一坨省略描黑。

戴黛穿了工作服，但头发只是用普通的头绳扎个马尾。

她一手拿一大袋面包，一手拿一杯写着“茶味咖啡”四个黑字的浅灰色纸杯，坐下。

她瞄一眼手表，显示9点55分左右。

戴黛疲倦地松口气，抬眼，看前面。

她坐在高阁门口的长椅上。她认真观察四周：街道的人还不多，但各个店铺的工作人员已经在忙碌准备。

“姑娘，这里有人吗？”

戴黛思路被打断，朝声音来的左边看过去。

美姨六十来岁，打扮得很年轻，化了妆，脖子系了碎花丝巾，红色上衣，蕾丝贴身深蓝色A字裙，肉色丝袜，中跟皮鞋，皮鞋头部有个蝴蝶结。

她偏瘦偏黑，并不健康的那种，显得憔悴。

戴黛慢慢眨两下眼，顺便打量美姨的脸：粉底过白，比露出的脖子部分白了很多，黑色眼袋擦了粉也还是凸出一块，眼睛里红红黄黄的，嘴唇薄，口红擦上去像是只有两条红线。头发已经稀薄，但梳得很均匀，也全部染了黑色。

美姨肩膀有一条背带，但袋子挪到身后看不见。

“没人没人，阿姨你坐！”戴黛赶紧招呼，同时身子往右边挪。

美姨坐下，袋子移到前面，放在腿上。

土黄色人造皮单肩挎包，外层皮子脱落，露出黑黑的里子。挎包小号蛇皮大小，装得鼓鼓的。

美姨吸吸鼻子。

戴黛注意到美姨吸鼻子的时候，看了自己腿上装了面包的纸袋一眼。

戴黛想了一下，开始闲聊：

“阿姨，你来逛街吗？”

“我来办事，还没开门。”美姨微笑，露出的牙齿黑黄黑黄的，但她很注意，立马合上嘴巴，遮住牙齿部分。

“哦，我也是。”

戴黛边说边打开面包纸袋，自己从里面拿出一个牛角包，很自然地把袋子递到阿姨面前，装着办事犯困的神情语气：

“你也没吃早餐吧…”

还没等美姨反应，戴黛直接咬了一大口牛角包，确认美姨看到之后，眼神又稍稍看向别处，面包袋子停在原处。

美姨迟疑了一下，想跟戴黛客气，但一看戴黛的目光已经转移，就再想了想，缓缓伸手，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牛角包。

戴黛目光又转过来，将面包袋子放在两人座位中间，声音放大些确认对方能清楚听到：

“我们一人四个！”

美姨不看戴黛，轻轻点头，垂下眼，咬了一小口。

戴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也开始细嚼慢咽。

面包袋子空了。

美姨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扭开喝水，戴黛喝她那杯“茶味咖啡”。

“姑娘你在哪里工作呀？”美姨找话。

“就在这附近…”

戴黛想随意带过，但又怕美姨会开始扯私人话题，决定争取主动：

“阿姨你的包好大啊，要去旅游一样”

“哦！”美姨看一下自己袋子，有些不好意思，指指自己左边的一个方向：“我去那里！”

戴黛朝美姨指的那个方向看过去。

“斯人二手商店”的招牌。牌子是普通的灰色木头红色粗体字，铺面看起小小的。普通的玻璃推门，把手之间用锁扣着。这间店跟高阁之间隔着另外四间店铺。

“开了个新店…”戴黛有点意外。

“你看！”

美姨热情地从包里的内袋掏出一个蓝色绒面首饰盒，煞有其事地像电视剧里男主向女主求婚一样，在戴黛眼前，双手打开。

首饰盒打开时闷闷“噗”一声，很有效果。

戴黛表情从好奇到惊讶，眼睛也逐渐张大，张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她嘴巴也合不拢了，典型的想说不能说并且依旧要保持仪态的努力冷静状。

盒子里是一个大戒指，银色戒圈，中间一个超大的仿钻，只有四个爪镶嵌，方形八切面，玻璃质感的透明跟亮度，毫无火彩可言。

戒指是做工拙劣的装饰品。

“怎么样？”美姨一脸期待。

戴黛五官几乎挤在一起，一脸为难，吞吞吐吐：

“哇，好大一颗，大得不得了地大…你买的吗？”

“我男朋友送的！”美姨笑得一脸甜蜜。

戴黛挑挑眉，明白了什么，但实在不忍心直说，干脆闭上嘴巴。

美姨并没有注意戴黛的表情，陷入爱情的痴迷状，女人想念爱人似的看着戒指，自言自语时两眼发亮：

“这是他去非洲出差的时候给我买的…”

戴黛终于忍不住，咬紧牙关问了一句：

“你见过他吗？”

美姨马上有些生气，从包里摸了几下，摸出一个手机，边扫照片边嘴巴不停地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假的，怎么可能是真的，肯定是骗你的，你一把年纪了也不想想…但是我告诉你，我活这么大年纪，人心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我知道的，他对我，是一片真心…”

戴黛耐心听着，表情复杂，同情加无奈加反感。

“你看！”美姨气冲冲地将屏幕对着戴黛。

一张P到发白的看不清五官的中年男人远景半身照，男人身后是埃菲尔铁塔。

屏幕已经划花得很厉害，手机也很老旧。

“我们每天都聊天，这能是假的吗？！”美姨加强语调。

戴黛知道对方傻但又不能伤人地左右为难。

但想了十几秒，还是决定跟对方说明，于是，边组织语言边磕磕巴巴地委婉表达：

“那个，阿姨啊，钻石呢，钻石这个东西，我的意思是，钻石特别超级格外贵，算克拉，你想啊，五克拉才一克，还越大越贵，你这个，你这个这么大颗，都有二两了，一两五十克，二两一百克，那就是五百克拉，五百克拉，能爆发区域冲突引起战争了，所以，应该，大概，真的…的可能性，很小…

“怎么不可能是真的，他就在非洲啊！”美姨激动。

“非洲再怎么物产丰富，也不能随便就得到这么一颗大钻石嘛…”戴黛尽可能地和气解释。

“怎么不可能啊？他跟苏丹酋长是生死之交呀！”美姨坚信不疑的一张脸。

戴黛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一下子泄了气，小声嘟哝：

“苏丹？你男朋友真会选，又乱又复杂又没办法…”

戴黛讲到疲惫，放弃，随意看其他地方转移两人注意力跟话题，然后目光定住。

“斯人二手商店”的店门前站了两个人。

戴黛能看到蒋斯。蒋斯看起来有一米七五，壮硕，有些小肚子。他把锁打开拉开，推开玻璃门，示意旁边的人（从戴黛的角度看不见）先进去。

蒋至朝前跨一步。

戴黛好奇。

蒋至快要进到门里面的瞬间，突然转头。

戴黛听到自己心跳声。

蒋至只扫了戴黛一眼，就消失在门里。

“灯在这里！”

蒋斯伸手，啪一下按下四个开关。

屋顶前后左右四排灯管噔噔噔依次亮起，有两根一明一暗好几下才终于稳定发亮。一共八根灯管，发出的光有些白一点有些黄一点。

蒋至站在店铺中间。

蒋至看右边，店铺右边拼了几张长桌子，上面摆了十来个绒毛玩具，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卡通人物动物。

“这些不好卖，给小孩子玩的，免得跑来跑去。”

蒋至看前面，有四个移动晾衣架，一个架子挂着套装，一个各种裙子，一个牛仔裤跟外套，一个T恤，四条架子摆得比较随意，衣服并不多，每个架子大约五六件。架子中间还有个立式挂烫机。

店铺面积大约二十平米，铺了很老式的小片瓷砖，墙壁刷白得不是很均匀，在或白或黄的灯光下，一块块深浅不一。

“急用，自己刷的，不行就贴墙纸，你喜欢什么颜色？”

蒋斯站在进门左侧的一个玻璃柜后面，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抹布，正在擦玻璃表面。

玻璃柜很新很大，卖金饰玉器的那种，里面已经摆了很多戒指项链手镯手串，还有五颜六色各式手工制品。

“这些都不值钱。”

蒋斯像是没有办法跟女性目光对视交流一样，讲话的时候总干别的事情。他将手机放进柜子里，打开手机电筒对着饰品照亮，指导：

“要是人多，你就这样，给他们看…一次就拿一样出来，免得叽叽喳喳。”

蒋斯等了几秒，没听到回应，抬头。

蒋至已经站在他面前，两人相隔不到两米

蒋斯吓一跳，惊讶（没有听到蒋至的脚步或是呼吸）。

“白色。”蒋至的语音语调跟机器自动生成的一样。

蒋至一米六三六四，骨架小，并不瘦，因为肩膀宽，呈现些倒三角。光看身材，给人非常健康稳固的感觉。

她穿普通的T恤跟牛仔裤，脸加身材加打扮，更加看不出年龄职业身份。

如果不刻意关注观察她，她就会因为不起眼被立刻忽略。

“有人。”

蒋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