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曦]
“靠,你袖子上沾的什么玩意儿?!”我的手刚刚擦到他的袖子,就迅速弹到一旁。
“红墨水,那会儿跟徐漪扬掐架把讲台的墨水瓶子碰酒了,搞成这样,递张纸,我擦擦。”
“抱歉,我很忙。”真无语,把老子当成他的什么了...
陆熙森继续保持着支着一条腿坐在桌子上的姿势纹丝不动,把被快干涸的红墨水浸的衬衣袖子往不显脏的黑裤子上蹭了蹭,漫不经心地撇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脾气这么怪?”
对于你我的脾气好过吗“你下次能不能注意点,沾我一手。”
“谁叫你把爪子往我袖子上贴,自找的,倒反过来怪我,小东西。”
他轻快的语调显然是同以往一样不着掉的插科打浑,但充满了肆意的尖锐。
我挣开他的手,抬眸与他目光相接。不经意间流露的锋利撞入他色泽温润的褐瞳,我挪开视线。
“行了,适习而其吧,别忘了你,大明湖畔的狐朋狗友。”
“切,我和我兄弟间的关系你懂什么?!不要学了个新词就拿来做词语运用。有这劲头你把语文成绩考到满分啊。”
“我上回语文本来就是满分,你当一个个都跟你一样净考倒第一啊,还有我不比你小多少,而且你也没资格管我了,不要一跟我搭话就一副训小孩的架子!”
“好好好,我错了,我去找我大明湖畔的狐朋狗友了,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考个全科第一去吧,Bye!”他苍白地敷衍。
迈卡维安家的后裔陆熙森披上卡其色风衣,摘下横躺在门口的包,走到大敞开的窗户前。
“我走了,别忘了明天早上帮我带饭。”
他朝我笑着点点头,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跃入云霞溢漫的地平线。
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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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过头,目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径直投向对面咖啡厅落地窗后的小木桌,木桌后依然是陆熙森和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坐在正对窗口的位置,那是陆熙森来学校交到的死党李捷筠,银色短发,单鬓挑染月白色,沾着些戾气的蓝紫色眼睛,身着黑色连帽衫,咖色长裤。正神情激昂地述说什么,看上去就像正在进行一场国际演讲(我才多半是在抱怨学院或是咒骂某个不幸的家伙)。丝毫没有留意正举着叉子图谋他盘中的蛋糕的身旁那位。
“身旁那位”对于我来说更熟悉些,他叫岑怀瑜,是陆熙森的发小。妥睿朵家族后裔,同样出身在曾经的执政党十大家族中处于领导、剥削地位的宗主家族,很早就在这所学院就读。天生具有的精灵血脉,再加上他们家族在掠夺阶段疯狂的搜刮的堆积如山的财富滋养下出落的模样俊秀,淡金色长及锁骨的外翻卷发,海洋般深邃的深蓝色眼瞳流盼生辉,衣着考察典雅,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即便这副皮囊,我还是讨厌他,恨他,程度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三个人又谈笑风声度过了一段Goodtime,然后起身离开咖啡厅。
为了避免被发现,我没有急着跟上,又对着映着窗外灯红酒绿的便利店橱窗发了会呆。一直到玻璃上一对雕塑般凝滞的身影拉响我心中警铃。
那是一对年龄与陆他们相仿的年轻人。
女的有一头白金色微卷长发,扎成垂落至肩部的中双马屋,衣着简约,右眼一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露出的半张脸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放眼往超市里的人溜一圈也没有更惊艳的。
男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身着一件款式与医生白大褂相似的黑衣。
两个人站在形成狭窄甬道的两排货架那头,彼此间距离很近。但莫名的,我并不觉得他们像早恋的,而是有种下一秒就会产生大型雷暴的两块乌云的感觉。
他俩是在陆熙森几人走之前从唯一的入口到我身旁的货架前的,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那头来来回回徘徊,像是在挑东西,但从没有从入口挪开的打算。
直至现在,挡住了我唯一的出口。
当心,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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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夜晚的亭角街就像暗礁上的塞壬。
我跟着他们仨身后拖的长长的影子掠过一幢懂支撑寰宇的高楼,穿梭在缤纷的霓虹灯与交织的人群编织的一个个离异的梦中。
“你溜溜达达到底想去哪?已经浪费了十五分钟了,只有一个晚上,拜托你珍惜点。”
“去哪啊,我哪知道去哪啊,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儿?”
“霍尔利亚半岛…感情我转来这么久你连我从哪儿来都不知道!”
“呵!我当然不知道,你想想三天前我们仨是什么关系。况且——”
李捷筠的话没毛病。
一个月前,在执政党“盛情邀请”下陆熙森不得不与岑怀瑜搭伴来中心学院“进修”。
那二位虽然是青梅竹马,而且岑还是陆的初恋,但日渐僵化的家族关系导致这两位年少气盛的家伙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有些构隙,甚至闹到几乎快撕破脸的境地。
陆不想跟岑怀瑜同行,没有服从家族的安排,在中心学院组织的预科班开课的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切断家里电源、带着之前偷偷收拾好的必须品趁乱逃出宅邸。
家族为他置备的顺从能干的“朋友”他一个也没带,而是拉上我——对寄他篱下却冲他横眉冷对而且年龄比他年龄小的反抗者。
初来乍到的那段时间很艰难,我未成年,而陆熙森过惯了金贵的日子,生活经验还没我丰富。但他还是从头开始学习了很多,尽心照料我,虽然他做得很糟糕,但当他讲完故事向我轻声道晚安时我的眼眶也曾湿热。
现在想想,我当时太单纯了。
岑辗转抵达校园以被放鸽子名义借题发挥,入选学生会,方方面面打压践踏校规的陆。这一打压,不可能不波及陆熙森更不安生的好对头李捷筠。
学生会竞选时,李捷筠和岑怀瑜就有些水火不容,再加上陆一根咝作响的导火索,三个人的仇恨全面爆炸。
抗衡局面一直僵到“字条事件”发生。
几周前,岑怀瑜因他搭档病假独自执勤,午饭后,他回写字楼整理档案,在档案室打印机上他找到了一张署日期为当天的举报信,信上说有人下了第二节晚自习要在奖品室约架。
他半信半疑地进了奖品室,推门与他那二位老熟人来了场不期而遇的“温暖”。
争执中,他们无意撞翻了一个置物柜,柜子砸碎了旁边奇形怪状的黑色玻璃器皿,里面的福尔马林洒了一地,封存的原始兽人也慢慢睡开眼。
徐寒城和段懿暄带着学生会到达时,三个人的状态不比捂着肚子像山脉一样伏在地上的兽人强多少。
虽然刚出ICU就被关了一周的幽闭,又负伤扫了一周厕所。一从幽闭室出来,这三位就同仇敌忾变得情同手足,连翘课都要约点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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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吧,大梦想家,还不到上班的点儿。”
“是啊,别想了,你顶多可以进你家在这条街金融区写字楼走一趟。”
“不要,无聊。”
“我有一个很不错的地儿,你们绝对满意。
“又是上次立体绿化城区的翻转酒吧?”
“不,我觉得那儿没什么劲,是哪家AR剧本杀吧。”
“别猜了,你们没去过,比那要刺激,就是离这儿有点远。”
“那就别想了,这个点,高缆已经停了,而你的跑车,唉,可惜,那么好的车,落在你这暴殄天物的家伙手里......”
“哎,换作前几年丢了就丢了,这几年可不一样了,挥金如土的日子早就seegoodbye了;更何况,那东西可是别的家族的外交礼物,被我姐知道她得把我徒手撕了。”三个人在街边缠着霓虹灯的树周围板条椅边停下,陆熙森把手伸进风衣口袋,艰难地摸索了一阵,掏出手机。
“上回喝醉了忘记车停哪了,醒来找了两个街区找不着,我以为我们的缘分真的到头了。前两天我突然想起来,我手机上连着车载u盘上卫星导航追踪系统,所以让我看看还有没有希望从哪个垃圾场...啊!我的天!竟然还能连接上,你们看,就是那个一直闪动的深蓝色光点。”
“好运气,熙熙,但它在哪里?看上去好偏。”
“但是,陆熙森,你这图不太明显了,这都哪跟哪啊?旁边浅蓝色线是西六环么?”
“是,车就在西六环外。”
“西六环外,那挺荒凉的什么也没有,看来这两天车,经历了一段峥嵘色月。”
“去看看吧,说不准能发现并协助怀瑜他们学生会捣毁赃物窝藏点吧。”
“闲得,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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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红的九重葛映亮宝蓝色的天幕,走到一个枝丫稍稀的地方,抬头,便是星云漫卷,盘月皎然。
翻跃不近的大片原野,又经历坷坷坎坎。一路,我无时无刻不在回首身后看上去平坦宽阔的路,但激烈自我斗争后,我继续像一片膏药紧紧随在他们身后。
他们没怎么警觉,只有我拨开杂草时不小心发出的一声窸窣的轻响,引得李捷筠回过头,但没过多久,他就在畅谈中把警觉抛置脑后。
陆熙森永远想不到,我向他学习的基本的技能是为了对付他。
“是这儿了吧?”
月光照亮了我幽暗的眼底,横贯树林,一片比海还宽阔的空地卧在我面前,空地中央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缄默在明亮的月光下。
院子显然已经荒芜了一段时间了,称之“院子”也着实不太合适。因为四下没有连绵的围栏和高大的铁门,甚至连几截锈迹斑斑的残栏也看不见,一栋风流不再的白色洋楼遥远地立在空地那端,无边的衰草间只有我们不远处的一座干涸的水池与之为伴。
李捷筠率先走进院子,停在水池边细细打量。
水池是白色大理石雕的,光滑的表面如今布满了泥渍和沟沟坎坎。水池不大,中央有一座与人差不多高的白色石像,是一个长发齐腰、罩着面纱,打着神伞的气质出尘的少女。雕工细腻,看不出原料,但在幽微的原野与月光争辉。
“之前没看出来你也是这种人,差不多就行了,一会儿人家被你盯害羞了,捷筠。”
“我只是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好像见过。”
“那你这艳福不浅啊,小捷筠,这可是连我都攀不起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礼泓,叱咤风云的黑道组织泓门的建立者,和灭亡氏族顶盛时大致在一个时代,说不准是你上上辈子的情缘。”
“哦~三生三世啊~”
“闭嘴吧你俩,爷不喜欢女人。”
“那男…”
“你还找不找车?”
别墅大得像四湖之境没统一时密隐联盟的领主们居住的宫殿,正门上没有锁,像是没有重量的树叶在风的摆弄下飘飘摇摇,陆熙森抬手去推,卷着蛛网尘埃大块剥装的漆块落了他一身。
“这房子一楼的结构好奇怪,怎么跟宴会厅一样,大门正对着楼梯。”
“还有功夫在意这些,赶快找东西吧。”
“可是…这奇怪的构造…储藏室或者车库会…啊——”
岑怀瑜手机中照射出的,正缓缓向四周旋转的光突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室内的光线熄灭了。金属落地的闷响与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同时响起。
“怀瑜!
“你在搞什么?”
李捷筠、陆熙森提高嗓门不约而同地大喊,这一喊,原本静得像死水的房间更热闹了。
随着他俩逐渐遗失在黑暗中的回音,无数拍打翅膀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汇聚,交织成一张巨大的音网笼罩厅堂;震得人耳膜发麻,那声势堪比飞机起飞的轰鸣。
“原来是鸟…我还说光扫过去什么东西突然动了。”
“什么鸟,孤陋寡闻,那明明是渡鸦!”
“渡…”陆熙森惊骸得几乎要下颚骨骨脱落了。”那你激动个锤子!”
我缩在没有玻璃的落地窗边,不由自主紧了紧手中的匕首。
渡鸦,那是一种以啄食尸骸为生的鸟,这栋宅子竟然聚集了这么多。
“将这地方不对,赶紧撤吧。”
“等等,我去捡一下手机。”
“别开灯,麻溜点,我们等你。”
我挪挪身体,试图让更多月光进入房间。借着月光,我看见岑怀瑜甩开陆熙森、李捷筑,俯身向黑暗中摸索。
这时,拍打羽翼的声音弱了,估计渡鸦重新都停栖在高大的房梁上。濒临万籁俱寂的夜,缄默地聆听风的呼吸。
突然,“咣啷”一声,一阵意外强烈的风毫无征兆地吹开虚掩的大门,我们一齐“警惕”地回过头——
“呼——”
“怀瑜,闪开!”
“嘭——当啷——咚——”
只看到陆熙森想他扑来的身影,岑怀瑜怎活地想不到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映着银白色寒光的细小的金属器物撕破黑暗凶恶地扑向他左侧太阳穴,李捷筠一把夺下陆熙森单肩挎的书包用力一甩,精准得将手术刀撞出既定飞行轨道。
书包在空中划过几个饱满的圆周,落地后贴着地面划圈滚到黑暗深处。
“快走!”已经站在岑怀瑜面前的陆熙森一把架住惊魂未定的岑的肩,头也不回向门口狂奔,没走两步,岑怀瑜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小熙森,那个包,咱们得找回来。”我竖起耳朵,将脖子伸长至极限望向房间。
“可是这里太危险了。”
“但你别忘了包里有什么,被发现了咱们更危险!我和岑怀瑜去找那个包,你上院子里待会儿,我们马上去找你。”
李捷筠挣脱陆的阻拦,拉低卫衣兜帽帽沿,循包落地的声音走入黑暗。
未知边界的厅堂只剩下陆熙森一个人,他慢慢放下伸向虚空的手,叹了口气,正过身体面对在风的摆布下飘飘摇摇的正门。
相对无言良久,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插进衣兜,再转身走回风波开始的地方。
陆熙森俯下身,贴着铺满灰尘的地面缓缓前行,偶尔抬手不出任何声音地擦过地面。
不出我料,没多久,一点幽微的光浮现在陆熙森的掌中。——那是岑怀瑜的手机。
陆熙森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突然,不远处的墙根下传来一阵离异的脆响。迟疑后,陆熙森调转手电光束,但随即他惊讶地瞪大眼睛。
通过造型独特的钥匙链,我断定,正浸在墙角一滩摇晃的、难以辨认颜色的液体中反光的金属小物件,没有第二种可能不是他的车载u盘!
陆的反射弧着实不短,站立良久,他才用手小心地压着灯光走向墙根。
这时,大门再次“咚—”一声重重锤在墙上,一阵骤然的大风横冲直撞向他扑来,蒸发了他额头微微浸湿厚厚流海儿的汗。
陆熙森目光逾越再次大敞开的门,径直投向“院子”里的雕塑。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当我再次望向在月华映照下雕像依佛只剩下眼白的眼睛,阴森感像藤蔓攀上我心头。
突然,它的伞的表面开始流动,细小的白色颗粒像雾一样在它四周扬起,远远看去就像被一层薄薄的白纱笼住,铸就了黑白交汇的世界无双的风景线。
直到我用肉眼清晰辨认出消失的伞檐,我才彻悟:原来是白沙。
我正心绪飞扬,突然,房间里传来一阵闷响。我再次转过头,脑中绷紧的弦霎那间断了。
陆熙森的身影消失了,岑怀瑜的手机亮着屏躺在他刚刚站立的位置。厅堂静得可以分辨出渡鸦羽毛落地的声音。
一段断断续续的记忆突兀地插入我的脑中,那是我在一个扯淡的聊群中不经意听人提到的。
这座城市附近有一处灭亡氏族卡帕多西亚家族为自己的公教建立的祭坛,虽然荒废已久,但依然阴气很重,就算天光大亮也总有人进去出不来,引的许多渡鸦在周围盘旋,而陆熙森......
我没功夫为那个爱很难划清的家伙的死斟酌损益,我只感觉此刻衬衫几乎被冷汗浸透,潮乎乎地黏在身上,风一吹,脊柱像死人一样僵硬冰冷。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逃,我得逃。
我的大脑三令五申下达旨意,但肌肉高度绷紧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风停了,岑怀瑜的手机屏熄灭了,夜阑又恢复如水般的宁静。
我的手总算从僵尸状态解脱出来,我甩用手,又抬头目送着高大的别墅,然后努力平稳住身体向后退。
没退两步,我的后背突然撞上什么东西,侧过头,余光无意扫见地上多出的影子。我绝望了。
一只没有体温的手攥着一块毛巾紧紧贴上我的口鼻,我拼命挣扎,对着未知的敌人又踢又抓,但他纹丝不动。
没多久,我累了,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最后一束光线在我眼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