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风萧瑟,东宫重华亭内四周为帘子捂得严严实实,红萝炭烧得通红,在掐丝珐琅勾莲纹三足火炉里滋滋作响。
亭中,东方弘烨,南风浔,和东方紫坐于其中。裴凌姗姗来迟,众人数月来首次齐聚一堂。
今日身为前任礼部尚书,如今的太子太傅的徐夫子预备卸任还乡,故此,特意将众人召齐于重华亭。
裴凌悻悻同东方弘烨对视一眼,坐到东方紫身边。东方紫百无聊赖,“夫子呢?还不来。”
东方弘烨道,“说是有新太子师来,老师去迎接了。”
“夫子怎么走的这样早?明知道你…”
南风浔剩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只得忍了下去。
徐夫子身为太子师,前朝太子党领袖之一,此刻匆匆卸任,免不了让众人猜忌东宫事变。裴凌心里自然是门清,不过,这也是她向徐夫子请求的。
以退为进。
东方紫双眉舒展,“新太子师?夫子向来清高,能让他亲自去接的,得是什么人?”
东方弘烨与南风浔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此前徐夫子执意想要裴凌接任,她百般推脱,听到有新人来,她浅笑,“终归是胜过我许多的。”
“若是你就好了,”东方紫拖着小脸,“就怕是个严厉的,让我日日不得安宁。”
谈话间,只见徐夫子前来,身后传来车轮的声音。众人纷纷望去,只见冷凝玉也一同跟来。
定睛细看,她推着一个黑木镶银轮椅,上面端坐着一个一袭墨色竹纹罗衣的男子,神态沉静。
男子虽双腿不能行走,脊梁却如山般挺拔。他长相极为俊朗,黑亮垂直的长发,一只简单的竹簪束发,剑眉下一双黑眸清冷无温。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然气质高贵脱尘,不似凡人。
只是这一眼,东方紫好似想到了什么,忽而惊呼,“国师!”
国师?
裴凌心里一紧,冷凝玉的师兄秦追?他又来皇宫了。
秦追浅笑,“四公主,太子殿下好久不见。”
只是这一笑,让东方紫心神荡漾。这么多年了,秦追样貌不改,反而更胜从前。
她抚了抚鬓角发丝,“国师怎得回来了?”
东方弘烨也是又惊又喜,目光落在那黑木轮椅,心口一苦,想起他此前的遭遇。
只道,“国师这些年可还好吗?”
秦追点头,“无碍。”
说是无碍,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国师,如今困于轮椅之上,怎会是无碍呢?
徐夫子笑吟吟的对诸位宣布,“老臣年事已高,陛下已经下旨,秦追为新任太子师,国师,且掌管钦天监。”
“不愧是国师,一回来便是身兼数职。阿紫服气。”东方紫冲他一抱拳。
徐夫子转交太子老师一职,众人一一拜别。秦追幽深的目光一直落在裴凌身上,让她好生不自在。
“追远离中州多年,宫里的事宜多少有些生疏。特向陛下情愿,让裴尚宫作我的副手。”秦追笑眯眯望向她。
裴凌一惊,望向徐夫子,徐夫子抚着长须,“这也是老臣的意思,你不愿做太子师,且为副手如何呢?”
裴凌颔首,“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不会推脱。”
众人告别了徐夫子,冷凝玉推着秦追,裴凌在一旁独行。穿过紫垣城层层朱墙,她自顾自的向秦追介绍宫里的变化。秦追只是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一言不发。
三人回到钦天监。
将秦追安置在他的书房,裴凌双手举平,乖顺道,“既然陛下让我做您的副手,有任何事,国师尽管吩咐就是。”
“有。”
秦追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盖出淡淡的阴影。他抬眸,双眼似古井无波,“有一件事,只有裴尚宫能做。”
“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黄翡龙环,笑吟吟道,“裴尚宫,可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果然。
裴凌颔首,摇头,“不知。”
秦追虽是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那冰凉的目光似乎要洞穿她的灵魂。
“国师要是没有别的事,在下就退下了。”说着裴凌就要转身离去,秦追随手一挥,宫门居然嘭的一声自己关上,好似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击中。
随即,一道劲风扫过,裴凌身边的长灯骤然熄灭,房内顿时陷入无尽的黑暗和寂静。什么都看不见,直让人后脊发凉。人在黑暗中免不了因未知而恐惧,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
又是一道劲风,火苗又窜了起来。
是冷凝玉!
“师兄何必吓她。”
秦追浅笑,只是打量着手中的玉环,“陛下召我回来,为寻灵脉一事。当年的机关,乃是我找人一手修筑,这玉环真假我一眼便看得出。”
秦追随手一抬袖,从袖中飞出一道银光,什么东西环住了她的手腕,裴凌瞬间身体不受控制,被拽飞了出去,扑倒在他面前。
随即,细细的铁索如蛇般缠住她的双手。
“裴尚宫,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他话语冰冷。
裴凌抬眸,忍着身上的痛,怯生生道,“我不知道国师在说什么,小人胆小…您这样我害怕。”
“看来,裴尚宫得吃点苦头,才肯开口了。”秦追眸色冷如冰霜,声音低沉,宛若地狱索命的阎罗。
“我于蓬莱阅尽群书,包括各类酷吏刑罚,你可知人哪里最忍不了痛?”他抬起裴凌的下巴,袖口中露出一把利刃,“裴尚宫眼睛甚美,先取一只好了。”
说着他冰冷的刀背落在裴凌脸上,“放心,我虽是行动不便,手上力气不亚于习武之人,且精通医术,只要你不乱动,整颗眼睛必取得完整。”
见裴凌惊恐,他低声笑道,“你可知人的眼睛,是如珠子一般圆润么?”
说着,那锋利的刀刃慢慢逼近裴凌的眼睛,她感受到眼前人周身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气,自己谎言被揭穿,只能赌一把。
她眸光颤抖,两行清泪落下。
“锵——”
秦追手上的刀刃被击飞,冷凝玉绝美的面孔好似覆了一层冰霜,带着一丝不悦。
“师兄,不要威胁她。”
知道冷凝玉是在她这边的,裴凌作势躲到她的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观察那轮椅上的人,“就是就是!欺负我一介凡人弱女子。”
秦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神色已然缓和。话语中带着几分埋怨,“凝玉,你来紫垣皇宫才几年啊,胳膊肘就会往外拐了。”
冷凝玉垂眸,不做声,只是护着裴凌。
秦追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们二人,“她犯下欺君之罪,论罪当诛,你还要护着她?”
“是。”
“为什么?”
冷凝玉沉默一晌,“她是我的朋友。”
秦追显然对她说辞有些惊诧,转而笑道,“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朋友这个词。凝玉长大了,越来越像人了。只是——你这个朋友,值不值得你相信呢。”
秦追目光转向裴凌时变得凌厉起来。
“此前与师兄传信时说过,险被蒙面人刺杀的,就是她。”冷凝玉开口。
秦追似乎被戳中什么心事,身躯一颤,再次看向裴凌的眼神变得复杂。
沉默良久,开口道,“为何会对你下手?”
眼看他敌意少了几分,裴凌将那日的来龙去脉尽数道来。
看秦追沉默,她补充道,
“宫里人常说国师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您此次回来,应该有所准备,若是有您的帮助,也许能一起将那蒙面人抓出来!”
秦追打量着方才还颤抖流泪的小人,只道,“你险些命丧他手,不怕么?”
这点冷凝玉也疑惑,裴凌一介凡人之躯居然敢向秦追提出联盟,合力追杀蒙面人。想当年,秦追重伤后都不得不退回蓬莱,避其锋芒。
裴凌此刻一扫胆怯的模样,目光坚定,“怕又如何?他动了杀心,又在暗处。蒙面人一日不除,我的心也一日无法安定。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迎难而上,以绝后患。”
秦追微微斜着头,看着眼前的女子,心中有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不如先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把龙环交出来。”他带着几分别样的意味笑道。
裴凌眨了眨眼,“哦!我突然想起尚宫局还有事,我先退下了…”
说着,转身欲逃。
“现在不交可以,”身后的秦追朗声道,“陛下还不知道这是假的,说不准哪日就知道了。裴尚宫,我等你开口。”
裴凌定了定神,开门离去。
秦追勾起一抹笑容,对一旁冷着脸的冷凝玉道,“你这朋友,有点意思。为什么一直护着她?”
“因为她很弱。”
“弱?”
秦追一挑眉,“强者都是以弱示人,只有弱者才故作强悍。她自称胆怯,又是落泪,我看她心里强大得很。”
冷凝玉似是有几分触动。
的确,刚见裴凌的时候她不过是长公主的家奴,短短两年就于后宫坐稳了尚宫之位。可是她在自己面前,就如孩童一般,叫自己怎能不护着她…
秦追爱惜的拍了拍她后背,“做人的门道啊,复杂得很,你真的可以跟她学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