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虎年到虎年

第一书

一，逃跑

我……我……我们……我们……

声音追着人跑，人在声音中逃遁。

“你回来！”

声音在身后充满了挽留，或者说这声音是一道命令。你回来！

你回来！意思是说，你不要离开这个地方，你不要离开我。

但无疑逃遁就是为了离开，离开这个地方或者离开这个人。跑着离开，全没有想到是暂时的离开还是永久地离开的问题。急急如丧家之犬，离开身后追逐着的声音。

后面追赶的人从开始到现在时候肯定也跑了很多路，有一段时候了，从距离上就看得出来，跑得气喘吁吁。从山下的甘露村一路追到了南山顶上，其间有五里地。望着奔山下而去的身影，弓着腰，两手扶着膝盖，大气喘个不停。

不用回头。

不用回头。

不用回头，被追赶的人也能看得见追赶者嗓子已经声嘶力竭了，妄图直起腰来又接着双手无力地扶住膝盖，嘴里喃喃着，好不容易抬起一只胳膊，胳膊的方向就是被追赶者逃跑的方向。

抬起胳膊，伸出五指，侧着脸，眼睛的方向就是胳膊的方向。

你……回……来……

衣青衣，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的年纪，他已经老了，满脸皱纹，胡须花白，眼睛浑浊。此刻喊不动也跑不动了，伸开五指，似乎要把正一路跑动的刘十三“抓”回来。可是他的臂长不够，也没有力量。

嘴里喊不出声音了，不像年轻的时候在南山里带着刘十三摘野果和挖药材、捡树枝，总会兴高采烈地两手卷成喇叭状“吆呵呵——”地声震四野。刘十三有样学样，幼稚的童音也撒开了欢儿，吆呵呵——，附近的鸟儿们扑棱棱地像炸开了锅。

声音如果有力量，你回来！

刘十三就会乖乖地回来。他的往前跑其实是在往后跑，不是他奔跑的姿势变了，也不是前方有了什么阻挡，下山的路还是下山的路，而是路本身变了。

路本身的变化也不是在一步之内，前一步还在往山下冲，后一步就来到了衣青衣的面前，还是在山顶上。

而是声音和路同时变化，声音成了路，不管什么路都融化在了声音里。

路必须有了变化才会来到声音里。

这时候的声音大约是心音。

实际的情况是衣青衣来到了刘十三的面前。

更简单的是眼睛一看，看，这是个已经熟悉到陌生的一种功能，只要一看，周围世界就都在衣青衣的一看之中。

看大看小看远看近随自己的意思，进入了看中就是进入了看的世界，看的世界是衣青衣自己的世界，是他的看。

意思是说，小子，你逃不出我的眼睛。

逃不出我的眼睛，你就还存在在我的世界里，你的逃跑并未成功。

这时候衣青衣的眼睛清亮，仿佛眼睛和天空贴在了一块儿，看到一座山，山上一个老人，山半腰一个少年。

老人直起了腰，颤巍巍地全身乏力，山气就能够把他扑倒一般。眼睛里似乎有称之为泪的那种光，他注目依然在跑动的那个黑点，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

决不能回头！

决不能回去！

少年刘十三一路奔跑着下山，此刻暮色苍茫，山边的夕阳余晖收起了光线，已经到了山脚，面前横着一条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