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收工时,只剩半个红晕挂在天边,虽然霞光灿烂,但冬日的冷风一吹,高有寿哆嗦了一下,猛地发出一阵“咳——咳——咳——”,与自行车“嘎吱嘎吱”的响声交织在一起。
回到家,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忙活和收拾。送走了又一个上门讨债的村民,高有寿点上一根烟,手里拿着账本、算盘和圆珠笔,打开了堂屋的灯,在矮桌旁坐下。
刚吸了两口,院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唤声:“阿寿,阿寿,开一下门!”
“来了!谁呀?咳——”
“是我,双喜家的喜婶。”
高有寿将账本搁在母亲房里的桌上,往外走,快到院门才认出声音,心想:这双喜婶子,十多年前当过幺妹的媒婆,幺妹出嫁后,就再没来过。我也没跟她家借过钱,这大晚上跑过来,不知道来干啥。
“喜婶,咳——咳——,天这么黑了,找我有事吗?院门没闩!咳——”
门被“嘎吱”地推开,一束手电筒的亮光照进来,模模糊糊中,只见那人惨白的脸上有两片深色的嘴唇,高有寿像撞见了鬼似的,心里激灵了一下。
“嘿嘿嘿,阿寿,你们都吃过了吧?好久没见你娘了,琴嫂可好?”那妇人满脸喜气地问道,边走边抖动着身子。
“喜婶啊,我吃过了,您也吃了吧?”
“我来找你,有一件好事耶,咱们屋里说吧。”
高有寿领着进了堂屋,那妇人将手电筒关上,在房门口往里探了一下头,说了句“琴嫂,我来看你了”,转身“嘿嘿”一笑,露出一颗大金牙。
高有寿拉出另一把小竹凳,跟她面对面坐下。
这是一个年近六十的妇女,瘦削的脸上的涂着雪白的厚粉,两片凸出的薄嘴唇抹着鲜红的唇膏,头上挽着田螺形的发髻,横插着一根银簪,头发油光发亮,带着金耳环,身上穿着大红的花袄子,一串珍珠链子垂到胸口,两边手腕上都带着一只白玉镯子,黝黑的手指上都套着戒指,闪着金光。
“咳——喜婶,有啥事,您就说吧。”高有寿说着,递过去一直烟,给她点上。
那妇人抽了一口烟,满脸堆笑地说道:“阿寿,自从咱家枝妍嫁出去后,好些日子没过来看看琴嫂了。你说我这忙的,嗨,咱两家的交情,都顾不上你这儿了,我真是过意不去。枝妍是我给做成的,这是做功德啊。你看‘跛子强’的家底多厚实呀,那么大一个养鸡场,每年得赚多少钱哪!枝妍这辈子就是享福去了,你说是不是呢?”
那妇人“哒哒哒”地说着,高有寿听了,嘴唇发紫,胸口憋闷,心想:他娘的,享福?说到幺妹,当初就是你这老娘们跑得最勤,给幺妹介绍了至少有六家,人家上门一打听,就没有一家成的,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的。这婊子养的,还弄出了“姑换嫂”的鬼把戏,那是旧时代没法子的人家才用的,现在还搬出来,不就是就为了一次能两头赚谢媒礼?老话说的“姑换嫂,一边好,一边倒”,现在咱家都倒成这样了,要是那时换成了,说不定家里还有更惨的祸事!到了二十九岁了,终于说成了,幺妹嫁给陈厝村的“跛子强”。出嫁时,勉强弄了点嫁妆,也就是两套新衣裳、两个暖瓶、两个牙缸、一个脸盆、一个脚盆、一套床单被套。“跛子强”家两万元的聘礼,哼,也就是送过来装门面的,一分不留都要了回去。“跛子强”家里条件是不错,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养鸡场,但他那一家人,唉呀,没法说!都是“跛子强”他娘说了算。这老女人太狠了,平常对幺妹像女婢一样呼来喝去,时不时嘲讽幺妹没能力生孩子,规定幺妹回娘家的次数!这一年到头我才能见她两次!幺妹嫁过去这么多年,要照顾那一家子的吃喝拉撒,要给养鸡场的雇工做饭,要帮养鸡场干活……这狗生的“跛子强”,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两条腿不一般长、不一样粗,走路一瘸一拐,从小到大老受欺负,现在长本事了,喝了点酒,动不动就打老婆。更可恶的是“跛子强”的大姐,她那男人喝醉了酒打死人,被政府枪毙了,她就干脆拖着孩子回娘家。也不看着幺妹给做她们母子洗衣做饭的,这寡妇反倒常对幺妹吆五喝六、添油加醋。她过的日子,也能叫享福?唉,谁叫咱家不能给幺妹长脸撑腰呢!哼,狗急跳墙,再这么欺负人,嚓嚓,让你们全家都去见阎罗王!
“咦,阿寿呀,你听我说,你要是相信我,我就……”
“喜婶,你刚说啥来着?”
喜婶看到高有寿脸色不太好,赶紧将刚说的一大串长话短说:“喜婶的意思是,以前给你家阿禄说过好几家,可惜总是没缘分。这回给换成给你说,只要你愿意,包管能成。”
“哦?”
“就那仓田村谢金贵家的大女儿,人家是黄花闺女,年纪还比你小几岁,家底又好……”
高有寿心里琢磨:仓田村,谢金贵……哦,想起来了,不就隔着一个陈厝村吗,我在仓田村干过活的,那是在幺妹出嫁前。那时在工地上干活的妇女们传言,说是谢金贵家有精神病的大闺女,一直留在家里嫁不出去,不知道怎么给怀上了孩子,偷偷打掉后,她那精神病更重了。给我说媒,哼,他娘的,这叫啥事?
“喜婶,我听明白了,感谢您的好意。我明年就四十八岁,这辈子已经入土大半截了,况且咱家现在就这情况,早没那心思了。把我娘照顾好,再给她送终,别的就不想了。”
“哎呀,阿寿,听我说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想不转呢?你想想,这回赶上拆迁,得有四五十万,正好换个好房子,再娶个老婆进门,嘿嘿嘿,那真叫双喜临门啊!”
“喜婶啊,好了好了!拜托,求您就别再为我操心了!现在我还得赶紧去给我娘喂药,她要睡着就不好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高有寿不耐烦了。
“哦,我知道了,你看不上谢金贵家的大女儿。我这儿还有人呢。南边的春花,你看怎么样?同村的,情况你也都了解,前年她那死鬼建春不在了,留下那么大一座宅子,就一个四十二岁的女人和一个十五岁的儿子,这条件可不好找啊!”
看到高有寿阴沉着脸,赶紧再说道:“哦,我明白了,你都看不上这些年纪偏大的。我这儿多的是年纪轻的人,只要你愿意出钱,五万块,越南的、缅甸的,随便你挑,年轻漂亮,勤快听话,要打要骂都随你,谢媒礼我一分不要,咱们两家的交情,算我全帮忙了,啊,嘿嘿嘿!”
“你娘的,越说越没谱了,咳——”高有寿脸色紫涨,抬起左手,使劲往门外面一挥,发出怪叫:“滚!咳——咳——”